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月光如洗,夜風習習,吉祥順著長廊,走向悄寂的庭院,盈步悄聲地走到廊下,停住了步履。
她今天穿著一襲嫩黃色軟鍛衣裳,烏黑的秀發綰了個公主髻,發髻上插著一支名貴的銀白色長簪,那是裴青去年從西南夷帶回來給她的,幾乎已成了她的護身符,她沒有一日是沒插在發上。
中庭里,兩道如風身影正在飛舞拳腳,兩人動作俐落敏捷、虎虎生風,看得出兩人武功都很了得。
比完拳腳,兩人很有默契地同時抽出腰間的長劍,一時間,兩把雪亮的寶劍如銀蛇曼舞,一個柔中帶剛,一個緩中生風。
倏然,兩人的劍法激烈了起來,只見招招見力、如風作聲,舞得院內的花草搖擺,枝葉婆娑。
吉祥靜靜倚在欄桿邊,傾慕地看著他們。
一個是她深戀多年的二少爺裴青,一個是她的義兄辜徒生。
一眨眼,五年過去了,她義兄不但教導裴青熟悉商道買賣,將所學毫不藏私地傾囊相授,連一身的好武藝也盡數傳授給了裴青。
他常說,是她救了他一命,他的命是她的,所以他做這些事根本不算什么。
然而她卻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對他的恩惠有那么大,她只知道,失去爹娘和妹妹們的她,得到了一位亦父亦兄,真心疼愛她、關心她的好兄長。
兩支商隊早合而為一,且辜徒生堅持要讓裴青當商隊當家,說什么也不肯居功,如果他們不從他,他就揚言要離開,從此不再回來,他們拗不過他,只得答應了。
經過五年的時間,裴家商隊已經很有名氣了,只是世道不好,被馬賊搶殺掠的事件仍時常發生,令人深感頭痛。
加上,裴青又很固執,雖然已經培養了幾句可以獨當一面的副首,他還是堅持親自領隊,這也成了她心中最大的隱憂。
唉,這畢竟不是一條安全無虞的路,如果他在中途中出了什么意外,她一定活不下去。
他,早已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生命的一切了,如果沒有他,她茍活又有什么意思?
所以,這陣子,她心中反復思量著一件事,只是不知道可不可以提出來,不知道這是否只是她的婦人之見,不知道他們聽了會不會笑她太天真……
“吉祥來了!惫纪缴l現她,迅速收起了招式。
裴青也一樣。
他的眸光筆直地停駐在她身上,暈黃的月光灑下朦朧光亮,映得她面龐細致清麗、清新脫俗,簡直不沾一絲一毫人間煙火,像一朵含苞的出水芙蓉,纖塵不染。
何時,她才會屬于他?
她或許以為他都沒留意,但這些年來,他不知已多少次捕捉到她轉身之后,眼底悄悄流泄的輕愁,總在她以為他看不見的角落,不再掩飾滿身的落寞和悵然。
他們一起離開裴家已經數載春秋了,褪去童稚,她出落得更加亭亭玉立,商隊打開名聲,在商淮城安定下來之后,更有許多慕名而來向她提親的人,只是都被他打發走了,而且交代總管,不得泄露此事讓她知道。
他知道他自私,然,天可明鑒,就容他自私這么一回吧!只對她一人自私!粉飾太平的過下去,直到她愿意接納他的愛為止,他都不能讓她出嫁,不能讓她離開他身邊。
吉祥,是他的,護身符。
他到底在想什么、看什么?
他的黑瞳里有道光芒一閃而過,快得近乎像是不存在,吉祥還沒分辨出那是什么,他就已經斂下了眸,恢復了尋常模樣,和辜徒生一起朝她走近。
被他這么一看,她的心頭不期然“咚”地猛然跳動。
唉……她在心中幽然長嘆。
愈是深情就愈是無語,盤纏繞結的千般情絲,不知從何說起。
這一年來,他總是這樣,像在看她,又不像在看她,讓她分不清他的心思,有時在莊里遇到了,他只是深深地瞅了她一眼,然后什么話也沒說便踱步離開了。
她,現在變得不太了解他了,因為他不知道在探究她什么,這令她很不安。
經過五年的商旅淬煉,他仍然面目俊朗,但身材變得削瘦而精壯,也曬黑了。
他的眼里時常閃爍著冷靜的微芒,剛毅又深沉,處事自若有見地,年少時的浪蕩性格早已不見影子,現在的他,是個成熟有擔當的裴家莊大當家,也更加牢牢的吸引住她的心。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商隊也一天比一天更具規模,望著他,她經常在心里模糊的想著,她大概是終其一生都無法放開對他的愛了。
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氣之前,都會將他放在心上的,一定是這樣的!
