來到書房前,隔著門板,阮歲年隱隱約約聽見里頭的咳嗽聲,不由看了夏煜一眼。
“這里是大人的書房,照理說大人喝了藥應該要躺著歇息的,偏偏他說手邊的公文極多,得要趕緊處理,所以就抱病看公文了!毕撵蠅旱蜕ひ簦f得又快又急,很怕大人聽見,得知是他慫恿阮二姑娘過來探視。
可惜哪怕還在病中,夏燁還是聽見了,噙笑的冷冷嗓音隔著門板傳來——
“夏煜,你在和誰說話?”
“大人,是阮二姑娘來看您了!毕撵虾爸,直接推開了門。
阮歲年頓了下,覺得自己像是被趕鴨子上架一樣,不給她回頭的機會,她只能硬著頭皮踏進書房。
一進里頭,只見他就坐在大案前,外袍披在身上,燈火前的氣色看起來和下午時沒什么差別,她不禁微皺起眉。
“……丫頭,你怎么來了?”夏燁問著,背過身將外袍穿上,心里暗咒夏煜,決定一會再處置他。
“我聽說你病了,所以過來問問好些了沒,你……該進房里躺著才是。”阮歲年說起話來有點別扭,總覺得她說的話有點交淺言深,更怕他不買帳,一會又要她走。
“公文看完了就回房!毕臒钫f完,不由又咳了起來。
阮歲年攢緊了眉,走到案邊摸了摸茶壺,壺身都涼了,忙讓夏煜帶榴衣去徹一壺她調配的花茶。
“都怪我,才會害大人染上風寒!彼齾葏鹊氐。
“不關你的事!彼ひ舸謫〉剜。
是他自個兒心情不好,故意在園子里淋雪,一早還強撐著進宮主持元旦大典,才會讓病情一口氣惡化。
見他只字不提為自己做的事,她脫口道:“大人,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她更想問的是,前世,他怎能為她做到那種地步?
夏燁拿著公文的手一頓,還真沒料到她會當著他的面如此直截了當地發問。
他可以在朝堂上與百官舌戰,不管是邊防布署抑或者是水治工程,他無一不曉,皆能說得百官啞口無言,然而饒是辯才無礙的他,在這一刻,真的詞窮了。
這丫頭,未免太直率了些。
面對阮歲年的目光,看著那雙柔美的杏眼,他竟什么都說不出口。
真的是……沒出息。
有哪個姑娘會跟男人問出這種話?等了許久沒有回應,像是才察覺自己的問話有多羞人,阮歲年的小臉微燙地別開眼,轉了話題。
“那一日,你差人轉送了個錦囊給我,那房契……是春衣坊的!边@事她一直擱在心上,既然今日有機會,那就順便說說。
夏燁不知道能回應什么,只好唔了聲權充應話。
“后來,我想起我見過那樣式的錦囊,于是真的又在箱籠里找到了一個一樣的錦囊。”
“嗯。”夏燁垂著眼,不知道為什么,在她面前比在當初啟蒙、教他讀書寫字的父親面
前還要緊張。
“大人為什么要給六歲的我一張寫著有求必應的紙箋?”他到底是懷著什么心思給一個小姑娘這么大的禮?
那時的他已經進內閣了,雖沒有今日的權傾一方,但在朝中也已經是無人敢小覷。
夏燁內心嘆了一口氣,不怎么想解釋這些教人羞于啟口的事。
做事呢,可以憑沖動憑喜好,說出來呢,總覺得太丟人,他本就不是擅于表達自己的人。
“為什么?”等不到回應,她不禁再問。
正當夏燁不知道怎么回避這問題時,夏煜適巧端了茶水入內,他涼涼看了夏煜一眼,嚇得夏煜茶水一擱,拔腿就跑。
全都是這混蛋惹的事!
阮歲年起身替他斟了茶!按笕,喝點茶水,里頭是我配的幾方藥草,可以袪咳,你嘗嘗。”
夏燁應了聲,淺呷了口,花茶里混雜數種味道,說不出好壞,倒是挺潤喉的。
“那么,大人現在可以告訴我原因了嗎?”
夏燁險些被熱茶給噴著,目光移到窗外。
該死,這丫頭怕是會打破沙鍋問到底,要不能給她個滿意答案,說不準她今晚就不走了。
于是,他只能坦白道:“你我的處境相似,那時你的母親剛走,我怕你在府里孤苦無依,所以才想給你一紙紙箋,心想你要是遇上什么麻煩,盡管來找我,本是要一年給一張的,不過后來我發現冠玉侯和世子待你挺好,便就此打住!
說來,她的運氣還是比他好,上有祖母和伯父,還有個大哥幫襯著,雖說不能像一般姑娘那般愜意度日,但和他相較,已經是好到不能再好了。
阮歲年輕呀了聲,原來他把自己的處境投射到她身上,以為她會像他一樣那么苦,才給了她一紙有求必應。
“那……春衣坊?”
