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如龍盤踞在整座劃開邊界的山頭,從上頭遠看峰巒迭嶂,林黛浩緲,近看濃綠如浪,山花爛漫。
紫荊關位于太行八徑之七的蒲陰徑古道隘口之上,附近峰巒錯聳,峭壑陰森,山中有路,盤旋幽曲,穿城而過,乃為歷代軍防戍守重鎮,進入關城便有重重兵力層層看守。
邊防重鎮的關城是靜謐而有紀律的,但此刻卻人聲鼎沸。
“總兵大人,王爺受傷了!”
哨兵從關城外喊,里頭一層層的哨兵也一路喊進去,在山頭里共鳴回響著,不到半盞茶的時間,整個紫荊關都知道巡視的征北王受傷了。
“王爺,這是怎么回事?”在城樓上的總兵兵鐸聞迅,立即趕到征北王下榻的署衙偏房探視,一張忠厚老實臉皺成顆肉包子,大聲問著,“軍醫呢?軍醫到底是跑到哪去了?要是王爺有了差池,本大人絕對要他——”
“兵鐸!泵佬偷拇捷p掀,吐出的聲音低沉有力,十分好聽。
“王爺!北I立即回到主子面前,冷汗涔涔,老眼潸潸,很怕統管九大關的征北王在他的管轄內出事。
近來邊城外虎視眈眈的韃靼大軍老是侵城擾民,甚至不斷派出刺客埋伏,就為了要取征北王的項上人頭,原因無他,就在于征北王的驍勇善戰,他那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氣勢和兇悍,將韃靼大軍打得潰不成軍,節節敗退,自然便成了韃靼皇族的眼中釘、肉中刺。
“本王還沒死。”男人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將兵鐸皺成一團的包子臉推開。
他眉目俊朗如月,挺鼻美唇,俊秀無儔,一身銀月精繡袍子,腰束玄色玉帶,懸掛精美綬環、折扇與綠竹簫,和一只不過拇指大小的玄色小瓶。
不過仔細一看,他的臂上有口刀傷,正淌著血。
“王爺當然不會,王爺命硬如石,千錘百煉也不碎,哪可能因為幾個該死的刺客在臂上劃幾個口子就死!”兵鐸話到最后,很激動很激昂。“我家的王爺才沒有這么弱!要真有那么弱,干脆死一死算了……”
“……閉嘴!闭鞅蓖跏烙趯⒋浇浅榇ち讼,幽邃黑眸冷銳如刃。
兵鐸立即把包子臉皺成小湯包,噤聲不敢多話。
“總兵大人,軍醫呢?”身為征北王貼侍蘇尹指了指自己臂上的刀傷,好心提醒。
“對!”兵鐸一擊掌,朝門外拉開嗓門再吼,“軍醫呢?都死啦?王爺都快死了,他們再不來,一起去死好了!”
“不死不死,大家都不死!眻A潤柔軟的噙笑嗓音如風中搖擺的柳枝,從房門外迤邐到門內。
有光影在移動。
房內眾人的目光跟著移動。
“小的見過總兵大人……”那人一身書生打扮,拱拳作揖,緩緩移了方向,眉眼不抬地說:“見過王爺!
世于將垂斂長睫,懶聲啟口,“本王沒見過你!
“小的祖籍丹陽,在宣化鎮上行醫半年,得知關城這里缺大夫,又承蒙曹軍醫看得起,引薦入關。”對方應對自如,柔潤嗓音如拂面清風,在這三伏節氣里讓人覺得如沐春風。
“是啊,王爺別瞧他這么弱不禁風,他的醫術可是在邊城一帶名聞遐邇的!备t愛辛一道入內,被冷落兼漠視很久的曹軍醫逮到機會,立刻發言。
“喔?”世于將的眼從一開始就沒落在曹軍醫身上,反倒是默默地打量著書生裝扮的女人,朝蘇尹使了個眼色,蘇尹立即先行告退。沉默了半晌,他輕問:“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璽愛辛!
“抬起臉來!
“是!
璽愛辛抬臉,瞬間爆起陣陣抽氣聲。
只見她面若少年,清朗雅秀,眉濃如蘸墨,眸亮如秋水,鼻秀如懸膽,唇美如夏菱,活脫脫是個美人胚子,像道強烈光影,在瞬間捕捉住眾人的目光,尤其是她唇上那抹討喜的笑,更容易讓人對她卸下心防。
世于將銳眸微瞇,瞬也不瞬地瞅著她,盡管她束發像個少年郎,盡管她眉目不沾胭脂,卻依舊清麗動人,盡管她一身破舊袍子,卻依舊無損她蘊藏在內的氣態萬千——那模樣,簡直和夕顏一模一樣!
