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在御書房里的宮女眼觀鼻、鼻觀心,老實安分的站著,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而高坐在御案后的年輕皇帝低垂著頭,漫不經心的翻閱著手中一本線裝書,默然不語,神態自若。
不知過了多久,皇帝身后的一個老太監忍不住輕咳一聲,「皇上,小太子已經跪了近一個時辰了!拐f話的同時,他雙眼不由得瞟向御案前那個已經久跪多時的小娃。
娃娃年約六、七歲,容貌生得精致粉嫩,漂亮得如同守護在佛前的小仙童。他身穿淡黃小袍,頭戴紫金玉冠,稚嫩的小臉因為跪太久而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聽老太監這樣一說,年輕帝王準備翻書的手微微一頓,目光循著老太監的視線瞥向案前的小娃。
瀛國上下都知道,當今天子皇甫絕在四年前登基為帝后,偌大的后宮雖廣納無數美女嬪妃,但膝下卻只有一個皇兒,也就是此刻正跪在那里受罰的小太子——皇甫玉。
小太子的生母納蘭貞貞乃前朝宰相納蘭康之女,七年前嫁給當時還只是太子的皇甫絕,沒過多久便誕下麟兒,取名皇甫玉。
四年前,以六王皇甫祁為首的逆皇案發生后,納蘭康就被視為黨羽抓進天牢,因受不了重刑逼問,隔日凌晨便被獄卒發現他服毒自盡。
當時身為太子妃的納蘭貞貞,擔憂父親的罪過會牽連自己,因此私自離宮逃亡避禍,卻在躲避追兵時不幸落崖。她的尸體被發現時,已經被惡狼猛虎撕咬得支離破碎,僅能從她身上配戴的飾品、成了碎片的衣裳辨認身分。
當年七月,皇甫絕登基稱帝,取年號為靖德。
來年九月,皇甫絕下旨,封獨子皇甫玉為太子。
然而,這只是表面上的風光,皇甫玉并沒有因成為太子而享有特殊待遇。
眾所周知皇甫玉的生母納蘭貞貞曾是京城有名的絕代美人,有才有德更有貌,為人聰明伶俐,還有一顆善良的心。她出身官宦世家,與生俱來有一股高貴清雅的氣質,曾是京城名門公子以及皇室貴族子弟們仰慕追求的一代佳人。
可惜她卻做為棋子,被父親許配給前太子皇甫絕,并險些害得他命喪黃泉。自此之后,徹骨的恨意便在皇甫絕心里扎根,連帶影響了他對皇甫玉的態度。
從小太子做錯一件事便遭重懲的情形來看,他確實并未被自己的父皇善待。
在皇甫玉跪足一個時辰后,皇甫絕才終于肯抬眼看他,姿態慵懶,語調低沉的問:「說吧,這次又是為了什么同李將軍家的公子打架?」
一個時辰前,宮人來報,說皇甫玉與朝中幾個重臣家的公子打起來,雖然被一旁的太傅及時阻止,但這件事還是傳到了皇帝的耳中。
皇甫絕得知當場大怒,命人將皇兒揪到案前,不給他開口解釋的機會便發狠的先罰他跪了一個時辰。直至老太監出言提醒,才悠悠的抬頭,準備處理此事。
案前小娃不著痕跡的挪了挪酸痛的膝蓋,面對父皇的詢問欲言又止,最后,他緩緩垂下頭,拒絕回答。
皇甫絕見狀臉色一沉,「啪」的一聲將手中的書本摔到案上,兩側的宮女太監都知道這是皇上發怒的前兆,一個個屏著呼吸,擔憂的看著小太子。
在皇上身邊伺候多年的柳順柳公公忙不迭再次輕咳一聲,拚命用眼神示意案下的娃娃最好不要與當今天子作對。
而小太子堅持不到半刻,果真就嘟著嘴,氣鼓鼓地抬起漂亮的小臉對父皇道:「李懷昱搶了兒臣的東西,兒臣一時氣不過,才動手打了他。」
「他搶了你什么東西?」
皇甫玉別過小臉,再次低頭。
「柳順,吩咐下去,太子殿里從上到下所有的奴才,每人領五十板子,立即執行……」
皇帝的話音未完,皇甫玉便抬頭急著說:「是兒臣的錯,要打要罰,兒臣一人承擔!
皇甫絕哼笑一聲,犀利的目光令案下跪著的小太子感受到一股強烈的、不容反抗的壓力,于是他慢慢的,將一只編工精美的草知了從懷中掏出來,小聲道:「李懷昱要搶的,就是這個東西!
雖然兩人之間隔著一段距離,但皇甫絕還是清楚的看到那只草編的知了做工有多么精細。他雙眸微斂,目光如炬,向一旁的柳順使了個眼色。
很快地,柳順便將小太子手中的草編知了呈到他面前。
待他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將草編知了打量半晌后,冷著嗓音問:「這知了是誰編的?」
皇甫玉被問得臉色一怔,張了嘴欲言又止,一會才艱難的吐出幾個字,「是兒臣宮里的一個宮女!
