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坐練了一整夜,就在遠天剛見魚肚白之際,竹林驛站的大門被敲得震震作響,從帝京趕來的一小隊禁軍宮衛終于在半道上堵到安王世子爺的人馬。
老驛丞睡眼惺忪趕來開門,一得知來者之意,連忙報到傅靖戰房中。
傅靖戰直接在客房中接見帶隊之人。
在聽完那位禁軍首領的上報后,他閑適的坐姿驀然一變,背脊僵挺,緊握扶手的五指差點就要扳下那方木頭。
禁軍護衛從內廷報來消息,說是當今圣上最鐘愛的皇女十三公主昭樂,幾日前瞞過貼身服伺的宮人宮婢和兩位老嬤嬤,從后花園的一個小狗洞溜出宮外。
昭樂公主先偷偷去尋安王府里的好閨密兼好堂妹柔綠郡主,然后兩姑娘一同逛了邀月湖畔的市集,自此消失不見。
“連著幾日追查,目前僅能推斷昭樂公主與柔綠郡主是被活躍于帝京下九流之區的一個人販子組織給逮走,咱們的人馬即刻抄了對方地盤,但顧及公主與郡主的名聲,不敢過于張揚!
恭敬立在眼前的禁軍宮衛身著勁裝,作江湖人打扮,他迅速且清晰地道明整個情況。
傅靖戰在得知親妹子傅柔綠失蹤不見時,腦子里有片刻空白,那是娘親托付給他的責任,是他這個當人家兄長的責任,結果妹子被拐走!
兩姑娘一個剛滿破瓜之年,一個甫過完及笄之禮,早知道昭樂公主是個愛闖禍的,可他又不忍心阻止柔綠與她親近,畢竟兩個堂姊妹打小就有來有往,親昵無端,小女兒家的世界不是他這個當兄長的能輕易闖進。
而今禍事在前,教他如何能鎮靜?
花了幾息徐徐拿穩心緒,他輕沉出聲,“你們一行人出帝京往南,這是追蹤著可靠費一路查找下來吧?所以眼下有何掌握?”他懶得追究誰對誰錯,也確實不是究責的時機,若想教訓帝女或自家親妹,等到尋回她們兩個之后有的是機會。
禁軍宮衛答道:“確實如世子爺所想,咱們已掌握到對方去向,只是那群人口販子移動得太過頻繁,中斷點斷得甚是俐落,讓咱們的人追蹤起來格外費勁兒,但他們最近的移動方向的確是朝東海而去,這一點小的敢打包票——
“再者,小的不僅領有圣旨亦有東宮太子的密令!毖杆購膽阎刑统鲆环馐ブ夹偶兔芰顣殴Ь闯噬,道:“皇上和太子皆有令,命我等與世子爺的人馬盡快會合,一同尋回昭樂公主與柔綠郡主!甭灶D了頓,補充一句!耙磺械驼{行事,保公主與郡主安全無虞。”
傅靖戰取來兩封書信一目十行很快閱過,皇上和太子要保昭樂公主的貞節名聲于無損,他何嘗不想好好護住自家的親妹子?
暗暗吐息,他沉著下令!叭グ涯銈冞@些日子追蹤的路線圖盡數報上來,有何值得留意的、覺得古怪的,一個都不漏全報來我知!
怒歸怒,憂心忡忡歸憂心忡忡,該怎么辦還得怎么辦。
漕幫的大貨船駛離海滄城已過去半個月,大船沿著洛玉江蜿蜒北上,沿途停靠在每一座大城碼頭,卸了一船好貨之后再裝上當地滿滿好貨,就這么賣貨買貨、現賣現買、再賣再買的,賺取中間價差的利潤,管一幫子幫眾飽飯。
昨兒個大伙兒終于卸完最后一批貨,打算原地休息個三、五日再啟程回東海,于是一船幫眾按往常慣例尋了宿頭,可以住進當地的大客棧舒服個幾天,不用再窩回空間逼仄的船艙里,銀錢進袋,有錢住大客棧了,也意味著有錢大吃一頓兼飲酒作樂。
晨時日光如金粉漫漫,雖溫暖卻閃得醉眼惺恢的人兒更加張不開眼。
一碗醒酒湯遞到謝馥宇面前,正揉著發脹額角的她一頓觥牙咧嘴,緩慢的動作猶如八十歲老嫗,抖著手接過那碗黑乎乎的茶湯。
“唔,多謝啦……”隨口道謝,語調里竟也聽得出痛不欲生,可見昨晚一輪又一輪的劃拳飲酒她輸得格外慘烈,罰酒罰到她都忘了身所何在。
實在不該這般毫無節制,她自個兒亦心知肚明,所以當裴元擘開始念叨她時,她摸摸鼻子乖乖受教,半句話不敢回。
“是說你都老大不小了,不過咱倆也算半斤跟八兩,你不嫁人嘛哥哥我也沒資格逼你,但飲酒一事還是得節制啊!眲傔f出醒酒湯的裴元擘在碼頭客棧的二樓客房中踱來踱去,忍不住發牢騷!皞個都這么會喝,要是把我喝垮了,往后誰養你?”
