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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途似錦下堂妻(上) 第一章 姑奶奶大歸(1)
作者:陳毓華
  天色烏鴉鴉的,厚重的云層用力的壓著地面,風呼啦啦的刮過來,街坊里本來忙著飛針走線做鞋底和嘮叨家常的婦人們一看天色不對,有的撒開嗓門喊戲耍的孩子回家,有的收拾針線笸籮,回家收拾晾曬的衣裳、菜干、蘿卜條。

  也不過眨眼,黃豆大的雨點便潑撒了下來。

  兩匹并轡而騎的駿馬,奔馳在原本被溽暑曬得有些滾燙的青石板上,扯著韁繩策馬領先而行的人,裹著玄黑的披風,風掀起那人頭上的披風一角,露出一張孤冷的臉,微微上挑的眼角,凌厲漂亮而濃烈,原本應該是青春的眉眼在日光下卻沉黑如鐵,覆著一層萬年不退的冰霜。

  落后一個馬頭的,是個面貌圓潤俊逸的男子,他頭戴金絲網巾,腰系鑲寶石的玉腰帶,身上穿的是團花錦繡的錦袍,粉紅新興皂靴,一看就是那種容易被人當肥羊宰的公子哥。

  “阿岸,不能再走了,再趕下去,我們就變成落湯雞了,找個地方避避雨吧。”公子哥皺起了好看的眉頭,不會有人想在這樣的天候下趕路,他的冰肌玉骨,新梳的發型,可禁不起風雨摧殘。

  名叫阿岸的男人仍御風而行,對元嬰公子的叫聲一點反應也沒有,就好像聾了般。

  對他來說無關緊要的小事,不需要關注甚至回應。

  好友沒有反應的反應元嬰早已習以為常,這家伙就是個天聾地啞,真要沒事開金口,才是不得了的事。

  可他不行,要是一天不讓他說話,他全身不自在。

  “就算要回京覆命也不差這一時半刻,我的肌膚要是有半點損傷,你可得賠我。”

  回應他的只有男子的一瞥,和噠噠的馬蹄聲。

  這意思元嬰明白,兩人又不是什么黃花大閨女,邊關三年,山東蝗災,河西兵變,什么風霜雨雪沒見過,這點雨還算什么。

  “我這不是想咱們多年沒有回京,總不能墜了京城四大公子的名頭,說我的臉糙了!毖劭吹貌坏交貞,元嬰自顧自的拍了下大腿,“你不說話,我當你同意了。”

  叫阿岸的青年其實不啞也不聾,他只是不喜歡說話,話語只要能表達意思,能少一個字都好,尤其是身邊跟了個話癆,所有的話都讓他說完了,他的回應與否,半點不重要,所以這回一如往常的省略了。

  元嬰公子興致勃勃,也不覺得被冷落。

  連彼岸瞥了眼已經成為雨簾,分不清東南西北的天際,捋韁繩,踢馬腹,調轉了方向,瞧見一間三進宅子!澳蔷瓦@家吧。”

  “喂,你說什么?”

  “去敲門。”

  元嬰跳下馬,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嘴里不住的哀怨著,“都是你說輕車便從,不讓我帶隨身侍衛,說麻煩,你瞧,這等小事都要我來……”

  只是嘴里嘀咕歸嘀咕,拍門動作也沒少,很快門里就探出了頭。

  元嬰想哄人的時候是很俐落的,這一笑,兩個左右的梨渦就是無敵神器,他表明路過想借個屋檐避雨,要是兩匹馬可以喂些馬料就更好了。

  門房瞧著磅礡的雨勢,又見來人看來身分不俗,遲疑了一下,客客氣氣的請他進了外院的客室,又喚來馬夫用上等的馬料安置兩匹大馬,腳不沾地的趕忙進門去稟報主家了。

  按理說,鄉下人家只要是路人來要求避雨,要求碗水喝,無不竭力滿足要求的,可門房為什么一臉的為難?

  殊不知他們來的不是時候,屋里頭為了三房姑奶奶大歸正鬧得不可開交,主子們哪來的心情招待貴客。

  樂府是以布商發家,在平遙縣算得上是一號人物。

  樂家祖輩最早只是個布販,后來南貨北賣,發達了,一來一往掙下不少家業,娶妻生子后兩代傳承,子孫輩中有人出了仕,雖然只是七品芝麻官,到底是咸魚翻身,脫離了賤籍。

  嘗到了讀書帶來的好處,對于子孫輩的教育便越發的上心,不只將有才的后輩往書院里送,男男女女都要能寫字算數,能讀能寫能算,心心念念,為的就是想改換門庭。

  可惜的是,有出息的鳳毛麟角,往后的幾輩人了不起到了童生試便再也上不去,到了人稱樂老爺的樂伯畬這一代,他索性透過層層關系打點,花大錢給長房的嫡子樂啟開捐了個候補知縣的官。

  候補知縣也就是個虛職,畢竟如果現任官員在這個位置一坐十幾年,難道要等上十幾年不成?