皇甫絕修長的手指把玩著那只小小的知了,眼神突然變得幽深。
偌大的御書房,氣氛一時冷凝,皇帝不吭聲,其它人也不敢擅自開口。
許久之后,他的聲音才悠揚響起,「為了這玩意,你就不顧太子的身分動手打人?」
「是李懷昱先搶兒臣的東西,兒臣一時氣不過才同他動手的!
「你自幼即接受帝王教育,應該知道自己有朝一日將繼承大統,在未來的日子里,你可能會遇到無數挫折,難道僅因看不慣臣子的一些作為,你也要由著自己的性子,不顧禮法的與臣子們大打出手嗎?這樣成何體統?」
「難道李懷昱恥笑兒臣自幼沒娘,兒臣也不能動怒嗎?」
雖說皇甫玉是太子,可朝中上下都知道,當今皇帝并不喜歡這唯一的兒子,因此很多人都在私底下猜測,太子之位之所以會由皇甫玉擔任,只是因為皇上尚無其它子嗣,一旦后宮里那些個美人妃子們懷上龍種,皇甫玉的太子之位便會輕易被取代。
并且,由于宮里上下都知道皇甫玉的生母納蘭貞貞被皇上所憎恨,連帶他這個兒子也被冷落,所以別說學堂里那些伴讀打心眼里瞧不起他,就連后宮那些妃子們也沒有一個將這位小太子放在眼中的。
天底下所有孩子都需要母親來疼,即使皇甫玉身為一朝太子,但他仍只是個孩子,在心底深處,也希望有個娘陪著他長大。
可是,從他懂事之后,就清楚知道自己沒有娘,這個事實就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每當學堂里那些伴讀有意無意的諷刺他有娘生、沒娘養的時候,他潛藏在心底的憤怒就會被徹底激發。
尤其李懷昱仗著自己是瀛國兵馬大將軍李亮的獨生子,每次在學堂里欺負皇甫玉都最為囂張,盡管他三番四次的容忍,卻只造就了對方更加肆無忌憚的凌辱,不但公開嘲弄他爹不疼、娘不愛,還把他最心愛的草知了從手中搶走。
實在是忍無可忍了,他才與李懷昱動手,沒想到一時沖動的下場,就是被父皇罰跪挨罵。
兒子那句「兒臣自幼沒娘」,似乎刺激到當今天子內心深處的禁忌,皇甫絕愣了好半晌,俊美的容顏不自覺流露出幾分惱怒。
「僅因為臣子說了不入耳的話,就大發雷霆動手打人,這樣沒有容人之量,將來如何成就大業?」他頓了下,下意識捏緊手中的草知了道:「現在回你自己的宮里,罰抄《千字文》十遍,抄不完,你就別吃飯了!
皇甫玉咬著粉嫩的唇瓣,心里極不服氣,可看父皇冷下俊臉,一副沒得商量的模樣,他也只能乖乖點頭稱是,艱難的站起身,一拐一拐的踱出御書房。
直到那小小的身影逐漸走遠,皇甫絕捏緊草知了的手才慢慢放開。
「柳順,是不是連你也覺得朕是個狠心的爹?」
他的聲音雖然輕,卻已令身旁的老太監聽得一清二楚。
柳順不敢妄言,小聲的陪笑道:「皇上只是在用嚴厲的方式管教小太子成材而已!
皇甫絕淡然一笑,「這些漂亮話,說出去誰會信?」他狀似不經意的往下一看,盯著手中被捏得幾乎變形的草知了,「每當看到他那張與她一模一樣的面孔,朕就忍不住……想要狠狠地折磨他。」
柳順聞言心里一驚。雖然皇上沒有提及名字,可他知道他口中的「她」,指的就是當年的太子妃——納蘭貞貞。
當朝太子皇甫玉的容貌,幾乎與他娘一模一樣。
想當年,納蘭貞貞被納蘭康許配給身為太子的皇甫絕時,夫妻倆鶼鰈情深,如膠似漆,曾是京城百姓最津津樂道的一對神仙眷侶。
可惜自六王皇甫祁發起逆皇案、皇甫絕險些死在太子妃施的破魂蠱之下后,「納蘭貞貞」這個名字,便被皇甫絕列入仇人名單中。
也難怪皇甫絕對自己唯一的兒子如此狠心無情,因為皇甫玉的臉和他娘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令人一見就想起她。
恢復原有的寧靜,皇甫絕開始仔細打量手中的草知了,耳邊彷佛響起一道清脆嬌美的聲音——
「這只小知了可是我親手編的,獨家制作,絕無贗品!