小爺我好手好腳,誰要你養?謝馥宇好想回嘴,但最后僅撇了撇朱唇。
裴元擘雙臂盤胸繼續念叨!叭舴亲騼簜我和大順還能清醒地扛你上樓,此時你就得嫌睡在客棧大堂上任人觀看,這是以往從未發生的,你說,給哥哥我說個清楚明白,到底發生何事讓你如此反常?”
反常嗎?
“唔……好像真有點兒!敝x馥宇低低吐了句。
“你說什么?”裴元擘立定雙腿,側目看她。
客房臨著碼頭的這一排方窗全撐起窗板子,謝馥宇兀自臨窗而坐,由敞窗望去,碼頭邊進進出出的舟船以及絡繹不絕的人潮盡落眼底。
她忽地朝裴元擘招招手,后者很快靠過來,她下巴朝碼頭那邊努了努,“瞧,那艘中型單桅船有點反常!彼夹奈Ⅴ荆仙戆霋煸诖伴龠吷,遠遠看去就像個爛醉未能完全清醒之人。
裴元擘兩道劍眉亦跟著蹙起,單手摩掌著青髭微布的下顎,仔細打量起來,“唔……船上掛的是貨船專用的紅底黑紋旗,跟咱們算是同一路,但既然是貨船,甲板上的建置就不周到了,一早正是船員和碼頭苦力們卸貨、裝貨最忙碌的時段,這艘船咱們昨兒個沒瞧見,應是今早才靠岸,卻安安靜靜連個人影都不見,還有啊,船只吃水的狀態也不對…”
他瞇目沉吟了幾息,忽而嗓聲略揚道:“那艘船是經過改造的,本體并非是用來載貨的設計。”
謝馥宇挑起單邊眉尾,對他比了個大拇指!靶邪±吓幔@火眼金睛的!”
裴元擘瀟灑地眨了下眼睛!氨舜吮舜,閣下也是個狠角色無誤!甭灶D了頓,他目光一轉認真,居高臨下持續窺看那艘船!班牛@可妙了,高高掛起官方認證的貨船旗卻不運貨的話,還能運些什么玩意兒?”
他提出的問題正是謝馥宇內心的疑惑。
不運載各式各樣道地貨物的話,那究竟能運些什么?
然,就在此際,謝馥宇內心的疑惑被解開了。
古怪的事情在眼前上演——那艘今早才泊進碼頭區的單桅船,底層船禽的掀蓋式木門猛地被撞開,隨即爬出來兩人。
盡管隔著一段距離,謝馥宇猶能清楚看出那是兩抹小女兒家的身影,兩個小姑娘手拉著手還沒能跑到船舷邊,底下船艙已跟著沖出一名壯漢。
噢,不,不只一名。
接連四人從船艙底下冒出頭來,當中還有一名濃妝艷抹、身著華服的婦人,而頭一個沖出來的壯漢已及時逮住兩個似企圖逃跑的小姑娘家。
“操他祖宗十八代,該不會又是一樁拐騙女兒家的買賣吧?”裴元擘扶額驚喊,臉色大變。“那一會兒是?茏鱽y,這一會兒像是河寇來鬧,到底給不給活路?是要人家如何安生?”
不管是不是拐騙女兒家的買賣,也不管是不是河寇作亂,謝馥宇總歸是坐不住了。
就見一道修長身影從碼頭大客棧的二樓方窗一躍而下!
被留在客棧二樓的裴元擘臉色驟然鐵青,沖著底下嚷嚷道:“謝小宇,你就不能等哥我的指令嗎?又不是趕著投胎,沖那么快做什么?”
從客棧二樓的高度跳下,謝馥宇在半空中一個挺身再翻滾,下一瞬已在人來人往的碼頭區順利落地。
她沒空理會裴元擘,頭也不回往前直沖,越過好幾名正在搬運貨物的碼頭工人,很快攀過船舷躍到那艘頗為可疑的單桅船上。
此際,被壯漢一把逮住的小姑娘倆發出尖叫,一個張嘴就咬,另一個拳打腳踢,壯漢咒罵連連,立時引來碼頭區眾人的側目。
謝馥宇一個箭步撲去,小巧騰挪的功夫加上卸力使勁的手法,倏地來一記搶快偷襲,眨眼間從對方手中奪下兩個小姑娘護于身后。
“哪來的混賬王八……噢唔!”遭奇襲得逞的壯漢甩著發麻的粗臂膀,狠話未及飆完,雙頰已挨了一記袖箭遭左右貫穿。
“快走!放槳入水,快走!”濃妝艷抹的婦人似嗅出什么端倪,尖聲下令,同時間從船艙底下冒出更多漢子,團團將謝馥宇這位不速之客以及小姑娘倆圍堵在船頭甲板上。
被圍堵在船頭角落的謝馥宇并不驚訝,畢竟是搶上別人的船只大鬧特鬧,被圍困算是剛剛好而已。
不過著實令她吃驚的是,她未料到這艘單桅船可以說駛就駛,似乎在那艷麗婦人一聲嚷嚷之后,整艘船便動將起來,這般迅速俐落的動能前所未見。
就在此刻,漕幫用以聯絡兼示警的清厲哨音高鳴大響——
“謝小宇,別怕,莫驚,哥哥我來也!”
