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才隔了一夜,咖啡館同一時間見面,這兩人竟都狼狽。徐瀞遠臉上有傷,程少華正感冒,他一直擤鼻子。
見到徐瀞遠,程少華心頭震了一下。她臉龐有瘀痕,右眼角紅腫,嘴角也破了。有人打她?他愣著,胸口堵,怒火沸騰。
哪個畜生,毆打這樣纖瘦的女子?
“你……”他才表露出一點關心,就被她冷淡的口吻截斷。
“麻煩補簽一下!彼贸龊霞s,攤平。
“你的臉怎么回事?”
“被揍了,你這么想嗎?你錯了,我是下樓梯跌的……”
“我不信,跌倒會跌成這樣……哈啾!”他又打噴嚏了,擤鼻子時,含糊地埋怨她:“昨天有人不肯借傘,害我淋雨感冒了。”
“請簽名。”她遞出原子筆。
“先吃飯!彼查_租約,翻開菜單!拔抑形鐩]吃!
“簽完可以慢慢吃!
“吃完我再慢慢簽!彼麍猿制饋,有不容拒絕的篤定。
“椒麻雞好像不錯?還是炸排骨?排骨看起來好……你吃過他們的餐嗎?要不要推薦一下?”
“不知道。”她說,口氣不耐。
“這頓讓你請,你害我多跑這一趟。”他在菜單上勾選完,招服務生過來。
徐瀞遠看向落地窗外,雙手盤胸前,斜過身子,倚著椅背,擺明是不想聊天。她只想快快解決,快快走人。
但又不能做絕,畢竟租約被毀,是她理虧。她對面前男子不關心,沒興趣。她望著外頭,一整排灰色石礪屋墻,窗戶旁生雜草,任風吹。連那小草搖蕩的姿態,都讓她煩。
她沒食欲,討厭對話。她對眼前一切,都沒興致,所有景色,看著都煩。自從妹妹死后,時間的流動,失去意義。她像困在膜網內,與外界阻隔。她不再感動,更缺乏感覺。連昨夜被揍,今天醒來也不感覺到疼。
餐點送上來,她聽服務生說道:“您的椒麻雞餐、炸排骨飯、紅酒燴牛肉、海鮮燴飯!
什么?!她終于轉過臉來,驚訝地看滿桌子擺著的套餐。
程少華解釋:“這幾樣我都想吃,只好都點了!背躺偃A請服務生拿一個空盤過來,又跟徐瀞遠說:“我吃不了這么多,你幫忙吃一點!
徐瀞遠怔住,這剎,心臟像挨一拳。她看程少華悠閑地使著刀叉,將每一盤飯菜都分出一半到空盤里,盤子遞到她面前。她看著,皮膚起疙瘩,心頭泛酸——有人,每次也做同樣的事。
那人總是笑咪咪地分食物給她。
她有張愛笑的圓臉、討喜的大眼睛,總是拉她喝咖啡,很饞地亂點東西,再通通分一半給她。
“我吃不完,你要幫我吃!蹦侨丝偸沁@樣任性地說。
徐瀞遠每次都罵她:“吃不完還點那么多?”
“每一樣都想吃嘛,沒辦法決定呀,這好難欸。”跟行事果斷的徐瀞遠比起來,那人顯得猶豫不決,天真脆弱。她們卻是親生姐妹,妹妹老是那樣的饞,好像知道自己來日無多。
徐瀞遠喉嚨一緊,深吸氣,平復心情。她拿出皮包檢視里面的金額。
“你點太多了,我身上只帶五百塊,不能請你!
“所以不吃是你吃虧!彼б粔K椒麻雞!斑,不錯,他們的醬料是用新鮮的檸檬調的,你吃吃看!
“我說我只帶了——”
“知道知道,我會付,從下次給你的房租扣。”
還是堅持讓她請就對了。徐瀞遠凜著臉說:“真懂得敲竹杠!
“誰叫你害我感冒?斐,吃完簽約!
土匪!徐瀞遠很快把飯菜吃完,又催他:“你吃快點。”
“不急,吃太快會消化不良。”
好不容易他吃飽喝足,才慢條斯理地把合約簽了。
合約到手,徐瀞遠包袱款款,立刻走人,像是多留一秒,都會傷身。
程少華收好合約,隨她走出咖啡館。
又是同一方向,又是一前一后。
更慘是,天空又響雷,不會吧?又——
嘩!暴雨疾落。
走前頭的徐瀞遠抽出傘,撐開。她想著,后面的程少華,該不會又沒帶傘吧?不管,她走得更快?墒,有些不安,方才,他的行為又躍進腦海,與妹妹的影像重疊,像是妹妹從彼岸來的回音。
“姐……我吃不完,你要幫我吃!
