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著冷冽的寒風,刻意忽略曉初和琉芳的喊叫聲,她加快腳步往前飛奔,伸展雙臂、深吸氣,她滿足地瞇起眼睛,真棒,沒人跟在后頭、不必演大家閨秀,恣情放縱的感覺真好。
以前不過是背幾篇古文,她就覺得自己像游歷小人國的格列佛,全身被無數根繩子給牢牢捆綁,無法呼吸,她隨時隨地都想離家獨立,因此不斷存錢,想要一個專屬的自由空間。
然而現在……講話要小心、行動要文雅、做事要多想三遍,連看人都不能光看表情,還要看透她的背后心思……
在爆粗口的任性日子離她很遙遠之后,她才驀然發現,那些繩子真的不算什么,而她要的自由,早就在手中。
人,總是在丟掉之后,才曉得原來自己曾經擁有。
她大口大口吸氣,不顧一切狂奔,她不知道自己想把什么遠遠甩在腦后,只是想跑、快跑、奔跑,把那個王府、王爺、柳氏、葉府、一堆有理沒理兒的規矩,狠狠拋掉。
她跑得飛快,仿佛想藉著助跑飛上天似地。
跑過梅林、穿過吟月亭,阿觀跑到池塘邊,池塘不大,和國小的操場差不多,她突然想起中央山脈里的天池,聽說只要在心底默念著愿望,順時鐘繞幾圈就會心想事成,如果她也默念愿望繞數圈,是不是也能美夢成真?
懷著信仰,她快跑、她默念,她帶著心想事成的喜悅感快奔。
“我要回家、我要回現代、我要回到二十一世紀……”
齊穆韌一行人走至林中,和阿觀想像的老頭子不一樣,齊穆韌是個二十二歲的年輕男子。
他有張接近完美的臉龐,水墨似的黑眉斜飛入鬢,一雙單鳳眼,似清泉般明澈透亮,他的鼻子高挺,完美的雙唇微微勾起,仿佛帶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只不過,眼底總隱含著一絲教人不易察覺的凌厲和犀利。
有人說他是一把隱藏在鞘中的利刃,靜水深流、潛而不露;也有人說他是一塊千年不化的寒冰,帶著譏誚,冷看人間世情。
遠遠地,他經過石造的小山坡上,看見繞著池塘快跑的葉茹觀。
他停下腳步,身后的柳氏和一群仆婢也跟著停下,臉上若有似無的笑意隱去,幽深的黑眸底閃過一抹意味不明的銳利,他盯住她狂奔的身影,目不轉瞬。
那是葉茹觀?她怎么會在這么冷的天氣里跑出來,是摔傻了、撞笨了、被他逼瘋了,抑或是……作戲?
難道她知道自己會出現,所以演出一幕引他注意的戲碼?
不可能!下一刻,他推翻這個猜測。
因為連他都不曉得自己會一時興起走進園子。這個突如其來的決定,讓身邊的柳氏都覺得傻眼,何況是想探聽消息都很困難的葉茹觀。
看著她在風中奔馳的嬌小身影,他不得不承認,她很美、很自在、很……快樂?
他比誰都清楚,身在高門大院的女子不會快樂,她們會嫉妒、會競爭、會使心計,也許會有成功的驕傲感,但她們終其一生,不會快樂。
他明白,那是因為自己就生活在這樣的一群女人中間。
可是她快奔的身子竟讓他聯想到快樂,一種放縱而自由的快樂。
他知道葉茹觀,一個美如天仙卻目光短淺、驕傲任性、手段兇殘的女人,葉貴妃想用她換他一條命,是高看她、也低看他了。
想起她嫁進王府的表現,他便明白葉茹觀不足為懼,況且對于葉府而言,她不過是顆棄子,想起新婚夜……他的雙眼凝出一抹凌厲。
我相信自由自在,我相信希望,我相信伸手就能碰到天……
她竟然在唱歌?齊穆韌蹙緊眉頭。
我相信我就是我,我相信明天,我相信青春沒有地平線……
*歌名:我相信。作詞:劉虞瑞。作曲:陳國華。
她唱得很大聲,好像越大聲,滿心相信的事情就能被實現似的。
可是……希望?一顆不被重視的棄子,她憑什么自由自在、憑什么希望?又憑什么相信伸手就能碰到天?