“宇姊,撐住啊,咱們跟上啦!”
謝馥宇分神迅速瞥了眼,就見漕幫泊在碼頭區的大船那兒,附設在左右船舷邊共四艘小翼此時已入水,裴元擘駕著其中一架小翼追來,幾名原本在船上、客;蚴谴a頭區歇憩或閑晃的幫中弟兄們聞聲集結。
只是小翼至多僅能容載兩人,躍上小翼的弟兄們先行追來,其余的幫眾則默契十足相互配合,有的負責解開大船纜繩,有的趕緊就定位探槳入水,以大船為后盾,趕著前來支援。
大城的碼頭區徹底亂起,一切就像看大戲似,引得眾人瞠目結舌定在原地,兩眼看得瞬也不瞬。
當那單桅船再次加速,謝馥宇再一次驚愕訝然。
此速度絕非尋常船只能夠比擬得上,能在極短時間內達到最高的運作效能,快得不可思議。
但,這時候船速的快或慢可不是她首要須面對之事。
她面前正杵著七、八名壯漢,個個兇神惡煞一般,而她盡管沒有回首去看,確知兩個被她護在身后的小姑娘已嚇得抱成一團瑟瑟發抖,那想哭卻不敢縱聲大哭的哽咽喘息聲格外令她心疼。
越覺心疼便越益瘋狂,她瘋了般冽嘴笑,如野獸狩獵般露出亮晃晃的白牙。
攻擊便是最好的防守,此為不敗鐵律。
于是她主動出擊,以一敵眾,懷中與袖內的暗器連發不斷,藏在靴內的銀匕一出更是兇狠無比,幾個針對她身后小姑娘出手的漢子全被她手中的銳器挑筋斷骨,她謝家小爺可沒在跟誰客氣。
只是猛獅難敵猴群,她一個人要對付滿船圍堵過來的惡漢,幾輪攻擊下來,真有左支右細之感,又想四兩撥千斤般護好身后的小姑娘家,一時間頗覺吃力又不得不支持下去。
敵人似察覺到什么,忽地連發三記暗器逆襲,目標刻意鎖定她身后之人。
謝馥宇憑借本能一擋在擋,最后一記暗器實難擋開,她下意識反身一撲,拿自個兒的身軀做屏障,一支鐵鏢“啪”的一響射中她的左后肩。
“哇啊啊——”親眼目睹她中暗器,小姑娘倆驀地放聲大哭。
謝馥宇無暇安慰她倆,手中銀匕出招更猛更刁鉆,將幾名欲趁機損倒她的人逼退。
咄!咄!咄!咄……
就在這時,四條鐵爪鉤繩被擲飛而來,剛硬鐵爪鉤深深刺住單桅船船身,漕幫的四架小船已然趕到。
裴元擘領著幾名弟兄躍上甲板,雖說仍是以寡敵眾,但氣勢可不輸半分,一來就開打,尤其瞥見謝馥宇這個“自己人”竟被打到見紅了,更激得大伙兒同仇敵愾。
這事沒完沒了,但再繼續纏斗下去的話,漕幫贏面大,畢竟只要把這艘單桅船拖住,等著漕幫大船收錨追來,屆時有幫中一眾好手加入,局勢必然一面倒。
對方像也看出后續狀況不妙,單桅船竟加快航行速度遠離,以防被更多漕幫幫眾追上。
“該死,這是逼老子下重手,不一個個推你們下海喂魚不成了嗎?”裴元擘狺狺露出兩排白牙,看來不把這艘船搶將下來,后續狀況不太妙的會是他們這幾個隨船被帶遠的人。
“可還行?”他側目瞥了眼已拔掉肩上鐵鏢的謝馥宇,后者以一條巾子簡單旦迅速地為自己止血。
“死不了!敝x馥宇低聲道!暗冒汛瑩屜。”
裴元擘咧嘴一笑。“你真是哥哥我肚子里的一條蛔蟲,想什么你都曉得!
謝馥宇很想把話堵回去,但情勢緊張,只容得她翻翻白眼以示異議。
又是一聲漕幫幫眾才能聽懂的清哨,幾人迅速收攏攻擊的范圍,在甲板上生生擺出陣式。
雙方再次交手,只是漕幫擺出來的陣式尚未起大作用,對方守在桅桿瞭望臺上的小嘍羅已驚恐疾呼——
“不好啊,是官船、是官船!河道水師的船隊!他們迎面追來啦!”
眾人臉色大變,漕幫的大伙兒倒是挺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