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夢半醒之間,房里頭隱隱約約響起刻意壓低的交談聲,她掙扎著要清醒,卻又清醒不了。
“沒出息。”
半空中飄來夏燁不帶溫度的聲嗓教她更加委屈,淚水便止不住地流,像是一串串斷了線的珍珠,滑落香腮。
罵的真是沒錯,她確實太沒出息,被人欺負不敢反抗,竟只想逃……
她不夠強悍,說穿了,她只是希望有個人疼自己而已。
大伯父和大哥都不屬于她,他們的親情,她不能承,怕招妒,也怕她出閣后弟弟無人善待,而爹爹就是個天生涼薄的人,一年到頭都碰不到幾面。至于祖母……她也不能事事依賴,畢竟祖母年歲也大了。
明明家里那么多人,明明大半都這般疼惜她,可惜自小無父母維護仍讓她極度沒有安全感,考慮太多,想得太多,讓她更加渴望只對她一心一意的人。
可是,好難、好難……
“蠢丫頭!
嗓音再起,她淚如雨下。
罵得好,她就是蠢,太蠢了,才會讓自己賠了一條命還連累了榴衣,更讓戚覺打著她的旗幟一再壓榨燁叔。
思緒翻轉著,終究隱沒在黑暗里,阮歲年徹底沉進睡夢中。
擱在架上的一盞燈,映照出坐在床畔的挺拔身影,他擰干了布巾再覆在她的額上,直瞅著她因病而紅艷的睡臉。
在他眼里,阮歲年算不上什么美人,這并不是說阮歲年長得不美,相反的,她的五官十分精致,而且琴棋書畫有一定造詣,在京城里也算是小有盛名的小美人一個。
但比起五官,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雙會說話的水眸,黑白分明,看得出她早慧聰穎,且就是那份早慧,才會教他注意起她。
她確實聰明,又會洞察人心,身姿柔軟嘴又甜,才能在冠玉侯府混得好日子過,可要是真能肆意隨興,又怎會小小年紀就學著探察人心?
他倆有個共通點,他們從小就明白,想要的與其求天,倒不如自己爭?伤麄z最大的不同在于,他是男人,他能爭能奪,可她是個女子,終究會被別人拿捏在手里。
蝶翼般的長睫不住地微顫著,每顫一次,就會擠落一行淚,像是連在睡夢中也受盡了委屈,教她淚流不止?蓱z兮兮的模樣,惹來他無聲的嘆息,淚水抹了又流,像是怎么也流不盡,教他心煩意亂。
偏偏這當頭,屋外不斷地傳來鳥啼聲,一聲急過一聲,他不得不起身出了屋子,直接走進院子里的小園林,看著還在學鳥啼的夏煜,似笑非笑地道:“三更半夜哪來的鳥啼聲?”
“……子規叫聲!毕撵虾苄奶摰氐馈
他也是逼不得已,實在是大人進去太久了,他怕值夜的婆子和丫鬟醒來可就大大的不妥了,說穿了不都是為了大人。
想他能夠從族里脫穎而出被挑到大人身邊,就知道他相當不容易,不光是武藝還講品性,腦袋更不能空無一物。偏他一世清白磊落,今晚竟然陪大人做起了夜探香閨的下作勾當,他都不知道今晚回去該怎么睡了。
“子規不是這么叫的,走,回去我教你子規怎么叫。”夏燁笑瞇眼,轉頭就穿過園子翻過圍墻走了。
夏煜嘴角往下垂,暗惱自己沒事接話做什么。
子規的叫聲很凄厲啊,他一點都不想學!
