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的笑,她好像安心了,這才回頭再繼續往下走……
不知為何,每回分手,她竟然都感到有些依依不舍?
織云無法深究自己的心情。
因為只要再多想一點,她怕來見他的勇氣,會被心中日漸加重的罪惡感取代。
接連幾日陽光普照,遍地白雪開始融化了。
雪融時節最寒冷,夜里凍得厲害,屋內雖然已經擺上炭盆,還嫌不夠暖,織云蜷在床邊,氣息漸漸淺促起來。
這晚織云上床前,胸口已經開始發悶。
「織云姐,您還好嗎?」小雀走進房內收杯盞,聽見織云喘氣的聲音,緊張地上前詢問。
「還、還好!顾撊醯穆曇簦瑪鄶嗬m續地。
「可我見您不太好,您要不要坐起來,讓小雀伺侍您服藥,等服了藥,再臥下歇息?」小雀很擔心。她見過幾回小姐發病的情景,她知道,像現在這樣喘著,是前兆。
「不,我不服藥!箍椩七能忍。
既然能忍,她就要撐過去。
她不愿再服錦纓果磨成的藥粉。
「可您不服藥,一會兒要是發作起來,會要命的!」小雀急了。「織云姐,您還是坐起來,讓我給您調藥水,您趕緊服下就好了—— 」
「不,我不服藥,妳、妳別勸我!箍椩瞥粤Φ鼗卦。
因為費力說話,她喘得更厲害。
小雀勸不動她,又見她喘得越發嚴重,急得快哭了!缚椩平,我去取藥,您不喝沒關系,小雀先備著就好!」她邊說,邊奔至柜前,手忙腳亂地開柜、取藥、倒水、調藥……
小雀的手在打顫。
她從來沒這么害怕過!以往小姐病發時,雖然嚇人,可至少還會配合吃藥,然而這回情況特殊,小雀實在不知所措。就在小雀調和藥水的時候,織云已經撐不住。她從床上坐起來,用力按著發痛的胸口,全身冒冷汗,開始急促地喘息……
小雀拿著調好的藥汁,奔回床前!缚椩平,快來,您把藥喝了!」她手抖,杯里的藥水,已灑了少許。
織云搖頭,她不喝。
「織云姐,您快把藥喝下,小雀求求您,您快喝吧!」小雀害怕得幾乎要哭了。
「我不喝……我不能喝……這是穿腸毒藥,我不喝……」織云唇色已發白,急促地喘氣,全身發抖。
「織云姐,您別這樣,您就喝下吧!您再喝下這回的藥就好,下回我一定不叫您喝、一定不再叫您喝這毒藥!」小雀苦苦哀求,已經把玉杯湊到織云嘴邊。
可織云喘得厲害,沒辦法咽下藥水,有一大半藥水嘔出來,還嗆住了她。
她劇烈的咳,咳出了淚,咳出了腹里的苦汁。
小雀終于哭了。見織云的模樣,她心疼小姐受這樣的罪,更害怕城主的責罰。不知所措的小雀,只能顧著拍撫小姐柔弱的背,什么忙也幫不上。這樣亂了半晌,織云才慢慢停止干咳,喘息也漸漸平復下來,這時她的發都亂了,散了,全身被冷汗浸透,還在發抖。
「織云姐,您好些了嗎?」小雀焦急地問。
織云慢慢抬起眸子,看到小雀臉上的淚水。
「小雀,我的日子不多了,對嗎?」她忽然這么問。
飄忽的聲調,問出口的話,全都讓小雀心驚。
「織云姐,您別這么說!」小雀嘆氣。
「我的人生離不開毒藥。毒藥能救我,可也會蠶食我的身子,我依賴著它,沒有辦法解脫,總有一天,也要因為服用這個毒藥而死亡,與其如此,那么我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差別呢?」織云輕聲說。
「織云姐,」小雀的聲調顫抖!改趺纯梢赃@么想呢?您千萬不能有這樣的念頭,您不會死,您是織云城的織云女,織云城的眾神,一定會在天上保佑您的,您一定不會有事!」
織云笑了。蒼白的笑容,凄美卻動人!感∪福夷镆彩强椩婆,眾神也保佑她,可她,卻也死了。」
小雀呆住,彷佛受到了驚嚇?椩朴眉葢z憫又哀傷的眼神凝望她。「如果剛才我就那么死了,那么我的人生,還能剩下什么呢?」她喃喃問小雀,又像在自問。
小雀吸口氣。「織云姐,您別想這么多好嗎?您這樣,小雀也不知該怎么回答您。」
織云收斂笑容,神情蒼白而且哀傷。「我在想,就算我活下來,我的一生也早已被安排好,我這一生不過就是織云城,服藥,嫁人,服藥,織云城,服藥……我的一生好簡單,沒有意外,沒有驚喜!勾瓜马樱曋跔T光掩映下,溫暖純潔的白色緞被,怔怔地問:「可我的這一生,真的只能是這樣嗎?」
「織云姐?」小雀睜大眼睛。
聽見織云說這廂話,不知為何,她心里好不安。
「我累了,小雀!乖偬痦,她幽幽地對小雀這么說。
「那么,織云姐您先換衣裳,把濕衣裳先換下來再睡!顾攀炭椩聘,再幫忙拉被,全都辦妥了才問織云:「小雀今夜就在屋里陪您,好嗎?」