還問?夏燁恨不得裝暈算了。
“在大人將春衣坊給我的前一晚,你闖進了我的房里……”她原本只是想將事問清楚,
可想到那晚的事,俏顏不禁發燙。
夏燁偷覷她一眼,瞧她面帶羞澀,艷若桃李,眉頭不禁微揚。
“……那晚,我到底做了什么?”阿煜說他抱著她,但在阿煜進房之前,不知道自己還做了什么,如今看她的神色,好像他真的做了什么。
該死,他一點印象都沒有。
阮歲年驀地抬眼!按笕瞬挥浀茫俊
夏燁張了張口,不想讓她知道他犯了夢行癥,但從她的眼神,她仿佛心里有底!把绢^,我有夢行癥,這事你可別往外說去,那可會害死我。”
猜想得到印證固然意外,更教阮歲年錯愕的是他竟然親口承認了,朝廷命官要是犯了這病癥,可是會被罷黜的。
她曾經聽聞過夢行癥,有人得了此病,會在夜里行走,甚至爬到高處,一個不小心就摔殘甚至摔死,也聽說有人在睡夢中殺了人,而他……
“昨晚,大人也是犯病嗎?”她問得小心翼翼。
“……是。”
阮歲年想來一陣后怕,要是自己沒緊抓著他,說不準他真的會殺了戚覺……
“對了,長寧侯世子他最后怎么了?”
夏燁哼笑了聲。“不用擔心他,他好得很!彼袀好下屬,特地替戚覺找了家鋪子前庭讓他歇著,頂多就是病一場而已,離死還很遠。
瞧,她還是在意戚覺的死活嘛,那一口氣也松得太明顯,真刺眼。
可下一刻便聽她道——
“太好了,要是大人在睡夢中把長寧侯世子給打死了,那該如何是好!
夏燁微愣,思索她的話意似乎一意向著自己,“我還以為你對他余情未了,生怕我真把他打死!
阮歲年一愣,不懂他怎會如此說,難道他知道她和戚覺之間差點走到議親的地步?所以當初皇上賜婚,他才會那般厭惡?這樣想來,倒是能合理解釋他的厭惡和昨晚的疏離。
思及此,她連忙道:“大人,我對他沒有一絲余情,他是什么樣的人,我心底很清楚,我甚至恨不得他去死,可是我不能因此臟了大人的手,甚至害了大人!
那晚,她只是擔心他因此背負罪名罷了。
她和戚覺的事已經被他知曉,哪怕他是個斷袖,想必心底還是無法容忍這種事的吧。
既然如此……現在提出退婚也還來得及。
她的神情夠坦蕩,十足的勸慰了他,他開口道:“他是什么貨色?倘若我真要他的命,還不需要臟了我的手,他半點分量皆無,又怎能害得了我?你要是能看得清他是什么樣的人,這就夠了。”
也許,在往后的生活里,她會發現他的好;也許,有那么一天,她會愛他。
“我早已看清他是什么樣的人!彼裏o聲嘆息著,提起勇氣,道:“如果大人想退親的話,只要跟皇上說我清譽有損,想必皇上也會允許退親的!
“……你在胡說什么?”
“我說如果大人想退親的話,那就退親吧!
夏燁幾乎被她氣笑,“所以,你現在是怕了我的夢行癥,怕我在睡夢中殺了你?所以才一副為我著想的模樣,要我退親?”
“才不是!我不認為大人會在睡夢中殺了我,事實上那天大人很溫柔,拍著我的背哄著我,就像是……像爹一樣。”
夏燁這下真是被激得又生氣又好笑。
爹?他可沒這么大的本事生得出她這年紀的女兒!
“橫豎我不會退親,你回去待嫁,回去!彼烧嬷涝趺醇づ,說什么像爹一樣 氣死他了!
“可你明明就不想娶我,那天在太醫館里我都聽見了,你沒必要委屈自己,也不需要為了皇上顏面特地待我好,甚至討好我。”她擅長察言觀色,可在他面前,她完全討不了好,她完全看不穿他,只能胡亂猜想。
“我沒有委屈自己。”甚至,這是他設下的圈套,深知皇上很想要個拿捏他的由頭,他就順便利用了她,讓他能夠得償所愿地娶了她,還能讓皇上開心一陣子,一箭雙雕,何樂而不為?
“可你并不想娶我,不是嗎?”
“你又何嘗想嫁我了?”他沉聲反問。
天底下的姻緣有幾樁是真正的你情我愿?誰說非得要兩情相悅才能終成眷屬?就像他,他無所謂,只要能護著她,光明正大愛著她,就好。
“我沒有不想嫁!”她想也沒想地道,可回答得太快,彷佛她有多想嫁給他似的,羞得她不禁轉身就跑。
夏燁還呆愣著,根本不知道要去追人。
他聽錯了嗎?
“大人,阮二姑娘怎么跑得那么快?”夏煜端著藥走進書房,將藥擱在他面前后,忍不住問:“難不成是大人對阮二姑娘做了什么?”
夏燁抬眼,問:“夏煜,沒有不想,就是想,對不?”
“……嘎?”為什么他一進來就問他這般深奧的問題,有沒有想過他的心情?
“唉,我真是傻了才問你。”夏燁擺著手,動作跟趕只狗沒兩樣。
夏煜內心翻了翻白眼,認真考慮還要不要繼續這份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