如果能成為他的妻,為他生個白白胖胖的孩子,就好了,就好了啊……
“天氣熱,已經煮好消暑的梅子湯了,快進屋來喝一碗吧。”不再想心事,她露出燦爛的笑容招呼他們。
“還是我的好妹子貼心,你那一手好廚藝,把大哥我的嘴都給養刁了呢!”辜徒生咧嘴而笑。
他已看過五十,兩鬢因長年風霜而灰白,年紀其實足以當吉祥的爹,難以兄妹相稱,但孤身一人的他,沒有其余親人,一直把吉祥當女兒。
“啊……”吉祥繡鞋一轉,要踅回屋里時,不小心絆踩到了長長的裙帶,差點跌倒。
“小心!”裴青反應迅速的反手一攬,勾住了她的柳腰,待她站穩后,隨即松開手。
“謝謝……”她的心猶自狂跳,迷亂悸動。
剛剛,就在他將她扣入懷中的那一瞬間,她竟無法自主的眷戀起他的懷抱,心思千回百轉,不想離開,他卻早一步放松了手。
看見他率先進入偏廳,她眼神透著悲哀,難受的閉上眼眸,分不清一波波襲上的痛楚是來自愛戀,還是自慚。
她以為,她已經將內心的渴望壓至心靈深處,埋藏得很好,怎知卻還是讓自己瞧見了。
好想,屬于他。
好想,他屬于自己。
然而,她卻什么也不能做。
*
微風輕拂入室,三人走進花廳,裴威和劉誠也在,桌上擺著盛好的梅子湯和四碟時鮮水果,還有紅豆香粥和雞油松糕。
“哈!你們來晚了,最好吃的燉鴨腿已經讓我跟劉大哥瓜分掉啦!”裴威笑嘻嘻地說。
裴家莊現在在商淮城可是數一數二的富宅,裴家商隊更是遠近馳名,他身為其中的一員,感到興有榮焉,而他也在今年娶妻生子,當爹了。
“你們快來坐吧,別聽威爺胡說!眲⒄\趕忙解釋!案揪蜎]有什么鴨腿子,有盤爆鴨絲倒是真的,是我家那口子做的,大家嘗嘗味道!
買下大宅后,裴青要他把家人全接過來一起住,如此一來,在他帶領商隊出遠門時,他的家人也有人照顧,他再也不必擔心他們了。
“味道很好!迸崆嗦氏葕A了一筷子爆鴨絲入口,贊道,順道夾些放進吉祥碗中,她就坐在他身旁。
這似乎已經變成他們的默契,也是大家的默契了。
只要他人在莊里,吃飯時,她一定是坐在他旁邊,就算她是最后一個到的,他身旁的位子也一定是空的,等著她入座,絕對沒有人會不識相的去搶著坐。
也因此,他此刻才得以近距離的欣賞著她婉約的秀容。
她好美,雙眉修長如畫,雙眸閃爍如星,眼睫濃密修長,秀氣鼻梁下那小小的櫻唇,嘴角往上彎,掛著淺淺的笑。
當他不在城里時,她已可獨當一面的處理莊內大小事務,現在,她是裴家莊里不可或缺的靈魂人物。
“謝謝!奔樘ыp聲道謝,不意正好接觸到他炯炯的雙眼,她心坎一顫,輕輕低下頭。
老天啊,他怎么可以在這里,在眾目睽睽之下,這樣深深的看著她?
而,為什么被他這么一看,她的心會不自禁的狂跳不已?
她不是已經告訴過自己千百遍了嗎?縱然深愛著他,也不能表露出來,如果她是純潔的,那么為妾也好,為婢也罷,只要能待在他身邊,她不在乎名份,也不在乎他的正妻不是她。
然,當年那個陰影如影隨行的跟著她,非但沒有淡卻,反而隨著時間愈來愈清晰,像顆會長大的石頭,橫梗在她胸臆之中,每每讓她想到就快透不過氣來,自卑到無以復加的境地,很想自我了斷!
她知道自己終其一生都會被那個惡夢給折磨,如今的她,除了遠遠的看著他,什么也不能做,她無能為力刷掉自己身上的污點,無能為力返轉時光,恢復清白之軀,無能為力不愛他,不望著他……
“你太瘦了,多吃點!迸崆嗖粍勇暽赜謯A了一筷子菜往她碗中堆放,眼神閃動。
她以為他看不出來嗎?她那輕顰的眉心和神思幽忽的神情,顯然又掉入他無法理解的漩渦之中了。
她到底在煩什么?
在惱什么?
她究竟何時才肯蜷伏在他懷中,讓他用他的雙手和他的唇,熟悉她每一處的曲線與輪廓,與他交換枕邊細語呢?
他多希望能在晨光中與她共同起身,迎接一天的開始!
她已經二十了,照世俗的說法,是個老姑娘了,也早已過了出嫁的年紀,然而她卻絕口不提自己的婚事,他也樂得就這么過下去。
她是他的,經過長時間的觀察,他很確定她愛他,雖然現在他還理不清是什么原因令她緊閉心扉,刻意與他保持距離,但他會找到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