他的心為之震動,卻不動聲色。
璽愛辛力持鎮定,心卻霎時定住。
這男人真不是普通的好看,面白如玉,俊逸中不掩清狂,立體眉骨底下的黑眸像是映著日光的天池,活絡得透著某種她難以理解的激昂情愫,卻又噙著與生俱來的華貴傲岸、渾然天成的王者氣息,有種霸氣卻又摻揉著柔情,突兀又令人難忘的氣韻。
今日再見,依舊是勾魂攝魄的絕色,俊美若天仙,但卻與那日的殺氣肅騰大相徑庭。
戰場上的他,猶若修羅道里的羅剎,神色詭厲,邪氣逼人,是她欲拔之刺。
“過來!笔烙趯⒆茻岬哪抗庀褚獙⑺偻杆频摹
“是!彼雌鸫筘葚莸男,大步走向他。
“你包袱里頭擱的是什么?”懶懶的目光落在她始終緊抓著的包袱。
“是一些草藥。”話落,像是怕他不信似的,她快快掏出里頭家當!巴鯛敚闱,這可是我在山里頭好不容易發現的細辛,有止咳鎮痛之效;還有黃檗,健胃整腸又可消炎止瀉,研磨成粉可治跌打損傷,還有還有最珍貴的香蒲,可止血治燒傷,這些草藥全都是極為得來不易的珍品呢!”
她說話時眉飛色舞,恍若真視這些還沾著塵土的草藥為珍寶,而他,沒放過她任何一個表情,甚至有些不舍移開目光。
“……王爺,怎么了?”干么這樣看著她?那表情還不是普通的吊詭,像在試探,又像是透過她在悼念什么。
“本王等著你上藥呢!
“喔!喔~”她拉長了嗓音,神情很逗趣討喜!斑@就來了!”
快快掏出包袱里頭的大小瓶罐,取出一瓶,然后,一把扯開他臂上開綻的衣料,刷的一聲,整支袖子都撕下來。
現場再次響起抽氣聲。
世于將濃眉微挑,看她笑得有些靦觍,聽她說:“呃,小的原本是打算要輕~輕撕開的。”誰知道這衣料這么軟,一扯就整截掉下來……
“無妨!彼菩Ψ切Φ爻蛑。
“謝王爺!弊焐险f謝,但從一開始,她就沒有任何感到抱歉或冒犯的表情,依舊笑得爽颯!巴鯛,忍忍,有些疼,但這藥可真不是普通好用,既可以去疤又可以生肌,包準王爺抹了這藥,還王爺一身細皮嫩肉!闭f完,不忘呵呵兩聲。
現場又是陣陣抽氣。
調戲!這少年大夫竟然公然調戲他們家的王爺,而且是邊城鼎鼎大名,殺外族不眨眼,嚇得外族屁滾尿流的征北大將軍耶!
有沒有搞錯?
“出去!笔烙趯⒗渎曊f。
“我嗎?”璽愛辛伸在半空中的手頓了下。
世于將沒看向她,視線稍稍偏左,看向一屋子的總兵、侍衛、軍醫和閑雜人等!按贿^氣,就去找大夫,少來叨煩本王!
“是!”一群人馬上奪門而出。
王爺不開心了,想逃命的,動作快~
“哇,真是訓練有素呢!杯t愛辛嘖了兩聲,發現被凈空的大廳,突然變得好寬敞。
“那是當然!笔烙趯⒑每吹拇捷p勾笑意,一向藏冷的眸也噙著溫度,嗓音煦煦帶著熱!皭坌痢!
璽愛辛正要下藥的手顫了下!班?”有沒有那么熟啊,這樣叫她。
世于將伸手,抓住她束起的發梢,以指尖輕捻,如絲如緞般的發,哪可能會是個男人?“你對這兒不熟吧!
她瞪著他脫軌的舉動!笆恰⑹前 !
“待會,本王帶你到鎮上走走。”不是詢問,而是命令,盡管他唇上噙著教人迷醉的笑。
“……可是,王爺的傷……”她快快把藥撒上。
為什么要帶她到鎮上走走?是他看穿什么?不對,若看穿什么,不會特地要她隨行,至于……他的手,到底要玩她的頭發玩到什么時候?
“不礙事。”他神色不變。
璽愛辛居高臨下,從這角度看去,他的睫毛又濃又密,鼻梁挺直如刀,唇上還噙著怡然自得的笑,有七分浪蕩,三分邪氣,俊美如仙只,教她不由得心怦怦跳。
她深吸口氣!巴鯛敳惶蹎?”轉開視線,落在他臂上幾乎見骨的傷,加上她獨門的金創藥,哪可能不痛得他哭爹喊娘?
“不!彼淹嬷陌l,唇上笑意盎然。
“真的不疼?”怎么可能?
“應該疼嗎?”他抬眼,手勁微使,牽扯著她的臉逼近,兩人貼近的距離不到一指寬,可以嗅聞到彼此的氣息!皭坌粒俊
一道熱意從被他噴灑熱氣的地方不斷蔓延,她幾乎是屏住呼吸,沒料到他突來的舉動,霎時慌了,不知道該怎么應對。
“愛辛,你怎么沒呼吸呢?”他笑得連黑眸都閃動著光芒。
“沒有嗎?”她用力咽口氣,笑得好虛弱。
“還是你的呼吸原本就這么輕淺呢?”他松開了她的發,長指改探向她的鼻間。
璽愛辛二話不說的往后跳開。“和王爺靠得這么近,我緊張啊。”
“喔?”他笑得邪魅,滿意地審視她薄薄臉皮上的紅暈。
璽愛辛心間惡狠地顫跳著,幾乎被他逼出一身冷汗。
這人、這人……好怪!