  只能說樂啟開的運氣好,捐官沒多久,原本的知縣就因為辦事錯謬、怠忽職守被問罪,還真讓他坐上了平遙縣的知縣位置。

  不過樂知縣風光上任后,尚未把官位坐穩,做出一點政績來,便發生了三房閨女被休回家的事情。

  想捐官來做,花的都不是小錢,要上下打點,樂家是富裕沒錯,可家里上百個人要吃飯花銷,那些不算,一個知縣老爺,起碼要幾萬個大錢,層層往上疏通,縣、府、州……都城吏部,撒出去的銀子好像是紙錢一樣。

  為了這件事,樂家二老除了拿出公中的銀子貼補,樂老太太的棺材本也填了不少,這一來,銀錢上的捉襟見肘很明確的反應在樂家人的生活上。

  二、三、四房暗地里怨聲載道,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樂家二老的心就是偏著大房的,而且偏到胳肢窩里去了。

  兩個老的一合計,便把歪腦筋動到了三房姑娘的身上,竟想賣了親孫女替大伯父一房籌措銀錢。

  天下有這樣的祖父母嗎?孫女們不是他們的親骨血吧?

  大房可是有兩個及笄的姑娘,一個十七,一個十八,花一樣的年華,自己的爹缺錢,賣弟弟的女兒抵帳,哪門子的歪理?

  不就是一種別人家的孩子死不完的意思。

  這種橫豎說不通的道理三房是不愿的,只是胳膊哪扭得過大腿?

  樂林氏口沫橫飛的把大房為官后種種的好處說得天花亂墜,她還以死要脅,大罵樂老三和楊氏要是不順她的意就是大大的不孝,將來老大的福誰也別想跟著一起享。

  不提那些的風光有沒有他們的分,沾不沾得上邊,孝道的大帽子扣下來,三房再不甘心,楊氏哭啞了嗓門,還是沒能把女兒留下,凄風苦雨的讓一抬小轎把姑娘給抬出了家門。

  小轎?是的,與人為填房,哪里用得著八人大花轎?

  兩個自私的老人笑得開懷,誰敢說他們賣孫女撈錢?那多難聽,這不是一家人,共體時艱嗎,至于孫女能不能過得幸福,有什么重要?

  大兒光宗耀祖,到時候一家子跟著風光,吃香喝辣,想在平遙縣橫著走誰敢說什么?到時候出嫁的孫女也臉上有光,不是嗎?

  對血液里流著在商言商的樂老爺子來說,不管女兒還是孫女,丫頭就是賠錢貨,女兒家的親事本來就是用來為母家和兄弟鋪路的,家中有事,活該她們替家里分憂解勞,也才不枉費這么些年浪費在她們身上的口糧。

  這就叫回報父母恩。

  強買強賣可不是什么好生意,如花似玉的年輕小姑娘被逼著用一生的青春去侍候一個年紀比她爹還要大的老人,誰甘愿?

  三房才十四歲的長女樂不染一到高家,一見到那個大淫窟的污穢模樣,用把小刀架在脖子上,尋死覓活的鬧起了絕食和自刎。

  由于她的激烈手段鬧得高府雞犬不寧,一下就惹惱了高員外,高府也不是什么善茬的人家,絕食自刎作妖?不過一個用錢買來的填房,餓你個幾頓,三餐照打,看你從不從、聽不聽話,沒多久用爬也爬到他的面前來!

  于是新婚當天就把人關進了柴房,連水都不給,七天過后見她餓得連最后一口氣都快沒了,這才把人送回樂家,并且惡形惡狀的討要之前高府給的大筆銀錢和所謂的賠償金。

  瞧瞧你們家送過來的是什么姑娘,當初可是你們自己貼上來的,如今鬧得夫家雞犬不寧,要是因此出了人命,他們可不負責。

  看著躺在木板上和死人沒兩樣的樂不染,樂林氏氣得頭發暈,一口氣差點上不來。

  這是偷雞不著還要蝕把米!

  樂不染的親娘楊氏看見女兒的慘狀,嗷叫了一聲,直接暈倒了事。

  大白天的,瞧見這動靜的左鄰右舍都沸騰了,你一言我一語的指著躺在木板上連條遮掩物都沒有的樂不染,呦,這不是樂家不久前才出嫁的姑娘嗎?好慘!

  樂林氏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屋的。

  這是打她樂家的臉,打她的老臉,出嫁的女兒,一盆潑出去的水,現在不知是死是活的被人用一張薄木板送回來,往后他們樂家還有什么臉面在平遙縣跟人家立足?

  這都是樂不染這死丫頭害的!

