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遙遠的青松鎮,一行人馬正緩慢而艱難地行走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中。
領頭的人穿著皇家侍衛的衣著,看著眼前的山路,愁眉苦臉地回頭報告,“王爺,這路是越來越難走了,天黑趕路實在是太危險,不如我們先在原地休息一下,天亮再走吧!
他的身后是一輛馬車,由百來名士兵護衛,馬車中的人隱隱約約地應了一聲,車隊立刻停了下來。
隨行的護衛們開始準備起就地安營扎寨。馬車車門打開,一道高大頎長的身影走出,此人一襲紫色的白龍棉袍,月色下五官深刻俊朗猶如刀刻一般,他就是奉旨回京,令曹尚真聞風就要辭官搬家的皇帝胞弟——龍四王爺。
原本龍四從南陽進京不會走這條路,但是因為遇到地震,道路嚴重損壞,他被迫改道數次,如今半夜又困在山路上,令他本來就冷峻的五官更因不悅而布滿陰鷙之色。
“苓國不幸,前有奸臣作亂,后有天災禍國!彼哉Z,眉峰緊蹙。
“茯王爺,您先到這邊休息一下吧!笔绦l宮招呼著!皩傧陆o您燙了熱酒,您來暖暖胃。還有些醬牛肉,您湊合著吃點。”
龍四點點頭,剛往那邊走了幾步,就聽到遠處有個侍衛叫了一聲,“哎喲!這兒怎么躺一個人?真晦氣!死人都死到這兒來了!
“怎么回事?”龍四朗聲問道。
“王爺,大概是個逃難的災民,像是傷了什么地方,死在半路了!笔绦l踢了一腳那具死尸,忽然嚇得又叫一聲,“詐尸!”
龍四皺著眉走過去,“大半夜了,鬼哭狼嚎個什么?”他低下頭,看清楚那具“死尸”,是個女人,衣衫破爛,身上都是塵土,頭上好像還有一個淌過血的傷口,現在已經干涸了。
就在他低頭查看的時候,那“死尸”又動了一下,一道輕微的呻吟聲從她口中傳出。
“喂!”他叫了一聲,卻沒有回應。動手推了一下,那女人的身體翻轉過來,露出一張蒼白的臉,即使面容上有灰塵以及點點傷痕,依然掩不住她天生的艷麗。
不知怎的,看到這張如含冰桃花的臉,龍四緊蹙的眉心輕輕一抖,心頭像是被什么東西抓了一把。
他低下身,手指在她的鼻翼前探了探,還有微弱的呼吸。他又用手在這名女子身上查探一番,沒發現重大的骨頭斷裂之處,接著他兀自伸出雙臂將她抱起,走回馬車上。
幾名侍衛追過來,連聲說:“王爺,這一路你懸壺濟世都成了大夫了,再這么耽擱下去,幾時才能走到京城?”
“人家有難,我能見死不救嗎?”龍四沉聲命令,“掌上燈。”
幾盞從王府帶來的琉璃燈先后點亮,舉在馬車門口及車窗口。借著燈光,龍四為這女子把脈,重新查看她的氣色和傷勢。
看來,她的頭部應該是受過傷,所幸身上沒有其他太嚴重的傷勢,頭部也無大礙,休息調養吃點藥,應該就能痊愈。
他從隨身的玉瓶里倒出一粒藥丸,塞入女子口中,再將她扶起,在她的后背穴道處輕輕推拿幾下。女子呻吟一聲,藥丸便已咽了下去。
龍四又拿起一壺酒,強行往她口中灌了一口。她差點被嗆住,劇烈地咳嗽了幾聲,不過依然沒有清醒過來,他再為她把脈,發覺她的脈息已經比剛才平緩有力多了。
重新下了馬車,他對左右吩咐!敖裢砟銈冊谶@里守著,若是她醒了就來叫我一聲。若是她知道自己叫什么,是哪里人,就記下來,等天明修好路,給人家點盤纏,送她回去!
“是。王爺!笔绦l躬身回答。
看手下已經將帳篷搭好,他走進其中一間,又問道:“許師爺呢?”
待傳喚之后,許師爺走進時,龍四正展開一封信,凝視上面的文字。
“皇兄這兩天也沒有送信過來,估計是耽擱了。聽說丞相曹尚真忽然辭職,你對此事有何看法?”
許師爺曾是京中戶部的一名執筆文員,前年離開京城,去南陽投靠了龍四。因為為人精明,寫文功力了得,很得他器重。
聽到主子問話,許師爺并沒有立刻回答,想了半晌才說:“曹尚真這個人,雖然年紀不大,但是心眼兒不少。最近從京中一直有傳聞傳出,說陛下常年生病只怕與他獨攬大權有關。而陛下又先后采取行動抓了他一批親信,沒準將您秘密調入京中的事情他也知道了。他是聰明人,當然知道江山易主之后不會有他的好果子吃,所以想提前跑路吧。”
龍四哼道:“曹家人世代為官,沒有一個好東西;市忠膊恢朗窃趺椿厥,居然會一直重用這種人。他若是真辭了官,我可以考慮既往不咎,但他若是和我玩手段,我回京之后也絕不能對他客氣。此人有什么弱點可抓嗎?”
