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京畿往西行去,烈親王的馬車隊外表并不華美,至少與帝都富貴人家比起,堂堂一名當朝親王,戰功赫赫不說,還是圣上的一母同胞,所乘坐的馬車著實樸素了些。
然樸素歸樸素,馬車造得相當大氣,隨從個個精壯高大,連趕馬的車夫瞧起來都像練家子,馬車隊加起來不過十五人,卻有一人能抵百萬軍的氣勢,之前尚未出城門時就引得帝都百姓們夾道圍觀,一下子又成說書客們寫段子的料材。
如今身為烈親王的南明烈我行我素得很,離京不離京這等事,懶得再往宮里稟報,預計坐在金鑾殿上的那一位也不會阻撓才是。
他這個要角既離開京畿,必然招來昭翊帝大批的耳目暗中跟隨,對于烈親王府的人,以及某個不受掌控的丫頭而言,他們相對會安全些。
只是……痛!
無絲毫征兆,眉間額上的火突然作怪,似帶火的鐵條直直往腦中深處鉆。
南明烈痛到沒能握穩手中書策,松手時,陡然合起的書頁還掃中他的目珠,令他不禁蹙眉側首,兩眼閉緊。
“爺?”此次西行化暗為明的縹青立時察覺有異,將座騎驅近半敞的車窗低聲問。
南明烈一時間出不了聲,因為太痛。
他面上動靜不大,清俊迫人的五官僅微微一糾,隨即控下,暗暗吸進一口氣,他抬手對暗衛簡單示意,表示已無恙。
縹青沒再多問,為其放下窗幔并策馬退開,保持原有的距離前行。
豈知劇痛又來第二波!
這一次不僅從額心疼入腦仁,連胸口都痛到幾要爆掉似。
胸央極沉,像被無形的力道狠狠貫穿一般,但沒有,南明烈扯開襟口去看,胸膛依然完好無缺,那種瞬間遭利器穿膛而過的詭譎感,真實得不像虛空假想。
額心熱痛,他以劍指按住,徐徐拉出一道金紅火流。
那火流自有意識似,在他掌中滾成一團小火球,發出僅有他才能聽到的聲音。
“什么?”垂目掩睫,他凝住神識試圖捕捉那音浪,那個屬于他真心本音的聲音,究竟想警示他,抑或想傳達他怎樣的消息?
沒辦法聽取。
呢喃如歌,像一長串從古老時候流傳下來的耳語匯成曲調,他聽得模模糊糊,正因為聽不清,心跟著高高懸起。
事出必有因。
這是他體內離火靈氣暴發以來,他深刻明白的事。
而他的真心本音里,除了自身的神魂心靈,剩余的也僅有自家那個丫頭。
然,離京之前才見過跟在她身邊的女暗衛,一切應該無事。
昭翊帝派去跟蹤她的眼線皆已剪除,她回到東海與眾位好友相見歡,天天撐著小翼在一望無際的海面上瀟灑來去……心里仍不痛快嗎?
所以才狂放飲酒,鬧事的本領節節高漲。
所以才去待在了望高臺上,徹夜未肯交睫睡下。
任她留在東海,拉開長長距離,以為對彼此都好,難道……不是嗎?
無以為名的劇痛再掀一波,痛感深進神魂之中。
他白著臉嘶嘶抽氣,在耳邊對著他細細吐語的小火團忽地化回原狀,金紅火流再次流回他額間。
她與他牽連如此之深,是比親人更親的存在,此次西行不愿帶她同行,他自有苦衷,只是事情來到現下,與她卻漸行漸遠一般。
終究還是得把她安置好再走才行。
必須讓她徹底明白了,她才會甘心情愿收斂脾性,在他為她布置妥當的小城中過日子,而他的遠行也才能少些牽掛。
微顫五指撩開窗幔,跟在馬車邊的暗衛見狀立即策馬過去。
“爺有何指示?”
“回頭!甭陨n白的峻唇吐出二字。
縹青一楞,但畢竟是暗衛里的第一人,很快便問——
“爺要回京畿,抑或往東海直奔?”
