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襲白衫,彎彎身上沒有佩戴任何飾品,但身后帶著兩個拖油瓶,一個叫小雪,一個是齊柏容硬塞給她的侍衛乘風,據說武功高強,整個軍營里只輸給過去那位傳奇的程將軍,更據說公主曾經是他父親的救命恩人,因此立定志向,跟隨公主。
彎彎來到北疆已經兩年,這兩年來,北疆與她初到時,大不相同。
在齊柏容的極力發展下,這里成為商業重鎮,南來北往的商人在此交換貨物,運回家鄉販賣,每年的稅賦為朝廷帶來豐厚收益。
曾經是兩國邊界的呼雪瑪雅山,現在劃為大齊疆域,因此有些資深采藥人進山區,帶回許多大齊難得一見的珍貴藥材。
齊柏容治理地方的能力與日俱增,也許當年贏得戰爭的功勞不該歸在他身上,但北疆的開拓之功,他當仁不讓。
這兩年來,彎彎背起藥箱,四處醫治病人。
她舍棄馬車,坐上馬背,北疆土地遼闊,馬車行進速度太慢,因此原本不會騎馬的她,現在有一身好馬術,她常戲稱自己是馬背上的大夫。
她行醫治人,也指導年輕人習醫。
她從一個村落到另一個村落,也進入北夷的領域,醫治好不少北夷百姓,名聲遠播。連達西布也聽過她的大名,刻意在她進部落為百姓治病時,快馬加鞭只為見她一面。
他是個年輕俊秀的男子,身材纖細,有些文人氣質,長得完全不像粗獷的北夷人,難怪當初程曦驊會選擇與他合作。
達西布獻出貼身匕首,想求娶彎彎,她笑了,從懷里掏出程曦驊的匕首,回道:“我已經有夫婿了!
達西布認得程曦驊的匕首,心上一驚,立刻單膝跪地,抱歉道:“不知道姑娘是程將軍的妻子,多有冒犯,程將軍是我的恩人吶。”
是,沒有曦驊,他當不了國王,沒有兩國的貿易合作,北夷百姓沒有現在不愁衣食的日子可過,曦驊不只是達西布的恩人,更是北夷百姓、北疆百姓的大恩人,只是……英雄魂魄流落何方?
她找他,整整找了兩年。
她走過無數村落,行醫其次,主要是想尋找曦驊,可惜失望堆棧,希望不曾出現。
但是彎彎未曾死心,連一秒鐘都沒有過,就算要這樣找上一輩子,她也甘心,如今她終于懂得當初穆語笙尋找左棠的堅持和決心。
“公主,前面就是穆爾席村了。”乘風道。
彎彎點點頭。
穆爾席村位于呼雪瑪雅山山腳下,過去是北夷的領地,現在劃為大齊疆域,她一直想來,倒不是為了要采集火焰草,治療自個兒的寒癥,而是因為曦驊曾經對她描述過這座山脈的壯麗。
綿延不絕的山,一座連著一座,過去要從南面走到北面,除非上山下山,以山為路,否則在山腳下繞行一圈,至少要兩個月,但山路崎嶇難行,除非武功高強或資深采藥人,否則經常有人進了山,卻發生山難的傳聞。
因此齊柏容花了許多人力物力,致力山路開辟,新路通行才不過第一個月,彎彎便迫不及待上山。
穆爾席村很安靜,從山上往下望,約莫有五、六十戶人家。
村里有一些耕田,種植旱地植物,不過聽說村子里的男子,多數以打獵為生,既然是打獵,那么跌打損傷的病癥肯定比較多,因此彎彎的藥箱里備了不少傷藥。
他們到達村子時,已近午時,家家戶戶炊煙裊裊,婦人開始準備飯菜,喂飽一家大小。
彎彎的目光被一戶人家的房子吸引。
穆爾席村原是北夷村落,所以建筑偏向簡單的土塊屋,但那房子竟是以磚瓦蓋成,屋子外面還圍著大齊人家慣有的竹籬笆,綠意盎然的藤蔓延著籬笆往上爬,在盛暑中透出幾分涼意。
她不知道那是瓜類還是豆類植物,金黃色的小花迎風搖曳,一副悠閑的農村景象,看得她心曠神怡,曾經她和曦驊夢想過這樣的生活。
緩步上前,他們發現籬笆旁有個身材魁梧的男人正在低頭鋤草,彎彎掛上淡淡的笑意往前走,想問問對方里正的家在哪里。
只是……當她的視線落在那名男子的側臉同時,胸口好像被人注進某種液體似的,突然間心跳加速,一陣無從解釋的灼熱感冒出,雙手不自覺的微微顫抖。
是他嗎?
