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靜瀟在踏入家門的那一瞬間,眼里只剩下媽媽的小女孩像只盼到主人歸來的牧羊犬一樣,興奮地撲了上去,又抱又蹭的。
而大人們的目光卻被后頭的男人給吸了過去。
范姜淳幾乎是一眼就能辨別他們的身分——周父、周母、靜瀟的弟弟與妹妹,以及……他的目光落到了小女孩的身上。
她女兒跟她長得真像。
除了小女孩之外,其實這個屋檐下的成員他都見過面了,只不過那已經是很久“媽咪,他是誰?”小女孩很快就發現家中出現陌生人,扯了扯母親的衣角問。
孩子或許只是單純的好奇,大人間的氣氛卻是微妙的忐忑。
他們希望答案就如同自己心里所想的那樣,卻又害怕當事人一脫口就否認……
一伙人僵在那兒惴惴不安,抱持著一種如履薄冰的期待,就等著聽聽周靜瀟怎么開口介紹她身邊的那個男人。
“他是媽咪以前的同學哦。”這話是對著女兒說的。
然后她抬起頭來,對著大伙兒微笑,介紹道:“你們還記得他嗎?那個叫范姜淳的男生?”
眾人一片沉默。
“呃……”顯然沒有人記得,“就是那個在我國小國中的時候,老是跟我爭第一名的男生。不記得了嗎?”
總算有人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記得我記得!”周媽率先表態,“國小還跟你爭得你死我活,國中就突然懶得理你的那個小淳弟弟?”
“什么叫作懶得理我?”
不過顯然周媽眼里已經沒有女兒了,她沒理會周靜瀟的質疑,反倒堆起滿面笑容,起身熱情迎客,“唉呀,原來是自己人,早說早說,先別件在那兒,快進來跟我們一起吃飯,快快!
周爸也跟著幫腔,“是啦,別光站著聊,趁熱先吃!
“那就打擾各位一餐了!狈督径Y貌性地點頭微笑。
“哪里,你太客氣了啦。”周媽幾乎笑得合不攏嘴,簡直當他是在哪里被騙上鉤的俊女婿一樣。
周靜瀟哭笑不得,卻也像是意料之中。
她不常帶男人回家,活了三十二年也僅有三次記錄,一是前夫,二是離婚之后唯一交往過的男友,最后就是范姜淳了。
一直以來,她對男女之間的關系向來拿捏謹慎,若非彼此已經到了論及婚嫁的程度,她絕對不會把家人介紹給對方。
可是,范姜淳讓她破了例。
嚴格來說,他是她第一個帶回家里的雄性生物體,只是當年他倆不過是十四、五歲的同窗好友,別說是論及婚嫁了,連曖昧兩字都沾不上邊;如今物換星移,他倆不再青澀、亦不再是同窗,當然也沒有所謂的論及婚嫁,可他還是讓她打破了原則。
直到這一刻,她才清楚地意識到,原來這個男人對她而言是一個多么特別的存在。
她忍不住轉頭朝右瞟了眼。
大伙兒七個人圍著大圓桌而坐,女兒坐在她的左側,范姜淳則坐在她的右手邊,再過去一個則是妹妹周芝穎。
“所以你們怎么聯絡上的?”才剛坐下來,椅子都還沒坐暖,周媽就開了話匣子,“我記得很久沒聯絡了不是?”
“他現在跟我在同一個地方工作!
“真的?做什么的?是你的同事嗎?”周媽似乎誤會了。
那是一種先入為主的觀念,彷佛全世界的高材生要嘛不是醫師,不然就是律師。
范姜淳苦笑,“我現在在一間餐廳里當大廚。”
一聽,所有人的表情都差不多訝異,很明顯是納悶當年的高材生怎么最后會變成廚師。
自覺家人的反應太失禮,周靜瀟連忙出言打斷這個話題。
“喂喂,你們現在是怎樣?人家不過來吃頓飯,你們就想對人家身家調查?以后他還敢不敢來。
周媽一愣,連忙回過神來陪著笑,招呼大伙舉筷開飯,“哦,對啦,先吃再聊、先吃再聊,你最近忙嗎?”
“還不錯啊!敝莒o瀟夾了幾片菜到女兒的碗里,“錢多事少離家近,比以前在臺北輕松多了!
“嘖,逞強!敝苤シf冷笑一聲,湊向左側的男人,裝作在說悄悄話,“我偷偷跟你說,她其實是被眨官。你知道的,就古代那種得罪了大官最后被流放到邊疆的那一種!
“女人,你干么背著我造謠?”周靜瀟隔著中間的男人,瞪了妹妹一眼。
“我哪有?我說的是實話欸!
“你又知道我是得罪誰了?”
“反正你敵人那么多,路上跌倒都可以壓到一兩個!
“最好是!