  高家的打手一個個兇神惡煞,她拿高家人沒奈何,可這個丫頭片子居然給她弄出這么大的事來,不從她身上找補,她咽不下這口氣。

  男人們都出門去了,三房的楊氏被婆子背回了小院,不知什么時候會醒來,齊聚大廳的剩下大房、二房女眷,至于四房的方氏仗著自己有喜,且四房老幺是樂林氏疼愛的么兒,雖然指頭有長短,老太太的心是偏著長房的,可也沒少過該給四房的東西。

  再說了,三房那些個糟心事,也就這樣了,還能攪出什么浪花來?出嫁的姑奶奶被夫家送回來可是大大的晦氣事,要是沖撞了她腹中的胎兒怎么辦?想必老太太不會為難她才是。

  對于方氏的不出面,大家心知肚明,但是這節骨眼,誰也沒空去理方氏那點拿翹的小心思。

  幾房人齊聚大廳,樂不染讓人用水潑醒了,被壯碩的仆婦架著跪坐在大廳中央,她垂著頭,雙手擱在裙兜里,憔悴的臉色,頭發披散,身上穿的還是七天前那套水紅色的喜服,經過那么多天的折騰哪還有半點鮮妍的樣子,根本是一團咸菜干。

  “你這是裝聾作啞給誰看?小賤蹄子,把我們樂家的臉都丟光了,你還有臉回來?”隨著樂林氏尖銳刻薄的嗓門,一盞上等薄胎繪花卉的茶盞飛了過來,恰恰擊中半點生氣也沒有的樂不染。

  茶碗砸下來的時候她躲都沒躲,就那樣被砸個正著,滾燙的茶漬濺濕她的裙擺,四分五裂的碎瓷片劃傷了她的臉蛋和手臂,但她沒有呼痛喊疼,沒有閃躲避讓,就好像樂林氏砸過來的只是一塊小點心。

  對于內里已經換了芯子的樂不染而言,劈頭充耳的斥罵,兩旁之人高高掛起事不關己的冷視,她都不在意。

  她聽了半天的叫罵,只覺得耳朵嗡嗡叫,腦子糊里糊涂的,一個餓得連膽汁都吐不出來的人,哪來的心思聽一個老虔婆……好,是原主的祖母吧,尖酸刻薄,夾槍帶棍,臟話連篇的叫罵,那就是神人了。

  這些人,都是她的親人吧?卻沒人給她一口水,一塊果腹的東西,問她遭遇了什么?

  是的,餓了七天,滴水未進的那個原主翹辮子了,取而代之的是來自現代的一抹靈魂。

  她不是不在意,有只蒼蠅在你耳邊嗡嗡叫,吵啊,只是她餓得厲害,全身發軟,眼前金星亂迸,連手指頭動上一動的力氣都沒有,那往她身上招呼的茶盞她哪里躲得開?

  “你是我的親奶奶?”她費力的抬頭揚眉,身板慢慢端正,成了一竿青竹,聲音雖然不顯,語氣里的嘲諷卻讓人想忽略都不行。

  只要是女子,沒有不在乎自己容貌的,把她的臉劃花了,若非不是親生孫女又怎么舍得下這樣的重手毀她?

  老太太被她一噎,額際直抽,看著枯槁卻有力的手掌往幾案上猛拍!氨恍萘嘶貋恚氵有臉問我,我們家幾代從來沒有大歸的姑奶奶,你就是會死也得撐死在高家,這嫁出去才幾天,樂家的老臉都被你丟光了!”

  她從來沒喜歡過三兒子樂啟釗,生他時她難產差點沒命,論長相,沒長子俊逸可人,論學問比不上長子聰明,說到娶妻,也不是娶她看中的媳婦,包括三房的娃兒,一個比一個不討喜,沒一樣合她心意。

  這份對三兒子的不喜歡延伸到了小門小戶出身的楊氏身上,就連楊氏第一胎的胎兒夭折了也算在她的帳上,雖然后來她又有孕,生出來的卻是樂不染這個女娃,這種惡感達到了頂點,直到弟弟樂淺曇出生才略微改善。

  樂林氏從來不去想,楊氏的男胎會小產全都是因為她這婆婆非要媳婦立規矩,甚至得知她有孕仍不間斷的折騰她,孩子留得住才奇怪。

  總之,她對三兒子的厭惡根深蒂固,老大的比重在她心里完全是一面倒的,弟弟成就大哥,理所當然。

  如今看這老三養出來的女兒,沒替娘家爭到任何好處不說,現在吞進肚子里的還要吐出來還人家,簡直是個廢物,可惡透頂!

  樂林氏越想越是一肚子的火,她面色猙獰!拔覀兗覜]有養姑奶奶的先例,你已經出了門子,也就是潑出去的水,是好是壞與娘家無關,說難聽,你也別想賴在家里,就當我們家沒有你這么個人。”

  樂不染把披散的發撩到鬢邊,心里冷笑,原主的記憶她全盤接收,這老婆子原來把她當作攀上大樹的青云梯,這會兒失去了利用價值,一句話就想把一個小女子踢出家門?

  這就是血濃于水的親人?

  所謂的不離不棄呢?她著實開了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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