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撐起肘臂將她扶起,嘆道:「何必呢?已是一杯黃土,見了何用?」
「有的……」她有好多話想跟他說,總得讓她祭他一回,將來孩子大了,也該知道自己來自何處,清明好給父親上墳。
她多怕,說了那么多,多怕他一個字也沒聽見,真當她無心無情,帶著對她的恨轉世,真圖個永世不相見。
她不想與他永世不見,她要告訴他,他若真想為奴為畜,她陪著他。
「你現在懂了嗎?」懂了略的心,愿意珍惜了?
「早就懂了,也悔了……」
他猶豫兩難,不知該不該吐實。
若是不說,她腹中即將臨盆的孩兒終究是略的骨血,他該擔起這責任的,但若真要說了——
數月前那悲狂欲絕的模樣,至今回想起他都還會心頭發寒,那一身不欲茍活的絕望氣息,他真的很怕,怕再思及那段過往,略是否承受得起……
畢竟,那不是多好的過去,遺憾、悔恨、傷害與罪咎……重重疊疊,不堪回首,忘了也不足惜。
重生的略,雖仍是沉靜寡言,至少已沒了那陰暗晦澀的氣息,他懂得笑、也懂得敞開心胸與人相處,這失而復得的弟弟是僥幸撿回來的,他不想再冒一次失去的風險。
這是他為人兄長的私心,雖知愧對雁回,也要為親弟筑起一道防護,阻絕任何傷害的可能。
這是略的選擇,他想徹底拋舍、遺忘過去,他只能尊重。
于是他道:「你若有其他的打算,孩子生下后,可將他送來,我會代替略將他撫育成人,畢竟你還年輕,總不能為此而誤上一生——」
「他在哪兒?」那不是她要聽的,她只想知道,慕容略究竟在哪兒?
「別問了,他不要你上墳頭拈香,我便不會說!
「你不說,無妨,我自個兒找,翻了銅城每一寸土地,我都要找到。」
「……」當初,她若早早有今日此般在意,多好?那便不至于落得如今這等難以收拾。
莫雁回走后,穆朝雨立于門邊,目送那道遠去的身影,凝思道:「她這回——看起來沒那么好打發!
他嘆口氣,算是附議她的話,「找個說詞,讓阿陽最近少回來,免得哪天真讓他們給碰上了!
「又我當壞人?」她快變成坊間那種刻薄狹量的惡嫂嫂了啦!
「……」
*****
晚膳過后,穆邑塵端了壽面、小菜,再溫上一壺酒,月下把酒談心。
步入園中時,小的那只已經玩累了,正窩在大的那個懷間酣眠。
「我來抱吧!顾焓忠油,懷里那只不依地咕噥兩聲,小手纏抱不放,臉兒埋入胸膛。
「無妨!鼓玛栮P笑了笑,單手抱娃,謹慎地兜妥了外袍,雖是初夏,入夜后晚風仍有幾許涼意,莫教酣眠中的娃兒受了寒。
這一幕看在他眼里,想起那大腹便便的身影。
他可知——他也即將為人父了?
單看他與青青的相處,便知他極為喜愛孩子,也真心將青青疼入心坎,要不青青不會每回見了他來都要跟前跟后,甜甜膩膩地纏人。
很早、很早以前,在那些遺憾傷害尚未發生時,有一回他曾不經意說溜嘴——若雁回肯允他,他希望能生三個孩子,兩男一女。
如今,他這夢想眼看就能成真,究竟,該不該說?
話幾回到了嘴邊,總猶豫著,難以啟齒。
「大哥,有心事?」整晚都是如此,老盯著他若有所思的,又悶著什么也不說。
想起嫂嫂稍早突然要他近日沒事少回來……八成真與他有關了。
「大哥不必煩心,我明日一早便回!谷粽媾c他有關,他說什么也不會讓自身的事造成大哥與大嫂之間的困擾。
「你想哪兒去了!」穆邑塵瞪他一眼,「你嫂子只是嘴上鬧鬧你,她平日也愛這么鬧我,沒真當你是外人。」
「我知道。」要真厭煩他,不會吩咐他每五日必得前來,勤熬湯藥至今不曾斷過,正因如此,更覺虧欠他們甚多,不欲再打擾夫妻倆的生活。
「我只是在想,你都快三十了,我已經娶了你嫂子,有青青、腹中還懷著一個,你呢?幾時要定下來?」
是不是全天下當父兄的都這樣?沒見他成家,這心怎么也安不下來。
「還早,不急!