「今天是本太子二十歲的生辰,你就送這么個小玩意給我當賀禮?」
嫵媚的少婦扯出一道嬌美的笑容,調皮的說:「那些用金銀財寶買得著的東西,哪有我這只知了獨具匠心呀?當然,若夫君嫌棄,那明兒個我再補上五百兩黃金就是!
他被逗得眉開眼笑,一把捉過小小的草知了,小心翼翼的揣進懷中。
「娘子送給為夫的禮物,就算是路邊一顆不起眼的石頭,對為夫而言,也是珍品中的珍品……」
猛然想起過往的記憶,皇甫絕驚覺到自己的失態。
該死的納蘭貞貞!
即使她已死了整整四年,可有關于她的一切仍舊這么霸道的擅闖他思緒,令他天天記著,不曾忘懷過。
他恨她,就算過了四百年,這個事實依舊不會改變。
***
三個女人一臺戲,而女人一旦聚在一起,就會成為一臺亂戲。
瀛國天子的膝下雖然只有一個兒子,但這并不代表后宮嬪妃稀少,相反的,皇甫絕后宮的妃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然而,自他登基為帝至今已過四載,卻仍未立后,長眼睛的人都知道,他雖然憎恨著納蘭貞貞,但并未對她忘情,才會遲遲不肯將皇后寶座賜給其它女子。
皇帝既未立后,就代表人人有機會坐上皇后寶座,后宮那些嬪妃自是不會輕易放棄這個位置。
她們入宮可都背負著家族的使命,無不極盡所能的討皇上歡心,希望家族的地位能因她們受寵而提升。
所以,這日剛下早朝的皇甫絕,才在御書房坐下,不久前因畫得一手好畫而被封為麗貴人的殷麗梅,便笑著端來熱氣騰騰的人參湯到他面前,開口便是一串討好奉承的話。
只不過她還沒說完,皇甫絕的俊臉已略呈不耐。
沒想到她不會看臉色,說著竟還壯起膽子要求皇上賜她弟弟一官半職,完全在老虎嘴上拔毛。
殷麗梅的父親為當朝三品文官,其弟殷禮杰今年十九歲,正是考取仕途的年紀。可他上一屆應試科考時,卻被發現考場作弊,看在雖麗梅的面子上,皇甫絕那時沒有嚴懲,只罰他爹三個月的俸祿小訓一番就此了結。
誰知她居然又忝著臉,再次跑到他面前求情,想為弟弟謀個官位。
皇甫絕這輩子最痛恨兩種人,一是偽君子,另一種就是不求上進、只想靠祖上庇佑的廢物。
殷禮杰剛好屬于第二種。
「皇上,臣妾的弟弟雖然在上屆科考被人發現作弊,但其實他是冤枉的,考官大人取消他科考資格三年,實在有失公平。臣妾是覺得——」
未等她將話說完,皇甫絕俊美的臉上便露出一抹陰沉的冷笑,令人不寒而栗。
殷麗梅雖然被封為貴人、是皇甫絕的妃子,可她知道在美人無數的后宮中,沒有一個女人能抓住天子的心。
她不是沒作過被皇上寵愛一生的美夢,但在意識到她嫁進皇宮整整四年卻鮮少被臨幸,甚至連懷龍胎的機會都沒有時,她才認清這不過是癡心妄想。
因為皇甫絕的心,就如同冬季的冰雪,寒冷得令人生畏,住不進任何人。
于是,她不再奢望得寵,只想趁機為家人謀福利,如此就算有朝一日她姿容不再,起碼還有個娘家給她做靠山。
可顯然她的算盤打得并不如意,皇甫絕在冷笑一陣后,打斷她未完的話,無情道:「如果你還想將貴人的位置坐穩,就該試著看清自己的身分,別自以為是能對朕提出要求!
這話說得并不陰狠,卻讓殷麗梅的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如果說,稱帝之前的皇甫絕還有一絲人性的話,在他被前太子妃納蘭貞貞背叛后,那最后一絲人性也被徹底泯滅了。
上一個膽敢向他索要名分的陳美人,半年前正是因為出言不遜,死在一杯鴆酒之下。
訓斥殷麗梅離開御書房后,皇甫絕已經沒心思繼續批閱奏折,他打發了隨侍在側的幾個宮女,一人百無聊賴的來到御花園散心。
此際日子臨近四月,正是春暖花開之時,御花園中種滿了粉紅的桃花,迎面撲來花香,帶著春的暖意以及泥土特有的芬芳,刺激著他的嗅覺。
曾經,太子宮殿的后花園因為某個喜愛桃花的女人要求,全種滿了桃樹,但在他登基為帝后,差點就下令讓人將整座皇宮的桃樹統統砍掉……
可他最后終究沒有這么做,桃花依舊在每年的春天爭相怒放,彷佛在悼念著什么人。也許……是他內心并不想因為自己的恨意,而將這唯一能勾起往事回憶的地方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