煩!徐瀞遠止步,猛一回身,差點撞上程少華。
他,果然又沒帶傘。他攤攤手,對她笑!拔铱蓻]跟蹤你,我是要去捷運站。”
徐瀞遠臉一沉,見他又淋得一身濕。
“你不看新聞嗎?這幾天有豪雨特報干嘛不帶傘!
“你氣什么?又沒向你借傘。”
“所以你這種人活該感冒!
“你兇什么?要不是你合約丟了,我需要跑這一趟,淋這場雨嗎?”
“你過來!彼褌阃皳。
他笑了,跑進傘下。他個子高,去握住傘柄。“我不是不知感恩的人,我負責撐傘!
雨勢粗暴,伴隨雷響,天色驟暗,他們不得不同行,不得不同傘,走在暴雨中,這雨勢比昨日更狂,小小一把傘,攔不住雨勢。徐瀞遠刻意不和他靠近,盡往外側走。
“雨很大,過來點!彼f。
她不肯,一路低頭,身體緊繃,堅持跟他保持距離。
和他共傘這么不情愿?
終于到捷運站,徐瀞遠迫不及待搶走傘柄,快速收摺就走。
“我來。”他把傘搶回去,重新摺好,遞給她!爸x啦!
她接下,抬起臉,她驚訝了。這家伙,仍然是渾身濕透,而她,除了靠外側的發梢微濕,衣衫干爽。他這傘,是撐假的嗎?怎么還淋得濕透?
程少華彎身,與她目光平視。黑眸炯炯,他說:“徐瀞遠……你的傘太小了,下次換支大的吧?”
他的臉,靠太近,徐瀞遠一陣慌,尷尬退后。她轉身,急著走,腳步快,心很亂。他濕透了,他……一路上都把傘往她這撐。她才不感動,更不必內疚,是他自己不帶傘,他活該啦。
走進月臺,列車進站,嗶嗶聲響,她迅速跳上車,像急著逃開什么,還聽見身后隱約有人喊徐瀞遠。
她一上車,就愣住了。糟,上錯車,搭錯方向。
她懊惱,都是他害的。瞅向掌心握住的雨傘,小小折疊傘,收摺整齊,每一摺痕都漂亮在正確位置。她手心濕冷,這一握,都是雨。
徐瀞遠眼眶潮濕。
甄宜……為什么?他連收傘,都收得跟你一樣好?!是否因為我太想你?
徐瀞遠抬起臉,窗外是急逝的黑暗甬道,玻璃面反映自己的臉,她們有一雙神似的大眼睛,她好似看見已逝世的妹妹。
甄宜……姐想你,你知道吧?
徐瀞遠左手抓住冰冷的扶桿,軟靠著它,在長發遮掩下,哀慟地哭了。
而,越過幾名乘客,幾步之遙,程少華就站在那里。
這列車,是他要搭的方向,方才看她跳上去時,他喊她,想提醒她,她沒理,F在,他默默站乘客間,撞見她哀傷哭泣,他也不敢冒失靠近。
她無助又脆弱,靠著扶桿,在晃動的車廂里哭泣。
她想到什么?
他看著,胸口悶悶的。望著她倔強好強的臉,彷佛看見過去的自己。程少華覺得跟徐瀞遠特別有緣,但那會不會只是因為自己投射了某種感情?他了解女人,女人善于利用眼淚,或佯裝脆弱,或表現受害,或陳述過往的悲慘,好博取男人好感,令男人興起保護欲,同情而產生愛情。
可是,徐瀞遠相反。
她對他態度冷淡,臉上有傷硬說跌倒,她拒絕被關心,始終是倔強表情,她不扮演受害者,不希罕安慰,他想,她一定有很強的自尊心,拒絕暴露脆弱。
可是,一離開他視線——
她在陌生人間,痛哭。被長發掩住的淚水,恍若泛濫至他這兒來。他好冷,衣服濕透,空調很強,而她的哀傷,像團迷霧,包圍他。他的心,卻異常地熾熱。他想像自己走上前,張臂將她輕擁入懷。
他想像她在他懷里得到安慰,一如他曾經也那樣無助地哀哀痛哭過,懷著巨大的創傷,孤單又無助。
會不會想擁抱她,是因為,想擁抱過去的自己?