阮歲年這場病,足足養了三天才真正地穩了下來,不再發熱。
只是秀麗的俏臉上添了抹病氣,臉色稍嫌蒼白,如今沐浴后穿了套銀紅色繡纏絲白月季衣衫,更添了幾分楚楚可憐的味道。
“小姐,其實老夫人也差人發話了,說您要是還沒好全,今日就別到榮福堂,在房里歇著就好。”一旁的橙衣替她挽了一個松松的發髻,從桌面匣子里挑了鑲紅寶石的金步搖,卻猶豫著要不要繼續妝點。
阮歲年看著鏡中的自己暗嘆,要真能留在院子里,她當然想賴著別動,畢竟她還頭重腳輕著,可是今日是祖母壽宴,她要真待在院子里,戚覺一定會想方設法的溜進來,府里正熱鬧著,到時候會發生什么事可就難說了。
還不如她想辦法一直待在祖母身邊,少讓人算計。
“小姐不如就在房里歇著吧!背纫吕^續勸道。
阮歲年眸色冷冷地瞅著鏡里的橙衣,見她一副替她擔憂的神情就覺得惡心,可是因為先前外出讓病情加重,榴衣被罰了一個月的月俸外加打了五個板子,現在還在房里躺著。
“橙衣,一會你留在院子里,讓月香姊姊陪我去就好!痹孪闶亲婺干磉叺拇笱诀撸滤磉叺娜苏疹櫜缓盟,才特地將人派來的。
“……是!
阮歲年見橙衣一口應下,不著痕跡地松了口氣。很好,許是之前在玉鋪子遇見戚覺時她的態度不對,教他心急了起來,這兩天頻頻想透過橙衣跟她傳訊,她都冷處理,是以她今天要是真待在院子里,戚覺怕是會里應外合闖進這兒。
院子里的兩個嬤嬤都因為祖母壽宴到前頭幫忙去了,這么絕佳的時機,傻子才會放過,是不?也正好讓橙衣待在這里,讓她滿心歡喜地纏著戚覺,如此一來才不會有閑情逸致幫著戚覺對付她。
“你就待在這兒吧,順便去榴衣那走一趟,要不只有一個小丫頭照料,我實在是放心不下!比顨q年說著,接過橙衣手上的金步搖,挪了個位置插進發髻里,再沾了點口脂抹上,讓自己的氣色看起來更好,才不會讓祖母擔心。
橙衣懷著心思應了聲,阮歲年沒再瞧她,逕自拿了賀禮,讓月香陪著她去榮福堂。
榮福堂位在冠玉侯府的北邊,與錦繡院的位置并不遠。
當她來到榮福堂時,里頭已經有不少其他府的夫人姑娘了。
“歲年,你怎么來了?趕緊到祖母這兒!比罾戏蛉艘灰娭仁堑闪怂箢^的月香一眼,再趕忙朝她招手。
阮歲年直睇著祖母,淚水不由盈眶,三步并兩步地撲進她懷里,嬌嬌軟軟地喊了聲祖母。
軟糯的嗓音教阮老夫人心尖發疼,將她摟得更緊,“不是說了身子還沒好全就別來了?要是吹風又病了,那可怎么是好?”她心疼得要命,隔著衣料就覺得孫女瘦上一圈。“我看,你干脆搬到祖母這兒,讓祖母好生照看!
