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喜離開后,月娘打開食盒,一陣食物的暖香當即撲鼻而來,只見她拿出一大碗炸醬面,拌著切成細絲的黃瓜、胡蘿卜與蛋黃,光是看著這五彩繽紛的色調便覺得可口,又有兩盅灑了核桃與葡萄干的奶酪,卻是用挖空的橘子皮盛裝的,亦是小巧可喜,還有一盤面團烤的小點心,捏成十二生肖的形狀,一只小豬圓滾滾地趴在盤子上,旁邊還有一只頂著兩只尖尖耳朵的小兔子,陸元只偷瞄了一眼,整個心就癢癢的。
怎么會有這么可愛的點心呢?他好想抓起來仔細瞧瞧,可一思及這面點是討厭的后娘做的,立時又板起小臉。
月娘察覺他的目光,故意拿小碟子,盛了兩塊點心。「爺,這是我用面團做的點心,里頭包了豆沙餡,你嘗嘗!
陸元見月娘夾的正是他最喜歡的小兔子與小豬,又是可惜,又是著急,眼睜睜地看著朱月娘將小碟子放入父親手里,父親隨手拈起一個,就要送入嘴里,忍不住焦急地喊。
「爹爹不能吃!」
陸振雅動作一頓。
陸元一骨碌跳下椅子,奔到父親腿邊,小腳拼命踮高,小手伸得老長,卻怎么也構不到爹爹的大手。
月娘見他跳呀跳的,小身子就像兔子似的,暗自覺得好笑!冈,你爹爹也是整晚都沒吃東西,他肚子也餓了!
「那也不能吃這個。」
「為什么不能?」陸振雅不解。
「因為……」陸元忽然臉紅了,弱弱地解釋!甘切⊥米印⊥米硬缓贸缘!
「什么小兔子?」
月娘輕聲一笑,拿起陸振雅捏在手中的兔子點心,放進陸元小手里。「元元是不是替小兔子舍不得了,怕小兔子被你爹爹吃了可惜?」
「才不是呢,是因為……不好吃……」陸元吶吶的。
陸振雅還是莫名其妙。「怎么回事?」
「我將這面點做成了十二生肖的形狀,」月娘解釋道:「元元應該是太喜歡了,舍不得被你吃掉。」
「誰說我喜歡的?我才不喜歡!」小男孩傲嬌地表示抗議,小手卻是緊緊捏著兔子點心不放。
月娘沒揭破他,只是拿小碗盛了碗面,遞到陸振雅手里!笭敚瘸渣c面。」
陸振雅接過小碗,卻是一動也不動,月娘一凜,暗罵自己粗心,陸振雅雙目失明,想必不愿在兒子面前露出異狀。
她立刻拿回小碗,從食盒里拿出另一盤做成普通形狀的點心,夾了幾個放到小碟子里!笭敳幌氤悦,那且先用點心。」
「嗯。」陸振雅緩緩拈起一塊點心,送入嘴里,優雅地咀嚼著。
月娘也在桌邊坐下,吃起面來,陸元眼巴巴地看著兩人進食,小肚子驀地咕嚕聲響。
陸振雅聽見了!甘遣皇丘I了?先吃東西!
「不要!剐∪藘阂琅f倔強。「我不吃。」
「不吃就餓著!龟懻裱耪Z氣冷淡,可沒打算將兒子寵成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陸元咬著唇,伸出一只小手摸摸自己扁扁的小肚子,見父親冷著臉不理自己,更覺得委屈了,小小聲地嘟噥。「爹爹壞!
這回陸振雅分明聽見了,卻裝作沒聽到。
陸元紅了眼眶。
月娘見父子倆僵持著,想了想,盈盈笑道:「元元,要不要跟姨打個賭?」
陸元聞言一愣!纲什么?」
「你先坐著。」
月娘將陸元抱上椅子,陸元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改銊e碰我!
「好,姨姨不碰你,那你坐好聽我說。」月娘定定望著小男孩,眼神誠懇而認真!敢桃谈鎮游戲,如果元元輸了,以后就要乖乖喊我娘!
「那如果我贏了呢?」
「如果元元贏了,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不當我后娘!」
「好,如果元元贏了,我就不當后娘!
陸元滿意了,煞有其事地伸出小手。「我們打勾勾,誰騙人誰是小狗!
「好!乖履镂⑽⒁恍,慎重其事地與小男孩勾了勾手指!改悄銣蕚渎犚陶f該怎么玩這游戲了嗎?」
「怎么玩?」
「這游戲就是你每天都必須有一個時辰的時間跟姨在一起。」
「?」小男孩愣住了!父淘谝黄鹱鍪裁矗俊
「做什么都可以,我們可以一起吃飯,一起午睡,也可以一起踢球玩!
陸振雅在一旁聽著,驀地明白了月娘的用意,神情若有所思。
「然后呢?」
「然后等一個月后,如果元元還是不喜歡我,那就是姨輸了!
「就這樣?」
「嗯,就這樣!