她不敢上前,就怕多走幾步,失望又會將她打回地獄。
兩年多了,她每日每夜都在幻想這一幕,但是每一次都是失望收場。
是他嗎?會是他嗎?
應該是吧,誰的五官會這么冷、這么硬,好像全世界都欠他錢似的?誰的臉會那么不適合笑,一笑就像扭曲了某條神經?誰的掌心那么大,誰的眼神會那樣的……千軍萬馬?
是他、是他……吧!
公主停滯的腳步讓小雪發現異樣,目光順著公主的往前望,她也看見了,倒抽口氣,點頭再點頭,她一把拉住公主,手拚命指著前面的男人,她想說是程將軍,可是嘴巴張得老大,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公主整整找了兩年的男人,如今就在眼前……
小雪也看見了?所以不是她的幻覺,不是她又在自我欺騙?
和兩個女人不同,乘風是練武之人,眼力比普通人好,他一眼就知道答案了,但他被答案嚇到,全身動彈不得,像是練功練到走火入魔。
彎彎用力咬唇,用力移動腳步,隨著腳步前進,她一點一點、慢慢看清他的臉。
他的雙眉還是濃密,桀驁不馴的飛揚,他的眼神還是一樣銳利、一樣教人膽顫心驚,不會錯了,就是他,是她的程曦驊!
就說他沒死吧,就說他在地球某個角落等著她吧,就說他是個重承諾的男子漢吧,他說過的,會活得比她更久……
胡思亂想間,她終于走到他身前。
程曦驊也發現她了,不對,應該說很早就發現她了,他定睛看著她,表情有些傻愣,不太像是他會出現的神情,但是他笑了,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想笑,是因為……她很漂亮嗎?
他站直身子,放開原本握在手中的雜草,掌心在衣服上胡亂抹了兩下,抹去泥巴。
“嗨!”彎彎對他揮揮手。
這個開頭很爛?對,很爛,可是她的大腦當機了,因為太激動、太開心、太得意……
嗯,沒說錯,是得意。
所有人都不相信他還活著,只有她堅信不移,現在,事實勝于雄辯,她的第六感是不是很精準?
她就知道自己會找到他,會逼他履行承諾,會牽著他的手一起走到父皇身前,請求賜婚。
“說實話,你有沒有想我?”問完,她滿懷期待的等待他的回答,等他冋答想,然后她就要撲到他懷里,大聲說我也想你了,非常非常想,想得吃不好睡不好,想得瘦了好幾公斤,想到有減肥中心想找我去拍廣告。
但是他沒說話,唯有臉上出現一抹尷尬。
不管!他不說,她還是要說,她答應過的,心里有什么話都要對他說。
于是彎彎撲上前,雙手緊緊環抱住他的腰,她把自己埋進他懷里,很用力、很用力地說:“我想你,每天想、每時想、每刻想,我想得心都碎了,每天每天都在拾針捻線,把破碎的心一片片縫起來,所以我的女紅大有長進,明年打算去參選京城第一繡娘!
乘風逆行的血氣終于回歸平靜,他快步走近,激動的跪了下來,精氣神十足地大喊,“屬下乘風,拜見程將軍!
小雪也奔跑過來,又哭又笑,紅紅的鼻子丑死了,可她才不管呢,指著程曦驊的鼻子說道:“程將軍,你沒死為什么不回去?你知不知道公主為了你過得多辛苦?她不當公主了,每天日曬雨淋,從東走到西、從南走到北,一心一意就是要把將軍給找回來!
程曦驊靜靜的看著眼前的三個人,不發一語,他似乎被弄胡涂了,濃眉緊蹙,只是……
低下頭,他舍不得推開懷里那軟軟的嬌軀,她很香、很甜、很……讓他不想放開手,只是這樣不對……抬起手,他想推開她,卻更想擁她入懷。
這時一名少婦被屋外的聲響驚動,她走出屋子,清脆的嗓音揚起,“阿漢,你在做什么?”