阮歲年連吸了幾口氣,硬是將眸底的淚給憋了回去,一抬眼,粲笑如花地道:“那好,往后我就賴在祖母這兒,趕我也不走了。”
打她的人生重來,這還是她頭一回見到祖母,并不算許久未見,可就是覺得恍如隔世,她像是已經隔了一輩子才見到真正疼寵她的老人家。
“你這丫頭,沒瞧見這么多人在,還像個娃兒耍賴,不覺得羞?”阮老夫人仔細端詳她,氣色確實比先前好多了,這才打趣她。
“孫女跟祖母撒嬌天經地義,哪里羞人了?”她理直氣壯地反問。
阮老夫人被她逗得笑瞇眼,摟緊她,對著在場的姑娘夫人們,道:“我這孫女是被我給寵壞了,說起話才會這般沒分寸。”嘴里嫌棄沒分寸,可任誰都看得出阮老夫人直到現在才是真的笑開懷,不像之前只是客套的笑。
“要我說,能有個像阮二姑娘這般會撒嬌的孫女,才是真的福氣。”開口說話的是承恩侯夫人。
“可不是嗎?阮二姑娘在女學里可是翹楚,可惜我幾個兒子都已經成親,要不非讓她當我的媳婦,我肯定會將她當女兒一樣疼!被貞氖抢舨渴汤杉荫R夫人,嘴里說的是五分真實,五分打趣。
阮歲年羞紅了臉,阮老夫人拍了拍她的背,示意她起身,一一替她引見,她一一見禮之后隨即又回到阮老夫人旁邊。
其實來祝壽的姑娘夫人們她大抵都是見過的,也知道她們這些準備挑媳婦的夫人是看不上她的,畢竟她只是冠玉侯府二房的姑娘,父親又對官場不上心,六科給事中的官職對她們來說,這門姻親的作用并不大。
反倒是驕縱刁蠻的阮歲憐很是炙手可熱,以往要是和大房前往什么宴會,往往阮歲憐才是那個被包圍的人,也正因為如此,自己前世才會早早挑了戚覺當夫婿,誰讓她沒有娘親替她張羅婚事。
不過看在阮老夫人的面子上,屋里的夫人們還是一個勁夸贊阮歲年,簡直要將她夸得飛上天,像是只要娶了她就能興家安邦似的,逗得阮老夫人笑呵呵。
“你們在聊什么?聊得這般開心?”長寧侯夫人萬氏走進屋里笑問著,后頭還跟著獨子戚覺。
阮歲年下意識垂下眼,直到現在,她還是無法看戚覺一眼,實是因為他傷她太深,她至今無法忘懷他那張扭曲又猙獰的臉,這樣的男人,多看一眼她都嫌惡心。
然而,戚覺在祝賀過后,一雙眼卻毫不掩飾地直盯著阮歲年。
阮老夫人的眉頭微皺,微側過臉便道:“歲年,我瞧你的氣色不好,要不讓月香陪你回院子吧。”雖說她早聽過老大媳婦提議要將歲年嫁進長寧侯府,但長寧侯世子在眾目睽睽之下就盯著歲年不放,未免太過孟浪。
阮老夫人年紀是大了,但不代表她不知世事。萬氏是戚氏的嫂子,也是宮里萬貴妃的庶姊,因著萬貴妃受盡榮寵,萬家也跟著水漲船高,嫁出門的姑奶奶們在夫家也有一定的地位。
老大媳婦自然是幫襯著娘家,偏向萬貴妃一派,她也不怪她,但阮家向來是純臣,支持的向來是正統的嫡系,萬貴妃再受寵也不過是個妾,就算往后能蹦出個兒子來,也不會是嫡子,她并沒打算和萬家走得太近,哪怕只是個萬家出嫁的姑奶奶,只要歲年不點頭,這門親事她就不會答應。
可她也知道,歲年似乎私下和戚世子有書信往返,這點教她頭痛極了,就怕這當頭要她回院子,后頭兩人就約上了。
出乎她意料的,阮歲年輕聲道:“祖母,孫女身子好得很,要不月香姊姊怎么肯讓我過來給祖母祝壽?一會孫女想到花廳那兒找小姊妹敘敘,接著還要陪祖母看戲。”
阮老夫人雙眼一亮,輕拍著她的手,樂呵呵地道:“喏,去吧,你大姊跟著大伯母在前堂接待客人,你就到花廳那兒找小姊妹玩去,才不會怠慢客人!睔q年想去花廳那兒,那就代表她想要避開戚覺了是不?如此甚好。
戚覺再怎么放浪,怎不可能闖進姑娘們的花廳吧。