「城南的杜小姐托人來向我說了幾回,你的意思呢?」家世好,人也生得嬌美秀致,最重要的是一心傾慕,都不惜拉下女子矜持與身段主動來說媒了。
穆陽關想也沒想,「她會與大哥計較,不適合!
雖是好意,婉言要他多為自己打算,可若連他拿多少銀子給大哥都會計較的人,將來娶進門,紛爭只會更多。
「是你要娶妻,她如何看待我不重要!
「重要,不敬大哥的女子,不能娶。」
「我誰也看不順眼,你難道就不娶了嗎?」
「大哥沒允,我不娶!
「……」
他心里,其實一直將那句「長兄如父」牢牢刻印心田吧?一如當初承諾過的,若能重來一回,必當全心敬之愛之,當個乖巧聽話、從不拂逆的好弟弟。
他雖忘了一切,可心里似乎仍知曉自己虧欠甚多,傾其所有彌補……
他這么弟,不是乖張得教他煩惱,就是乖順得讓人心疼,就不能走走中庸路線嗎?
共同分食完一碗壽面,兩人肩并著肩,月下有一杯沒一杯地對飲,聊著生活瑣事。
「敬大哥,年年有今日。」
穆邑塵舉杯回應,「敬小弟,年年有今日!
「陸想容,你覺得如何?」他沒來由地冒出一句。
「什么如何?」不是村長么女的閨名?
「大哥不是覺得我該成家了?若是想容,你覺得可以嗎?」
穆邑塵一個不慎,被入喉的酒意嗆了嗆,「什么時候的事?」
「有一陣子了!贡緛磉在斟酌,不過大哥若覺得他成家比較好,他便認真考慮這件事。
「你自己呢?喜歡她嗎?不要因為她性子好,也不要因為大哥覺得可以,你就娶,那是一輩子的事,你得真心喜愛她才成!
穆陽關靜默了一陣,「大哥,爹娘是什么樣的人?疼愛我們嗎?為何你從未提起?」
「爹娘……早早便辭世了。」他梗了梗,在弟弟信任而真誠的目光下,只覺萬分心虛,「你怎會突然問起這個?」
「我能在大哥身上感受到手足溫情,完全不費功夫,但是對于爹娘,我怎么樣都無法想像,也體會不出孺慕之情的滋味,家,應該要是怎么樣,如你、如大嫂那樣嗎?想容性子似大嫂,真誠、好相處,也懂得溫情體貼,我與她在一起,很舒心!
這樣,就算喜歡了嗎?
從雁回到想容,完全是兩個不同類型的人,他其實難以想像,性涼少言的弟弟與純真愛笑的想容兜在一起的樣子。
「并不是找個性子似雨兒的人,就能打造另一個和樂完滿的家!
「這我當然知道,大哥,若無好感我不會開這個口,當然最主要的,是我相信她會是個好伴侶,如大嫂那般賢豐慧持家,讓我無后顧之憂,雖然過去的事,我記得不多,可我知道,這是我一直想要的……」守著小小的、溫馨的家,燈燭下,有個人靜靜為他縫衣補鞋,偶爾仰起頭,給他暖暖一笑。
他貪看想容的笑,那種包容依眷的眼神、被一個人無庸置疑地在意著、放在心頭珍視,他知道自己曾經有多貪渴這一切,沒來由地,就是知道。
那是他藏在心底、不曾對誰訴說的夢,想容給了,心房暖暖的,他只想守著這暖著他、寧馨的美好。
「你嫂子哪會持家啊……」分明就是敗家妻一名,他憂著的才多著呢!
可略說了,他在意、也有好感……這樣,還能再說什么?
雁回,你來得晚了,略……不見得會一直停在原處,尤其是一段曾讓他傷得痛徹心腑的感情。
他已經往前走,看見不同的風景,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
護短就護短、自私就自私吧,他只想留住此刻這個平靜知足的弟弟,為他守住如今安穩的生活。
「你若確定要她,那就去吧,只要努力讓自己開懷便夠。」
其余的……哥替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