少婦的聲音傳來,程曦驊趕緊把彎彎推開,他退后一步,臉上一陣愕然。
少婦眼底起了警戒,凝聲問:“你們是誰?”
“我才要問你是誰呢!”小雪看不得別人對她家公主不好,開玩笑,公主和將軍是一對兒,這是誰都知道的事,她那是什么口氣啊,將軍是她的嗎?
“我們是夫妻,你們是誰?”少婦回答小雪。
“夫妻?你有沒有說錯,將軍和我們家公主……”
小雪大嚷大叫的同時,彎彎卻被她的話給嚇到,她剛剛說,她和程曦驊是……夫妻?!
彎彎終于發覺哪里不對了,是曦驊眼底的陌生,他對她陌生?他不記得她了?這是他回不去的原因嗎?
她定定望著程曦驊,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步,但是少婦用身子擋住彎彎,不允許她越雷池。
乘風哪能容許這種事,他出手極快,手臂屈伸間,將少婦抓開,然程曦驊見少婦遭到攻擊,快步上前,轉瞬間,已與乘風交手數十招。
“不要打了!”彎彎出聲一喊,乘風立即收起掌風,快速退下。
少婦連忙奔到程曦驊身邊,委屈地抱住他的手臂,順勢窩進他懷里,他輕拍著她的背,無聲安撫著她。
兩人的親昵舉動落入彎彎眼底,她迅速垂眉,用驕傲冷漠來隱藏真實的心思。
還以為找到他的同時,便可以找回幸福,原來他們始終是情深緣淺,他已經把幸福送給另一個女人……
深吸氣,彎彎再度向前,少婦眼底帶著敵意,怒瞪著她。
彎彎強力壓抑滿腔悲哀,強忍著哽咽,與程曦驊對視,許久后才別開眼神,對少婦說道:“我只和他講幾句話,行嗎?”
少婦沒回答,是程曦驊開的口,“婉兒,你先進屋!
少婦不愿意,他只好推著她進屋,冷然的視線讓她不敢抗爭,只能柔聲道:“快點進來,兒子吵著要你抱!
夫妻、兒子……
明明是盛夏時節,太陽當空高掛,彎彎身上還戴著暖玉,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她覺得全身發冷,彷佛飛雪突然覆蓋天地,她被冰塊封印。
“我馬上進屋!背剃仳懗賸D點點頭,保證道。
倘若以前的感覺是希望之后接著失望,現在則是希望之后,緊跟著出現的是絕望,她再怎么努力,都無法阻止身子不斷的顫抖,兩年的苦苦追尋,最后答案竟是一場空?她該怨誰,又能夠恨誰?是誰老愛作弄,讓她誤以為失而復得,結果卻發現,自己從來不曾得到過?
程曦驊見她全身發抖,突地,心像是被人狠狠扯痛,不忍、心疼,他的手舉起,本想撫上她的臉,但不過片刻,他的手掌垂下。
這是不對的……
她再次深吸氣、再次平抑心情、再次吞下哽咽,問道:“你忘記我了,對不對?”
他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他的頭點得很輕,她卻覺得心被這一下錘得稀巴爛。就說吧,這么惡爛的劇情也能被她碰上,不是作弄是什么?
“剛剛那位女子,是你的妻子嗎?”
他點頭,依舊很輕,但她聽見心碎的聲音。
咬牙,她逼自己繼續問:“你和她,有了兒子?”
第三次點頭,很傷……
彎彎低頭,再然后,點頭。
看著她的頭頂心在眼前輕晃,不知怎地,他心頭的抽痛猛地擴大。
她不知道自己做了幾次深呼吸,才有本事把頭給抬起來,然而對上他的眼睛時,她的眼中已經一片氤氳水氣,強忍著心痛,她再問:“你受傷了嗎?你忘記自己是誰,失去過去的記憶?”
“是!
她逞強的模樣,教他于心不忍,他想說點什么來安撫她,但張口……卻發現自己不會安慰人。
“你想不想把傷給治好?”
“你能治嗎?”程曦驊反問。
“我會盡力!
“好,我該到哪里找你?”
原本這幾天,她應該住在里正家里,替穆爾席村的百姓治病,只是現在……她不知道自己如此紊亂的心緒還有沒有行醫的能力,于是她說:“我叫齊玫容,住在鎮北王府,如果你想治病,就去那里找我!