她跑得很快,他沒見過跑得像她這樣快的女人,像羚羊、像脫韁野馬,也像失控的小孩。明明是帶著幾分瘋狂的,可她的腳步、她的身影卻鼓動起他的心,讓他想跟在她身后一塊兒跑。
她跑很久都沒緩下腳步,久到他懷疑再跑下去她會昏倒時,她才在他的期待中停下,葉茹觀彎著腰,兩手支撐在大腿上,大口大口喘息,那動作談不上半分優雅,卻緊緊勾住他的目光。
她低著頭,一面喘一面笑,他依舊耐著性子等待看她要笑到什么時候?
這回,他并沒有等太久。
葉茹觀平抑下呼吸后,抬起頭,一雙如點漆般的黑瞳看向遠方,突然間,她瘋狂地用手掌圈起嘴巴朝天空大喊:“我要回家、我要畫畫、我要賺錢,我要背《古文觀止》,我要爸爸媽媽,要哥哥、阿止、要大姜……”
她喊到最后竟然哭起來,不是那種嬌嬌弱弱引人憐惜的啜泣,而是放開一切不顧形象的號哭。
她哭得很慘,好像全世間都對不起她,她拼命、死命哭,哭到明明知道是誰害得她那么慘的齊穆韌也有了些動容……硬硬的心,化解出一方柔軟。
齊穆韌不明白,她有那么美嗎?為什么一張臉已經哭得那樣丑,他仍然移不開視線?他不是最痛恨女人以眼淚為武器的嗎?
齊穆韌心思轉過千回,臉上卻不露分毫,柳氏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但光是他凝結在葉茹觀身上的目光,就讓她掀起危機意識。
她也在看葉茹觀,只不過眼神里充滿怨恨。
就這樣,三個人、三份心思,阿觀在池邊哭得亂七八糟,站在后面的齊穆韌目不轉睛,而柳氏胸口興起一層層怨氣。
奇異的氣氛凝聚,他們身后的下人也察覺出不對勁。
阿觀終于哭夠了,她粗魯地用衣袖抹去眼淚鼻涕,雙拳握緊,仰頭向天,像是對誰發出恐嚇似地大聲喊著:“我、不、害、怕!”最后她用力踩著腳步,往清風苑方向走去。
忍不住地,齊穆韌扯了扯嘴角,拉出一個類似笑容的表情。而柳氏看見他的表情,心狠狠抽緊。
柳氏輕咬紅唇,緊步跟在齊穆韌身后,一路上不言半語。
她是皇太后的家族后輩,小時候經常隨著嫡母進出后宮,因長相有幾分皇太后年輕時的模樣,因此在一群小輩中,皇太后對她另眼相看。
后來,她的姑姑嫁給皇上,只是身虛體弱,進后宮多年卻無所出,年邁色衰,不得帝心,但因她是柳氏族人,皇帝依然給了她賢妃封號,并將三皇子托給她養育。
族里知道,靖王爺是皇帝看重的后生晚輩,便極力攀交,若非族中已無其他適齡女子,也輪不到她這個庶出女兒嫁進靖王府。
她從沒想過能夠成為靖王爺的側妃,更沒想過,自己能嫁給這樣一個英挺偉岸、卓爾不凡的男子,從踏進王府那刻起,她便告訴自己,要傾盡全力扶持王爺。
多年來,她為王爺操持家務,雖偶有刻薄名聲傳出,但總算沒辜負王爺的期待,她將王府上下整治得井井有條,頗得王爺看重。
只是……她心有遺憾,入府四年,王爺待自己甚是寬厚,她卻始終一無所出,王爺雖未責難自己,可卻因為這個理由讓旁人有借口不斷往王爺身邊塞進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