南明烈未作答,人已從舒適的馬車內飛出,幾下踩點,最后躍上隨在隊伍后頭的一匹駿馬馬背上。
他扯開系繩,調轉馬頭,“駕”地一聲往來時路揚長而去。
“咦?耶?怎么調頭走啦?喂!烈親王爺,西邊不在那兒呀!”昨夜脫隊跑出去捉妖的陸劍鳴正窩在另一輛馬車上補眠,聽到動靜,撩起簾子探出黝臉,恰見南明烈策馬遠去的背影。
“你家爺這是上趕著往哪兒去啊?”他抓抓鳥巢般亂發,問著一旁的暗衛大人。
“爺沒發話!笨~青實話實說,隨即指示十余名護衛和車夫們調轉方向,確切下令!巴鶘|海去!
“咦?!你家爺不是沒說話嗎?”
陸劍鳴發現自己被暗衛大人淡淡睨了眼,那一眼表示——
什么走踏江湖收妖除魔?跟第一暗衛比,閣下還太淺啊太淺。
被海中暗流卷進,身子像個破布娃娃般隨水流翻滾旋轉。
不大能感受到痛感,因腦子被轉暈,暈到發麻,五感會變得十分弱能。
莫名掉進漩渦,莫名地又被旋飛出來,也許不過幾個呼息之間的事,她卻覺莫名悠長……
水流變得和緩,甚至奇論地溫暖,她緩緩漂流。
胸前的倭刀許是在漩渦里被甩飛了,小翼也不知碎散到哪里去,此時的她周身空蕩蕩,除了海水還是海水,空無他物。
曾聽老人們說,人在死前一刻,腦中會浮光掠影般回想起許多人與事。
有沒有可能她現下正是如此?才會有種錯感,仿佛一切停在此時。
不進不退,無生無死,僅剩自己一個……
是否等她看清此生的一幕幕、憶過許許多多的人事物,化作水流的時間才會再將她漂移到另一個所在,一個她從未到訪過的地方?
若知即將命喪黃泉,她上個月還未離京時,是該訪一趟盛國公府啊。
聽說當年身為京畿顧家眾位小貴女之首的顧玉镮被夫家宏國公二房嫡子以“無出”和“善妒”為由給休離,被送回顧家后幾度尋死都沒死成。
她是真心想上門瞧瞧顧玉镮,傳授幾招“必死”的尋死招數給她,不然想死還死不了,多可憐?縱使她倆打小就不對盤,這點忙她是能幫上的。
還有顧家老爺子……她的親爺爺……
她實在沒辦法喜歡那位老人家,但……后來也沒有那么憎惡就是了。
她多少能懂老人家當時的憤恨和驚怒。
爹身為世子爺,肩上背負著京畿顧家的家門榮耀與無數期許,他兩相權衡,被逼做出抉擇,最終舍棄家門,辜負老人家對他的期望。
她被老杜伯伯帶回,老人家看都懶得多看她一眼,以為將她交給田氏教養便已仁至義盡,對她不聞不問……
她之后都能理解,對老人家也沒那么多氣可生,但要像別人家里的祖孫那樣和樂融融相處,是萬不可能。
她心眼小,脾氣執拗,打一開始認定不好的,要她后來真心喜歡上,那是絕無可能。但一開始就喜歡的,后來會變成很喜歡很喜歡,對方即便作奸犯科、十惡不赦,即便欺負她,令她傷心難受了,她還是只會很固執地喜歡。
所以……就遙祝一下顧家老爺子吧。
望他老人家身強體健、子孫滿堂,一直當個閑散的國公爺,不被那個可惡的皇帝欺負了去,那樣就好……
還有翼隊……翼隊讓奎頭老大帶得甚好……
不知受傷落水的人救上沒有?望衡軍又有多少傷亡?
對了,三喜和茂子啊,欸,她回不去了,要不真想狠狠揪他倆的耳朵痛快叫罵。小翼不能跟大戰船正面較真啊,在海上迂回穿梭才是小翼的真本色,他們倆心里再雪亮不過,這會兒是犯渾了,竟一股腦兒頂著風往前干。
是想乘機干出一番豐功偉業,好風風光光迎美嬌娘進門是吧?
混蛋!比她還渾!