給她幾天時間,她會讓心情慢慢沉淀,她會努力認清事實,然后徹底放棄,她會試著把他當成一般病人,盡心盡力……
會的,她可以辦到。
彎彎朝程曦驊點點頭,轉身準備離去,可是下一瞬,她的手被他握住。
暖暖的掌心一如記憶中熟悉,差一點點,她又想旋身撲進他懷里,可她掐斷自己的想望,逼迫自己在面對他時,帶起疏離笑顏。
“我也有話想問你。”程曦驊道。
“好,你問!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來來回回輾轉流連,他記不得她,但覺得熟悉,他知道自己一定認得她,一定曾經與她……親密?“你認識我,對嗎?”
“對。”輪到她點頭了,可是每點一下,心就沉重三分。
“我是你們口中的將軍?”
“對,你是大齊的戰神,在與北夷的最后一場戰役中,為了救我二皇兄,身受重傷,墜崖,所有人都以為你死了。”
“你也這么認為嗎?”
他已經不記得過去,可是每句話都問在重點上,教她如何能夠不心動?如何能夠心平氣和?
“我從來不這么認為,我一直堅信你仍然活著,因為你答應過我,所以我千里迢迢從京城來到北疆,走過大小村落鄉鎮,醫遍北夷部落,就是想著,也許哪一天,我們能夠再度相遇!
他略略躊躇,最終仍是問了出口,“你是我的妻子嗎?”
還不是,但她很想當他的妻子,很想迫切找到他,和他牽手一生一世,然而眼下……她不能是。
不管是否失憶,他都已經娶了那名女子,還生下了孩子,兩人名分定、情分定,之后就算他恢復記憶,記得他曾經愛過齊彎彎,他們也回不到過去。
因為她的性子驕傲,無法容忍第三者,而重視責任的他,怎能把妻子、兒子拋棄,那是他的骨血,是他這兩年中的重點記憶。
倘若她逼他放棄那對母子,日后他將會怨慰她,曾經的愛必會轉化為恨;如果她選擇妥協,兩女共事一夫,天長日久,妻妾相爭,她也會怨恨,會變得面目可憎。
她不愿意程曦驊恨她,更不愿意自己變成壞人。
愛情是使人變得更好的催化劑,如果不能變成更好的人,也不能教自己變得殘忍猙獰,所以她別無選擇。
“我不是!睆潖澔卮。
“既然不是,為什么要千里迢迢從京城來到北疆,為什么要走過大小村落鄉鎮,醫遍北夷部落,為什么要期待哪一天,我們再度遇上?”他用她的話來反問她。
“因為罪惡感,你是為了救我二皇兄而亡,也因為……我有東西必須還給你!
“什么東西?”
彎彎不舍得拿出來,但是,她知道她必須這么做,在他成為別人的丈夫之后,割舍是她唯一能夠做的選擇。
她從懷里拿出匕首,那是北疆男人訂下女人的信物,上面還鑲著他的傳家寶物,曾經他訂下她,但是現在……他已經失去擁有她的資格。
“我很高興你還活著,但你的父母親并不知情,你是家中的獨生子,你的死訊讓他們痛不欲生,如果你還在乎他們,應該盡快帶妻兒回京!辈恢粸樗母改赣H,就是為了他妻兒的前途,他也該返京。
“所以我們之間的關系是……”這是從頭到尾,他最想知道的答案。
“朋友,聊得來的朋友,彼此欣賞的朋友。”
退開一萬步,他們又回到最初,只不過這次好多了,至少他不再討厭她,她也不必為了懲罰他,任由不實的謠言傳得沸沸揚揚。
四目相望,程曦驊不相信兩人之間的關系如她所說的那樣淺薄,他知道他們之間肯定有著什么,只是他不記得了。
他期待她說得更多,期待她幫助自己打開記憶,但她沉默了,臉上凝滿哀愁,她的愁云結上他的胸臆,沉重了他的心。
“如果需要幫忙,我在鎮北王府相候!
瀟灑點頭,瀟灑上馬,彎彎希望這一轉身,也能瀟灑地切割曾經過往。
她不怨任何人,畢竟事實擺在眼前,不管是四年前或是四年后,他們都是有緣無分,既然如此,她何不順天而行,且看命運要把他們帶到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