「那我一定贏的啊!」陸元很有自信,反正不管做什么,他只要一直不理這個壞姨姨就好了。
「但是這游戲有個規則!乖履镄χa充。
「什么規則?」小男孩瞪大眼,提防地看著她。
「規則就是不論姨想與元元做什么,元元都不能反對,這一個月,我們要像朋友一樣相處……你能做到嗎?」
陸元不說話。
「你不是要反悔了吧?我們才剛剛打過勾勾的!」
「我才沒有反悔!」小男孩連忙為自己辯解。「爹爹教過我的,做人要有信用!
「是啊,人要言而有信才能立,那元元可要說話算話喔。」
「你才要說話算話呢!如果我贏了,你就不可以當我后娘!
不當你后娘,我還是可以繼續當你的姨!
月娘在心里狡黠地回話,雙手握了握,強忍住想捏捏眼前這張小臉的沖動。
「那我們就從今天開始玩,元元先跟姨一起吃面好不好?」
陸元瞥了神情嚴肅的爹爹一眼,又看了看桌上熱騰騰、色香味俱全的吃食,肚子早就餓了,悄悄吞了吞口水!肝也挪皇窍矚g吃你做的東西,是因為答應了跟你打賭!姑髅骱芟氤,卻還是要表明自己的立場。
這小鬼頭!
月娘又好氣又好笑!敢桃讨溃敲銥槠潆y才給我的面子,姨姨很感激元元的。」
「爹爹,您聽到了喔,是她逼我吃東西的!龟懺要強調。
「你不是肚子不餓嗎?」陸振雅毫不留情地吐兒子的槽!改闳粽嬗泄菤猓蝗缑魈斓脑缟乓矂e吃了!
陸元聞言一窒,水潤的墨瞳眨呀眨,眼看著就要哭了。
這父子倆,還真能賭氣呢!
月娘無奈,看著小男孩那可憐兮兮的模樣,心中不忍,對陸振雅柔柔說道:「夫君,這是妾身嫁進來后親手做的第一頓吃食,還請你和元元都給我個面子,一起把這些面點都吃了可好?」
嗯嗯!
陸元用力點頭,表示自己雖然不屑爹爹新娶的這個后娘,但他是個有禮貌的好孩子,這個面子總要給的。
陸振雅不作聲,神情看似淡淡的,月娘卻當他是默認了自己的提議,抿著唇淺淺一笑,拿起一個小碗盛了面,才剛放到元元面前,他便迫不及待地捧起小碗,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磥磉@孩子是餓壞了。月娘憐惜地瞧著陸元,替他倒了一盞溫茶。
「吃慢點,別噎到了!
聽著月娘溫柔耐心地哄著兒子,而兒子也傻傻地被她哄住了,稀哩呼嚕地吃起面來,陸振雅不禁有些心情復雜,微微出神。
經過一夜忙亂,待月娘與陸振雅再獨處時,已接近破曉時分,窗扉已隱約透進熹微的天光。
月娘洗漱過后,換了一身家常衣裳,見陸振雅坐在床頭,穿著件雪白的中衣,憔悴的俊顏明顯流露倦意,心口不禁一揪。
「夫君一定累了吧?早點安歇吧。」
陸振雅搖搖頭,抬手制止她欲接近的動作!肝矣性捙c你說!
又有話要說?
月娘一聲嘆息。「天快亮了,妾身著實咽了,夫君有什么話,能不能改日再說?」
「方才你為何與元元定下那樣的賭約?」
看來話不說清楚,她是別想睡了。月娘無奈。
「妾身只是想,人與人的感情都是處出來的,元元不喜歡我,也是因為不曾與我深入接觸,有了先入為主的偏見之故,若是妾身花些時間,與他好好相處,說不定他哪天就愿意認了我這個后娘!
「若是他就是不肯認呢?」
「即便他不肯認,妾身依然會將他當成自己親生孩子一樣地疼!
「你話說得倒容易。」
「夫君不信嗎?妾身也知道口說無憑,夫君且瞧著就是,我必會說到做到。」
陸振雅默然無語,不知在想些什么。
月娘小聲打個呵欠!阜蚓,我們可以安置了嗎?」
月娘脫鞋上榻,陸振雅感覺到她的靠近,身子不覺一僵,悄悄往后退了退!改隳诳诼暵暫拔曳蚓!
「你就是我的夫君!妾身不喊夫君,那喊你什么?總不能跟那些下人一樣,喊你大爺吧?」見陸振雅不說話,月娘只得自己找臺階下。「或者妾身喊你一聲『爺』如何?顯得親密些,又不失敬重。」
他們兩人之間需要有親密嗎?陸振雅默默尋思,卻沒有出聲反駁。
「那就這么定了。」月娘自認與陸振雅達成了共識,試著喊了一聲。「爺——」
這聲爺喊得又嬌又軟,還有意無意地拉長了尾音,帶著鉤子似的撩人,陸振雅心頭一震,不由得蹙起眉頭。
這女人該不會是故意的吧?