還好被她拽下水,避過箭雨埋伏,要不然她家的田露和笑笑可要哭死。
只是來年三春降臨,沒法子吃到他們的喜酒是挺惋惜的,虧得她老早想出一堆鬧洞房的玩法,就等著跟翼隊的其他漢子們合謀,結果……欸,扼腕啊扼腕。
然后……然后……
一張再熟悉不過、始終令她溫暖的俊龐不斷浮現。
她一直想將他壓在后頭、壓在心底,總覺得開始想他,可能要沒完沒了。
師父……
微微笑,仿佛心里開著小花,是有些傷心的,但也覺被暖意包圍。
師父遠行去了,往西邊走,而她在東海,他們離得很遠很遠了。
師父很可憐啊,比她還凄慘,這一路走來,她得到他的照拂和寬大的容忍,而他的路上有誰能照拂他?
好像一直以來,只有他一個踽踽獨行。
她真希望自己能多討他歡心些,可以多疼他些,讓他覺得快活些,可卻只能遠遠走開,不能再讓他見著她,令他那樣意亂心煩。
師父,我真喜愛你,是真心的,我很、很喜歡啊……
師父若闖過心中魔障,記起阿霖的好,到那時不能再討厭我了……我也沒有討厭師父的,只是很生氣很生氣,但一切會好的,不會再生師父的氣……
師父,若能有下輩子,換你來纏著我好不?
我一定會很開心很歡喜,會一直讓你纏著,我們到那時候就在一起吧,不要生離,也不要死別……
像似有太多話要說,全部梗在喉間,不知先說什么才好。
唇瓣微啟,血絲從口鼻逸出,隱約明白的,明白飄浮的神識即要隨所剩無幾的氣息盡泄,她的命已無氣可養。
而胸前涌出的大量鮮血在水中漫開,她留意到海水被染紅,像沖上黑色穹蒼后爆開的紅煙火,呵呵……她無聲笑著,神識漸淡,眸中星火熄滅前,恍惚間見到一頭巨大魚影朝她疾速游來……再游來……
她就要葬身在魚腹里了嗎?
這具肉身始終是要腐敗,與其被海水泡爛,還不如拿去喂魚,干凈啊!
那……來吧!
她已作好準備,魚若張大口來吞食,她也懶得掙扎,但那巨物竟頂了她一下,害她在水里滾了兩圈。
黑子……黑子呵……
瞳火滅去時,她嘴上帶笑,吐出最后一口氣。
了望高臺雖遭突襲,沒能及時敲響大鑼讓望衡軍備戰,到底陸營、馬隊和水軍聯合,還是將為數眾多且剽悍善斗的東南?艽蚺。
船只被燒毀,了望臺石盤基座被破壞,沒關系,這些都補救得回來,再仔細清點人數,傷亡的望衡軍與翼隊成員比縣太爺以為的要少上許多,這一點頗令他心感慰藉,覺得得空真要跟負責帶兵的將領們好好喝上幾盅。
只是縣太爺松快的心情沒能維持多久。
他最怕出事,偏偏一直出事,好不容易把?艽蚺埽踩镁鹊娜四敲炊,偏偏就是沒有那個尚未成親的烈親王妃!
更慘的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在海面上搜尋三日卻什么都沒有!倒是那把據說深深刺進烈親王妃胸膛、將她釘在小翼長桿上的倭刀被打撈上來了,血跡早被海水洗凈,刀身泛出森森銀輝。
這事到底該怎么了結?縣太爺頭痛到想撞墻。
但世間之事常是如此,要什么沒什么,怕什么來什么,想避都沒法子避。
縣太爺千想萬想,怎么也想不到,原失蹤了一年多、之后傳聞已回到京畿帝都的烈親王,竟突然現身在東海望衡。
當真天要亡他呀!
那一日烈親王策馬飛抵望衡軍海防大營,見到仍未收拾干凈的沿海戰場,又聽到平時跟在烈親王妃身邊的兩名女護衛道出事實現況,那張俊美無儔的臉龐瞬間罩上一層寒霜,目光卻如火炬,能將人瞪穿兩窟窿似。
不僅兩名女護衛下跪領罰,縣太爺都嚇得想跪下磕頭,山呼冤枉。
算一算到得今日,已將近五日尋不到人,茫茫海上,還能有一線生機嗎?
何況還受了那么重的傷!
……還活著。
肯定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