會不會是因為看見某個面向,她神似自己,所以動情了?
在徐瀞遠身上,他看見與自己相似的個性。有種被命運鎖鏈鎖住的感覺,有種被命運召喚的感動,有種緣分像宿命。
他被電倒,卻感到莫名。
搬家前日,深夜十點,程少華住處燈火通明,客廳堆二十幾個紙箱。郭馥麗跟潘若帝蹲在地,忙著打包。有位穿白洋裝,氣質高雅,容貌清秀的女子,也蹲在地幫郭馥麗收東西。
她是郭馥麗的姐姐,郭莞鈺,在廣告公司擔任高階主管。三人從下午忙到現在,還沒結束。屋內五貓,穿梭在大小紙箱間,總有辦法乘人不備,躍入紙箱窩藏。
“我說幾次了?你又跑進來?”郭馥麗第N次從紙箱里抱起一只瘦黑貓!靶』!”郭馥麗慘號,取出被啃爛的書,紙屑紛紛落,她抖著聲音開罵:“你吃了《沉思錄》,這么偉大的書。〕粜』ⅲ
小虎喵嗚,興奮地狂搖尾巴。
“你不要罵它,它會哭!北澈罄淅渎曇粽f。“善良點,它沒指甲夠可憐,想想它以前被舊主人拔去指甲的痛,對它溫柔點。OK?”
“所以就隨便它一天到晚亂啃東西嗎?這可是偉大的羅馬哲學家皇帝,MarcusAurelius寫的《沉思錄》啊!币惶斓酵硪硪,這肯定是無爪貓的代償反應!陸續被毀無數東西,郭馥麗很難同情它。
“我買一本新的賠你!背躺偃A說。
“程少華你有病,收養的都是怪貓。”郭馥麗放下小虎,這只小虎沒爪子,那邊躺地上的是大喜,愛露牙嚇唬人,還會放臭屁。另一只坐在潘若帝旁,是常對棉被發春的啞巴白貓,是小冷。
還有一只叫小龜的,常躲著,耳聾、善妒,每當程少華有了女朋友,便以撒尿亂大便抗議。而此刻窩在程少華肚上的,黑白乳牛色的貓是小華,它雙目失明。
以上五只貓,沒一只正常。
“我要哭了,東西收不完。”她瞪向那位悠哉悠哉坐椅子上看書的男人!俺躺偃A,你很閑嘛?”
“是啊,我都打包好了。搬家搬多了,被訓練得身無贅物,打包快速!
“你跟你的五只貓就是最大贅物!要不要來幫我?你看,那堆東西都還沒收!
郭馥麗指著墻邊雜物,有她的CD片,有潘若帝保養用的瓶瓶罐罐,有不知哪一年同事送的生日禮物維尼熊,還有潘若帝的相簿——千萬不要翻,充塞自戀狂的自拍照,碗筷杯盤等等等等等,長夜漫漫,東西亂亂,郭馥麗呻吟。
潘若帝精神萎靡,捧著頭沮喪哀嚎:“天啊,我腰酸背痛,我恨搬家!币恢背聊墓糕晸u頭笑。“你們東西太多了……”
“搬家好苦,累啊!迸巳舻燮\浀嘏吭谀z封紙箱上面嘆息。
郭馥麗呼喚程少華:“來幫忙!
他果然放下書,走向他們。
郭馥麗跟潘若帝感激涕零,孰料他竟繞過他們走進廚房。
“好渴……來泡個茶好了!背躺偃A說!澳銈兡切〇|西不用打包,我看也不是太重要的,都可以扔掉!
“跟你講話會吐血!惫愓J命。
郭莞鈺朝廚房喊:“我帶了手工餅干,在流理臺那里,你打開配茶吃!
“謝啦——正餓著!彼鋹偟卦趶N房說:“小郭人不怎么樣,可是姐姐是仙女啊!”
喀嗤。他拿餅干咬一口,香脆啊。
“莞鈺烤的餅干越來越好吃了!惫惖山憬。
“干嘛給他吃,沒看他都不幫?”
郭莞鈺笑咪咪!霸趺茨銈円惶斓酵沓臣?”
“就是啊。”潘若帝苦笑。“跟他們住很吵。”
程少華端兩杯茶出來,一杯給郭莞鈺:“給你。”
“我怎么沒有?!”郭馥麗怒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