念頭一起,感覺到一個軟玉溫香欲靠過來,陸振雅下意識地抬手一擋,卻是剛好打到了月娘的肩頭,她頓時吃痛,悶哼一聲。
「怎么了?」他沉聲問。
「沒怎么,就是肩膀有些疼!
「我撞到你了?」
「嗯。」見陸振雅表情凝重,月娘連忙解釋!覆桓蔂數氖,是妾身這里本來就有些淤青。」
「怎么會有淤青的?」
月娘沒答話,陸振雅轉念一想,卻是很快猜到了!甘蔷仍鰜淼臅r候弄傷的?」
「是妾身自己不小心!
「上過藥了嗎?」
「只是一點小傷,不礙事的!
「讓春喜拿跌打的藥來,替你推拿一下!
說著,陸振雅就要起身喚人,月娘連忙拉住他。
「爺,不用了,大伙兒忙亂了一夜,才剛能喘口氣呢,就別再驚動人了。」
「你既然身上有傷,怎能不上藥?」
「妾身都說了,這沒什么的!
陸振雅臉色深沉。
月娘打量著他,柔聲問道:「爺不作聲,可是正在心疼我?你若是對妾身感到憐惜,以后對我好一些也就是了。」一半撒嬌,一半也是試探。
「你胡說什么!」陸振雅不自在了。這傲嬌的模樣,跟他那個兒子倒有幾分像呢。
月娘悄悄抿唇一笑,面上故作嚴肅!高@可不是胡說,妻以夫為天,夫君也當愛惜自己的妻子,如此方是夫妻相處的正道,不是嗎?」
陸振雅一默,沒有正面回應!改悴皇钦f自己困了嗎?」
不敢回她嗎?真可愛呢!月娘唇畔笑渦更深!告硪镞!
「嗯!
他答應了?月娘有些訝異。前世她曾聽娘說過,夫妻同睡一榻,通常是妻子睡外邊,丈夫睡里邊,因為做妻子的須隨時起身端茶送水,服侍自己的丈夫?伤麉s由著自己睡在里邊……
「那我過去了喔?」
「過來吧。」
得到他的允許,月娘小心翼翼地越過他修長的腿,爬到床榻另一邊,躺下。
「爺,晚安!顾吡吮蛔,卻悄悄地側過臉蛋,眼眸亮晶晶地瞅著他。
「晚安!顾粍右膊粍。
「爺怎么不躺下?還不想睡嗎?那我再陪你聊聊?」
陸振雅身子一凝!覆挥茫!
半晌,陸振雅也躺下了,兩人一人一個被窩,中間還隔著好幾寸的距離,但仍是清晰地感覺到另一個人的存在。
好像有點尷尬。
月娘不確定別的夫妻都是怎么度過新婚之夜的,但像他們這樣各睡各的,應該不多吧?
不過只是一時而已,總有一日,她會讓這男人對她敞開胸懷,從心底接納她這個妻子的。
陸振雅似是疲倦已極,不過片刻,呼吸已沉了下來,胸口規律地起伏。
睡著了嗎?月娘靜靜盯著他,試探地揚嗓!笭,你睡了嗎?」
回應她的只有綿長的呼吸聲。
月娘伸手在他鼻前一探,他完全不為所動。
真睡了呢!月娘櫻唇淺勾,嫌這樣側臉看著還不夠,索性直起上半身來,纖纖素手隔著寸許的距離,描撫他端正俊朗的五官。
他長得真好……太好了,害她光是這樣偷偷看著,便覺得一顆心跳得慌慌的,怎么也無法冷靜下來。
他驀地動了動,月娘嚇一跳,連忙縮回自己的被窩里,怕是自己驚醒他了。但他只是側過身子,背對她繼續沉睡著。
她松了口氣,半晌,忍不住嘲弄起自己的孩子氣。
她怔怔地望著床頂的雕飾,一串結實緊橐的石榴旁,似是有一只蝴蝶翩翩飛舞,那栩栩如生的姿態令她想起了母親肩頭上的那枚蝶形胎記。
娘,您在天上過得可好?您可瞧見了,女兒嫁了,而且還是嫁給一個有才有貌的好兒郎,您放心,女兒這一世必定會活得好好的,竭盡全力爭取自己的幸福。
月娘朦朦朧朧地睡著了,在夢里,她見到了疼她愛她的娘親,娘親送給她一把團扇,陪著她一起歡快地跑著,撲著五彩斑爛的蝴蝶玩。
月娘甜甜地夢著,渾然不曉她身旁的男人確定她睡沉了,卻是睜開了一雙深邃如墨海的眼。
那雙眼,什么也看不見,看見的唯有一片漫無邊際的黑暗,只是在那片黑暗之后,隱隱約約的,似乎透著一絲幽光。
男人下意識地追逐著那道光,伸手想抓住,抓住的卻是月娘在夢中撲蝶時不安分地揮過來的小手。
他愣住了,抓著那手,感受著那柔卄夷的綿細溫暖,好一會兒,才宛如燙著似的放開。
窗外月上林梢,灑落幽微的銀光,妝點著這靜謐溫馨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