包扎后,在很不得已的情況之下,在完全沒有辦法抗拒的因素下,璽愛辛陪著世于將到外鎮上閑走。
外鎮只是個小小牛馬市集,人潮稀稀落落,說是隨處走走,但到了鎮上,她才知道,原來這里就是先前他遇刺的地方。
“王爺,既然是在這里遇刺的,這當頭又來……不太好吧?”開口的是璽愛辛,她的顧慮是有原因的,因為陪他出門的人,就只有她。
這是某種策略嗎?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今兒個有市集,先前本王遇刺,多少殃及池魚,若是不來瞧瞧,本王無法安心。”他邊走邊搖扇,神情自若,加上她包扎得極好,完全看不出他有傷在身。
璽愛辛微啟唇,有些意外。
這男人,對韃靼而言,是惡鬼,但對大明人民卻是菩薩呢。
“王爺真是愛民!彼浇俏⑾,有別于先前大剌剌的笑。
世于將睇向她。
以一般女子而言,她算高了,兩人并行而走,從他的角度探去,她束起長發,露出飽滿光潔的額及整張清秀臉龐,是有幾分英氣,但她長睫如扇,唇艷若桃,潤白頸項在交領間微微顯露,女子柔美氣息難以掩藏。
她很美,美得教他掛心。
這不是好現象,但他似乎有些……無法控制。
誰要她這么像夕顏呢?
“王爺怎么了?”發現他默不作聲好半晌,一抬眼,他黑眸如把燒灼的火炬,眼神是那般赤裸近乎貪婪地看著她,她警戒心倏地高漲,但顫動的似乎還有另一股情愫!巴、王爺,怎么這樣看我?”
太陽好辣,辣得她渾身冒汗,辣得她臉龐燒紅。
“愛辛。”他低喃,藏著笑意。
“嗯?”她心跳得好野,不像是緊張被識破,反倒是像怕自己要失控似的。
失控?她能怎么失控?
為什么他喚她時,語調可以這么柔,眼神可以這么柔,像是對她撒下一大張的網,她受困了,竟不想脫逃……這是怎么一回事?
“小心!彼偷托﹂_。
“嗄?”她左看右看,確定石子路上沒出現什么東西,才抬眼問:“小心什么?”
“小心愛上本王!
轟的一聲,她聽見血液快速刷過耳際的聲音,心跳亂得一塌糊涂,只覺得這個人真的很怪!
“王爺在說笑吧,我可是男人,我……”
“小心!”他突喊。
“我會很小心!”可以了吧?可不可以不要再逗她了!
喊出口的瞬間,她察覺自己語氣過烈,想再彌補時,卻突地聽見古怪的蹄踏聲,回頭望去,就不知打哪跑來一頭牛,眼看著便要朝路邊的人擊撞而去,幾乎是沒有思考,她腳步一踏,凌空躍去,落在牛前——
“愛辛!”世于將錯愕地看著這一幕。
他沒想到她居然比他快上一步救人,簡直是胡鬧,那么纖弱的身子,一個姑娘家豈承受得住一頭狂牛的沖撞。
沒多細想,他疾步向前,卻見她雙手往前,輕易地扯住牛角,一個旋身,立即將壯碩的牛只扭倒在地。
他更錯愕,簡直是傻住了。
一個姑娘家,哪來這么可怕的蠻力?他看錯了嗎?
“沒事了!”璽愛辛揚聲喊,笑嘻嘻地看著追趕牛只而來的一干人。
“哇,小兄弟,你哪來的氣力?”牛主人傻眼地看著她坐在牛上頭,雙手扣著牛角,讓牛完全無法動彈。
“小事、小事。”她咧嘴笑著,像個爽朗的少年郎!翱禳c將它綁上吧!
“真是對不住啊,各位。”牛主人滿臉愧疚地對著周圍的人道歉,趕緊差使人將牛只牢牢捆綁!靶⌒值,到市集我請你喝一杯,今兒個要不是你,這?梢J大禍了!迸V魅藷崆榈赝珙^一搭,又是感激又是抱歉。
“不用了,我……”話未完,璽愛辛忽地感覺一股力道從身后而來,下一刻,她的背已經貼在一堵極熱的肉墻上,她抬眼,對上世于將讓人讀不出思緒的黑眸。
“欸,這位是小兄弟的朋友嗎?一道來、一道來,我作莊!”牛主人熱情得很,但看清楚來者是誰之后,才訝聲喊了出來,“王爺!”
璽愛辛微愕。就連邊城百姓都知道他的身份?瞧那牛主人的表情又是崇拜又是景仰的,想必他在此地頗受愛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