許師爺想了想,“若說弱點,就是此人愛財,但這也算不上多致命的弱點,因為他最厲害的是每次要錢都不動聲色,絕不主動伸手,只等你親自送上門,一沒有收條,二沒有字據,您能奈他何?”
龍四沉道著。“難道就任由他帶著大筆贓銀辭官逍遙?”
又想了想,許師爺笑道:“若非要說弱點,就是此人懼內。”
“恩?”他抬起眼皮!芭吕掀牛俊
“不能完全算怕,但是曹尚真愛妻之名倒是朝中的一個笑話。據說當年陛下想把夢嬌公主許配給他,按說此人如此貪慕榮華富貴,應該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但是他卻非要娶這個龍城女將丘夜溪。
聽說丘夜溪初入京時本來和他勢同水火,還曾在早朝上要揭穿他的真面目,可惜沒有成功。后來也不知怎么就嫁給了他。成親之后,曹尚真力薦她當了兵部尚書,但他娘子依然不怎么給他面子,常常為了朝政公然在朝堂上和他對質,但曹尚真倒是從不和妻生氣就是。”
龍四聽的起了興致,“哦?這么說來倒是很有意思。曹尚真為何會對老婆如此唯命是從?難道他有什么把柄被老婆捏在手中?或者他老婆是個天香絕色?”
許師爺笑著搖了搖頭,“有沒有把柄被他老婆捏住,屬下是不大清楚,但是丘夜溪的確有些姿容。幾年前屬下在京城時曾經見過她幾面,真說得上是艷如桃李、冷若冰霜的一個美人兒,也難怪曹尚真為她顛倒!
“原來曹尚真還是個好色之徒!甭犞鴰煚數拿枋觯恢趺吹模埶暮鋈幌肫饎偛疟蛔约核鹊哪敲。她也是個艷如桃李的人,而且眉宇冰冷,似是天生的氣質,醒來之后,也該是個冷若冰霜的美人兒吧?
“好色也說不上!彼^續分析,“因為曹尚真從來不去花街柳巷,除了老婆之外,沒有再納二房,成親兩年才育有一子,此后再無子嗣。尋常的大戶人家早就三妻四妾了,但他居然將陛下賞給他的美人一律打發到郊外的田莊去做苦力,也有人傳說丘夜溪是河東獅吼,曹尚真有心好色也不敢真的去摘野花一朵!
龍四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久別京城,京中的掌故所知不多,聽你這么一講,我倒是很有興致去見見這一對夫妻。”
“王爺若遇到曹尚真請千萬小心,此人狡猾奸詐,能言善辯,都說是九尾狐貍轉世。王爺性情耿直,斗心眼兒未必是他的對手。”
“我會小心的!闭f著,龍四又揚聲問外面,“那個女人醒了嗎?”
“還沒有,王爺!庇腥嘶貞。
他思索著,自言自語,“服了青花丸還不醒過來?難道她的傷勢比我所想的要重?”他放心不下,又起身去查看。
待他親眼一瞧,那女子的呼吸已經很平勻,但依然沒有醒過來的跡象。
有一個侍衛笑道:“王爺,看她的穿著打扮可不一般,不知道是哪個大家的夫人?可惜已經嫁了人,否則這容貌還真配得上我們王爺,英雄救美,不是佳話一樁嗎?”
許師爺跟了過來,湊近看了看,“奇怪,她既然是大家出身,怎么身邊一個人都沒有?難道她家人都在地震中死絕了?”他目光游移,從那女子的衣著上移到她的臉,然后一愣,起初以為自己眼花,但是揉了揉眼睛之后,他再仔細看了半晌,不覺驚呼道:“她……她是……”
“你認得她?”龍四疑惑地瞥向他。
許師爺本想脫口說出,但沉吟一瞬后,他將聲音壓低,湊到馬車窗口,對車內的龍四悄聲道:“王爺,她就是曹尚真的妻子,兵部尚書丘夜溪!
“什么?”龍四大吃一驚,再回頭盯著那女子的面容,震驚之情表露無遺,若她真的是丘夜溪,為什么沒在京城,而是獨自一人身負重傷出現在這里?若她真的是丘夜溪,那么曹尚真現在在忙什么?沒有找她嗎?
曹尚真正在前往丘夜溪出事前待的那個小鎮的路上。
在府中不吃不喝,閉門思考了整整一天之后,他對于妻子已經離世的這個答案依然不甘心,不顧父親阻攔,丟下舉朝之事不理,帶著曹膽等一干家將,星夜兼程趕往她出事的地點。
出門前他留話給父親——如果夜溪真的罹難,我也要帶回她的尸體。
他怎能忍心,任由夜溪躺在那冰冷的異鄉,任風雪覆蓋,任暴雨鞭撻她那如嬌花軟玉般的身子。
“我會在龍城等你,不論娘……會怎樣,我都會等你的消息。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一定想辦法叫人帶信給我,哪怕是叫我帶兵去救你,我也會毫不遲疑地飛奔而回!