于是,阮歲年和在場所有人略略說上兩句,便趕緊跟著月香到花廳去,壓根不管戚覺瞬間冷沉下來的眼。
到了花廳,有不少姑娘們已經自成一小團地湊在一起閑聊,阮歲憐也來了,帶著一身侯府千金的氣勢招呼著各家姑娘們。
見狀,阮歲年放慢了腳步,倒不急著湊向前。
她一身本事是為了吸引父親青睞才咬緊牙根學的,可惜父親根本不在意,她想就算她結業時拿到魁首,父親大概也只是輕唔一聲而已。
然而因為在女學里太過惹眼,所以盡管她身旁的朋友不少,卻沒有足以交心的,更多的是瞧她不順眼的,有的因為她的才學,有的因為她的身分,有的只是毫無理由的厭惡。
有時候人要討厭一個人,似乎不太需要理由。
她早就習慣了,覺得沒什么大不了,官家女眷的作用,通常在于替家族謀得更大的利益,厭惡與喜歡有時建立在許多利益結合上,所以一點都不重要。
聚在花廳里的姑娘們她熟識了個七八成,大抵就是臉皮子噙笑就帶過的交情,而她也無心與人互動,逕自挑了個僻靜的位置坐下,F在她得要靜心想想,她到底要用什么法子才能甩開戚覺,讓大伯母不再拿捏她的親事。
“歲年,你的氣色不太好,要是身子不適的話就回院子歇著!
正忖著,耳邊響起阮歲憐溫柔的嗓音,教她不由抬眼,揚笑道:“姊姊,我好得很,否則祖母早就讓月香姊姊押我回院子了!彼裉焯氐厣戏塾帜ǹ谥瑱M看豎看都覺得自己的氣色好到不行,哪里來的氣色不好?
看來她猜想的沒錯,大伯母和阮歲憐都一致想將她嫁進長寧侯府,否則當初哪有妹妹比姊姊先出閣的道理?如今趕著她回院子,怕是又琢磨了什么吧。
“可是我總覺得你氣色不好,病了個把月,前兩日又溜出去玩,回來又發熱了,祖母都難過的落淚了,要說你現在身子都大好了,我才不信呢!
阮歲年真是忍不住想夸她,瞧,演得多好,簡直就是姊妹情深呢,再多下點功夫,說不準她會感動得涕泗縱橫。
可世家養出來的姑娘哪個不是人精?阮歲憐這說法,等同給她冠上了好幾條罪名,好比她一病就病上個把月,肯定是因為她常溜出去玩,還害得祖母擔憂,這就是不孝,而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常往外跑,那就是不嫻不靜。
然而真要論演技,她阮歲年一出手,誰敢居首?
她一把拉著阮歲憐的手,親熱地枕在她肩上,“姊姊,人家哪是溜出去玩,是給祖母買賀禮去了,而且回來雖又發熱了兩天,但祖母另請的大夫確實了得,才兩天就能讓我好了大半!
這話聽來很微妙,可大伙都已經見怪不怪,橫豎在女學里也沒少見她們阮家姊妹針鋒相對,更不難猜測戚氏待二房姑娘的好終究只是明面上,至于私底下怎么樣,也能猜出幾分。
阮歲憐臉色微變,惱她這話是在影射母親沒給她請個好大夫,才害她之前病了個把月!“歲年,你這樣說話會害人誤會母親的!辈患凹毾,話就脫口而出了。
“……我說了什么?”阮歲年裝無辜地眨了眨眼,甚至還環顧站在阮歲憐身旁的幾位姑娘。
幾位姑娘都是有眼力的,不想加入姊妹倆的暗斗里,有的還拉了阮歲憐一把,省得她多說多錯,如此一伙人都走了,終于能還阮歲年清靜。
不過她也感謝阮歲憐提供了情報,好讓她有所提防,橫豎今兒個不管怎樣,她是絕對不會回錦繡院的。
不一會,樓臺開戲,阮歲年陪著阮老夫人看了一場戲后就開席了,女眷們聚在一塊吃喝,吃到一半時她藉故回榮福堂的碧紗櫥歇了一會,阮老夫人還特地要月香去守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