范姜淳因她倆的斗嘴而忍不住發笑。這姊妹倆還是跟以前一樣,沒事就喜歡互相調侃對方。
席間,周爸照慣例問了子女們的工作狀況,像是同事好不好相處、上司會不會很難伺候、老板是不是很小氣……等等;周媽則是碎念著日常的生活小事,什么隔壁最近在裝潢吵得她沒辦法午睡啦,或是住在兩百八十巷的那個阿秋動不動就喜歡來炫耀兒子多會賺錢之類。
范姜淳低著頭用餐,邊聽著他們閑聊。
他這才知道,那個喜歡打扮、不愛讀書,老是把學生裙改成迷你裙的周小妹,現在正在某航空公司任職空服員。
至于寡言少語的周小弟,記憶中他個子瘦瘦小小、戴副細框眼鏡,老是抱著看起來好像很神秘的書本,現在也已經長成了高大精實的型男一枚。聽說他現在在科技公司里擔任程序設計師。
不過,雖然外表變俊挺了,可他骨子里還是那個惜字如金的小男生,一頓飯下來,周煥揚只說了幾句像是“嗯”、“對”、“還可以”、“應該吧”、“不知道”等簡短的回應。
不過,整體來說,這家人的感情是融洽的、是熱絡的。
那是在范姜家里找不到的氣氛。
他其實很羨慕她,打從國二第一次來她家的時候,他就一直好羨慕她,羨慕她擁有一個這么有溫度的家庭。
餐后,周小弟接了通電話,說什么系統出錯,得趕回公司修復;周小妹緊接著表示跟同事們約了逛街,也出門了;至于周爸周媽以及小女孩三人,則坐在客廳里看電視。
范姜淳哪兒都沒去,他留下來幫忙周靜瀟收拾、洗滌。
她有點不好意思!氨,你是客人還讓你幫忙收拾!
范姜淳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道:“這樣很好啊,他們應該是真的把我當自己人“吧。”
簡單的“自己人”三個字,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她竟對他的話而感到怦然害臊。
她耳根倏地發燙,連忙躲到洗碗槽前去裝忙,訥訥道:“那個……接下來我自己收拾就好,你去客廳坐一下,陪那兩個老人家聊天好了。”
“還是別了吧!
他笑著拒絕,讓她有些意外。
“怎么了?覺得不自在?”她知道有些人確實不擅長跟長輩閑聊,可沒想到他竟然也是其中之一。
“不是!彼嘈,跟著擠到洗碗槽前,沾濕了雙手,一副就是準備跟她搶活兒的樣子。
“不然是為什么?”
“萬一他們問了我奇怪的問題怎么辦?”
“?”她皺了眉,“什么叫作奇怪的問題?”
“你真的不擔心,他們會突然問我什么‘你們有沒有打算結婚’這一類的問題?”
“呃……”她還真的沒想過,而那確實是有可能出現的問題。她臉綠了,尷尬地低下頭來,“那你還是留著陪我洗碗好了……”
然后他倆進入了沉默,誰也不想硬著頭皮找話聊。
有好一段時間,廚房里只聽得見水流潺潺的聲音,以及瓷制碗盤彼此碰撞所發出來的清脆聲響。
他猜不透她此刻的心思,也不知道她帶他回家的用意。
當年,他第一次受到她的邀請,純粹只是為了課業,不為其它;事隔多年之后,他再次受邀登門又是為了哪樁?
她對他是否也有相同的感覺?他隱約感受得到她那份若有似無的情意,卻拿不出事實來左證這團如云霧般的曖昧。
看得見、嗅得到,卻無法踏踏實實地抓在掌心里。
“你女兒叫什么名字?”
突然,他打破了沉默,開了個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話題。
周靜瀟怔愣了幾秒,最后還是回答了,“周琳馜。怎么了?”
“……周?”他看了她一眼。
“是啊,”她倒是常常被問這個問題,似乎也習慣了,“三年前剛離婚沒多久,我就讓她改姓了!
“小孩的父親沒意見?”
周靜瀟冷笑了聲,似是憤慨,也似惆悵,“他怎么可能會有意見,說白點,他們家族相當的重男輕女,他爸爸曾經對我說,不能繼承家族企業的孫女,在他們那個家里絕對分不到任何好處。所以,我就算讓驅鈮姓周,他們也不會有人在乎!
聽了,他只是點頭表示了解,沒說什么。
他無法避免地想象了她那失敗的婚姻生活。有一年,他回臺灣來探望家人,巧遇了國中同學,聽說她嫁進了豪門。
那時候,他以為她是幸福的。
在“斯皮爾曼”重逢的那一晚,他是明知故問。明明耳聞她已經嫁了一戶好人家,卻頑固地期望那只是一則沒有依據的八卦。
當時,她的眼里先是閃過一絲錯愕,隨后便露出一抹幸福的淺笑,唇角微揚,不慍不火地說:“嗯,有個女兒了。”
當下他遺憾地相信,她那幸福的眸色為的是丈夫;如今,他才知道自己錯了,讓她幸福的無疑是女兒,而不是那個拋下她的男人。
“為什么突然想問她的名字?”她好奇。
他搖搖頭,掛著淺笑,隨口應/句,“突然想到而已,總不能以后都叫她‘妹妹’或‘喂’吧?”
其實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問起;蛟S,他只是單純地想要親近她、了解她,試圖想把曾經錯過的那一段空白給填滿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