織云點頭,慢慢躺下,沒有說話。闔上眼,剛才與哮喘纏斗后的疲累,早已將虛弱的她征服。躺在床上,她星眸微闔,氣息淺弱,胸口幾乎沒有起伏……小雀陪在屋里,不敢出去,她怕小姐的身子還沒緩過來,她必須在身旁照應著,直至夜深,小雀再也撐不住,終于慢慢睡去。
無論如何,這夜總算靜下來了。
天亮之前,屋里不再有緊張與慌亂。
有時,沉默與死寂,也會教人心安。
融雪。潮濕晦暗的大地,像地獄一樣死寂。他正在屋內換衣,剛脫衣,馬房內驀地傳出一陣躁動,馬蹄噴濺、馬身用力撞擊四壁的沉重悶響,立刻引起他的注意。
障月裸身走出屋外。
酷寒的馬場,立刻能凍死人。他站在馬場邊,面無表情。慘淡的月色,照在他精壯的胸膛上,浸潤他胸前那塊滲著血色的蛇紋玉。躁動突然變得更猛烈。他直接朝馬房走過去。
馬房沉重的木門才剛被推開,就見一匹高大的黑馬堵在門后,從鼻孔里用力噴出白氣,看似就要沖出馬房外。然而黑馬一見到障月,卻忽然仰天嘶鳴一聲,驟然俯跪前蹄,狀似臣服……
障月視而不見地越過黑馬,直往馬房深處走進去。
黑馬立即提起蹄,跟隨而至,似乎因為極大的恐懼而緊隨障月。
馬房盡頭,有一座半人高的木窗,窗扇上的扣柄已幾乎被撞壞。
他拉起扣柄,推開窗門。
月色浸入窗內。
馬房后方五十尺外,是成片陰暗的樹林。
障月進來后,馬房內的躁動停止了。
他站在窗前。
夜,回復死寂。銀色月華浸潤他胸前的蛇紋玉,那玉彷佛活的一般,玉體內潛藏一股伏流,攪動著詭譎的血光。從密林內吹來一陣腥風。馬房內的牲畜又開始躁動。
障月抬起左臂,按住黑馬。
黑馬嘶鳴。
馬房內的牲畜不再蠢動。
障月上前一步,月光透過窗,直射他合黑的眼眸。
黑沉的眼,在妖詭的銀光下,浸出魔性的眼芒,那暗芒氳出紫色詭光,在他沉冷的瞳仁內流轉……
窗門關閉。
他轉身。
黑馬嘶鳴,退了兩步。
跨出馬房前,他回頭看黑馬一眼。
如剛進來時那般,黑馬對他俯首,俯跪前蹄。
馬房內的牲畜們垂下頸子抖顫,無一例外。
他跨出馬房。
碰!
兩扇沉重的木門,在障月身后自動闔上。
天亮不久,織云就醒了。她從床上坐起,見到小雀臥在窗邊的軟榻上,依然沉睡著。她悄悄下床,穿妥衣裳,披上大氅,然后打開房門,安靜地走出房外。
自昨夜起,雪已開始融解,屋外一地濕意,和著雪泥,小徑顯得十分濕濘。
織云踏出主屋,兩腳踩在濕滑的融雪上,嘴里呵著白氣,踏著腳底下滑溜的雪塊,吃力地一步步走向馬場。
喘著氣,她不記得自己走了多久,在力氣快要耗盡前,她終于看到不遠處的馬場,看到剛走出矮屋的他……
「障月!」她呼喚他的名字。
他回頭,看到是她,略微驚訝!冈趺催@么早—— 」他的話沒機會說完。因為她忽然加快步伐,不顧腳下危險的融雪,朝他直奔而來——
「慢—— 」他喊。
初融的雪塊濕滑危險,織云還未奔到他身邊,眼看著就要摔倒……
他邁步過來,千鈞一發地接住她。
織云摔進他的懷抱里。
「急什么?」他俊臉微變。
織云嬌弱地喘息……
他沉眸,攏緊手臂。
臂彎里的人兒癱在他懷中,像一灘水,纖弱得讓人心疼。
「我,」織云喘著氣,白嫩的雙頰不自然地嫣紅!肝蚁耄壹敝腧T馬……」
她吁著氣說。
他凝視她頰上的酩紅。
「先進屋,喝杯熱茶。」他沉聲說,低斂的眸底掠過一抹合影。
她點頭。地上既濕且滑,他擁著她走進屋內!傅厣咸睗,今天不騎馬!顾f,倒一杯熱茶給她!赴巡韬认隆!
她聽話,拿起杯子,淺啜。那杯溫熱的茶,暖了她冰涼的指尖。
他走到壁爐邊,朝爐內扔進一根柴火,火焰登時噴亮,木頭劈啪作響焚出香氣,屋內也更暖和了一些。
可她還是凍得發抖。
那段吃力的步程,并沒有讓她的身子暖和多少。
他回頭走過來,見她纖細的身子在顫抖,大手一伸,將她擁進懷里。
那溫暖的臂彎瞬間熱了她的身子,也熱了她的心窩。
她嘆息。
「障月,我們今天真的不能騎馬嗎?」她喃喃問他。
「不能!
「那么,明天可以嗎?」她殷殷問。
「看情況。」
「明天,明天我還會來,」抬眸,她幽幽對他說:「我來了,如果不能騎馬,你還是讓我進屋,給我一杯熱茶,為我加一根柴火,不要馬上讓我走,好不好?」
他斂下眼,俯視她水汪汪的眸子!干笛绢^。」他抿嘴?吹剿,她也笑了。
織云揪著的心化開,化成了一灘暖水,兜繞在心間,將他的笑攏著、收起、藏住。
他的眸色很深。
斂著眼,掩起眸底復雜的合光,他收攏手臂,將懷中嬌柔的人兒擁得更緊。
那刻,他眸中的顏色,也醞釀得更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