分手前她曾這樣對他說過。
她怎能狠心失約?不等他去找她,就先一步離他而去?既然她要走,那么就換他帶兵來追,無論生死,都要帶她回家。
連趕幾天路,加上山路難行,一行人早已人困馬乏,唯有曹尚真,始終黑眸湛湛如同淬了星光一樣,帶著某種狂熱的執著,不肯休息,更遑論放棄。
“少爺,再走不遠就到夫人出事的小鎮了!
這一路行來,曹膽始終不敢和曹尚真說話,他心中滿是愧疚,恨不得在丘夜溪失蹤那一天就自刎于廢墟之上。
回京城后見到主子痛不欲生的樣子,他更是悔恨得連舌頭都幾乎咬斷,所以當主子要他帶路重返這里時,他拖著受傷的腿,毫不猶豫地一口答應,而且始終策馬在隊伍的最前面趕路。
曹尚真幽幽望著夜色中前方的點點光芒,那該是半夜里,被迫睡在鎮上街道的人們點燃的火光,這一路走來,他已經見過許多同樣的場景。
地震使很多人死亡,如果夜溪在,她必然會和自己全力以赴救災,或者和他講上一大堆如何愛護百姓,為國盡忠的道理。
但是,夜溪不在了,他要為誰盡忠去?那些死人又與他何干?他無視周圍的災情,心中滿滿的只有夜溪一人,心中有個焦慮的聲音不停地催促著他,快點,再快點,也許夜溪還在廢墟之下活著,也許夜溪會被人平安救出來,也許等他趕到,夜溪會站在路邊,沉著臉責怪他,“怎么來得這樣晚?”
所以聽到曹膽這樣說,又看到那些火光閃爍之后,他竟然無法抑制自己澎湃的心跳,一甩馬鞭,催馬直奔前方的點點火光。
曹膽見狀,急忙喝令所有家丁護衛即刻跟上。
跑進鎮中,在曹膽的指點下,曹尚真終于找到了讓他魂牽夢縈多日的所在——
那是一片觸目驚心的廢墟,只能從磚瓦木塊中依稀露出的招牌一角,勉強辨認出此地曾經是一座客棧,到處都是灰塵,破碎的桌椅板凳,各種看不出原貌的家具,以及……路邊停放著的一具具被白布包裹的死尸。
曹膽趕到時,先問這附近的人,“有沒有人從這里挖出來一……一個女人?”
旁邊幸存的街坊鄰居擦著淚,用手一指那些白布,“挖出來的人都在那里。”
曹尚真踉蹌著走過去,顫抖地用手去揭最近的一塊白布。
曹膽跑來想阻攔他,“少爺,已經隔了這么多天,只怕人已經不能看了,味道也不好聞了,請您站遠些,還是屬下替您——”
“滾開!彼麢M眉豎目地咒罵道:“就算是她化成白骨,變成鬼,也是我的妻子,我有什么不能看,不好聞的?”
一塊塊白布被掀開,但丘夜溪都沒有在其中。
曹尚真忽然興奮起來,四處打聽,“所有人都在這里了嗎?”
“還有些人被埋得很深,沒有挖出來!蹦橙税卣f。
他舉步踩上一塊斷倒的房梁,顫聲叫道:“夜溪?”
自然不會有人回應。
于是他又叫了一聲,“夜溪,你在不在?若在,就回應我一聲。我是尚真,我來接你回家!
依然沒有回答。
周圍的人看到他這樣癡狂的樣子,都不禁紛紛陪著垂淚,向曹膽打聽,“是誰罹難了?”
“小聲點!彼滤麄兊脑挄|及主子的心頭之痛,卻也忍不住一起落淚,“是我家少夫人!
“難得世上還有如此癡情的男子!币晃淮髬鹦耐吹赝锵У。
曹尚真在廢墟上來來回回喊了十數聲,都沒有得到任何回音,最終被勞累悲傷雙重壓力擊垮,一下子跌倒在廢墟之上,竟站不起來。
“少爺!辈苣懟诺眉泵ε軄矸鏊。
他又一把將他推開,重重地喘著粗氣說:“帶人挖開這里,我要找到她,不管是人是鬼,我都要看見她!
“是、是,屬下這就派人去挖,少爺,您累了,應該先休息一下。對了,此地有我們曹家的當鋪,不知道震塌了沒有,不如您先去那里休息,若這邊有了什么進展或發現,屬下立刻派人通知您!
曹尚真卻堅決搖頭,“不,我要在這里等,絕不再離開她一步。”
曹膽忍不住跪倒哭道:“少爺,好歹您要保重自己的身體,否則我怎么和老爺交代?”
他苦笑一聲仰起臉,望著天上那一輪皎潔無瑕的明月,喃喃地說:“夜溪,我早和你說過,你若被人搶走,我也就活不成了。現在你知道了吧?這樣孤獨痛苦地活著,真不如死了干脆!
拗不過曹膽的苦苦哀懇,他終于上了馬,去尋找曹家在此地開設的當鋪分號。
留在這里的十余名家丁,立刻用各種工具開始了挖掘尋人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