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回到臺北,是個罕見冬陽暖暖的天氣。
鹿鳴堅持他送自己到一家干凈簡約的商旅,她預計在臺北最多停留一兩天,就會回花蓮,可是這陣子「溫順體貼好講話」的周頌卻固執勁兒又發作了,大剌剌的把荒原路華停在紅線上,濃眉緊皺一臉正色地對她道:「我怎么可能讓你自己一個人住外面?」
「我怎么就不能自己一個人住外面了?」她忍不住反駁,提醒道:「我都自己一個人住外面很多很多年了,所以回臺北這幾天,也不用例外!
「別忘了外面還有一個怪物在伺機而動。」他聲音溫和了下來,近乎懇求的道:「你別讓我擔心好嗎?」
她仰望著他,心緒復雜萬千!钢茼,我們就保持現在這樣的距離不好嗎?」
「好。」他舍不得對她說不好,因為清楚地看見了她的旁徨膽怯和不安,而這一切都是過去五年來他帶給她的。
是他,愛里依然感到孤獨,沒有安心歸宿感。
所以現在他要陪著她,一點一點找回來。
「那……」
「你住我那兒,我回公司住!顾崧晠s堅定地道!改氵沒去過unlimited吧?是位于內湖科學園區大樓內的極限運動公司,我的公司,這次回臺北,去參觀看看好嗎?」
她遲疑了一下,雖然忍不住好奇也很感興趣,但一想到自己以「前女友」的身分去他的公司,怎么想怎么別扭不自在。
「放心吧,除非你同意,否則我不會告訴他們,是老板娘來巡場了。」他繾綣一笑。
果然成功收獲了鹿鳴狠狠的白眼一枚,不過周頌卻是笑得分外燦爛開心,覺得被她瞪得自己骨頭都酥麻了……
在驅車回周頌的豪華寬敞住處時,鹿鳴還在搜腸刮肚找出如何說服他把車子轉向商旅的種種說法。
他的住處雖然沒有她賣掉的那間套房一樣,充滿了他們倆過去纏綿親密交頸而臥甚至聊天斗嘴笑鬧的回憶,但少數去過的幾次,她畢竟也在里面和他做過了些羞羞的事。
如今物是人非,重新再回到他的酒店式華居里,盡管只是借宿一夜,她也覺得自己可能很難從頭到尾都保持平常心。
這時候就忍不住暗自抱怨起自己干嘛吃撐了,告訴他想回臺北一趟?為什么不干脆晚上從他眼皮子底下偷溜去搭夜班巴士回臺北?
鹿鳴以前最看不慣女人愛搞糾結扭捏,顯得特別矯情的行徑,但沒想到她自己也犯了同樣的毛病。
荒原路華駛進了大樓的地下停車場,她看著他停車熄火,牙一咬,豁出去瀟灑地昂起頭——住就!反正以前又不是沒住過,他都能死賴在她家不走了,她只是待一晚也不是什么十惡不赦的滔天大罪,干嘛這樣跟自己過不去?
周頌替她拎起行李袋,發現身邊的小女人一臉誓死而歸的壯烈模樣下了車,和他步進電梯,他忍不住「噗」地笑了。
她狐疑地回頭。「干嘛?」
「沒事!顾ν滔滦σ猓笄诘氐溃骸傅纫幌滦欣罘藕,我帶你先去吃午餐吧?早上出門太趕,你也沒吃什么,現在應該餓了吧?」
「你去吃吧,或是要回你公司忙,我自己可以的。」鹿鳴看了腕際的電子表,情緒有些低落!傅纫幌隆乙热ヒ粋地方。」
「我陪你。」他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暖暖的掌心緊緊包裹著她有些發涼的指尖。
她抽回手,搖頭道:「謝謝,不用了。」
他想再說點什么,最終還是摸摸她的頭!负!
鹿鳴心里不是不受震動和感動的,因為他越來越懂得理解她,盡管不贊同,卻還是能尊重她的想法和行事。
以前他們是熱烈的愛人,卻從未試著當過朋友。
聽說一對有情人要能走得長久,熾熱的愛苗要能燃燒成漫天野火,但最重要的是有著能細水長流的共同語言和聊也聊不完的話……
她有些想出神了。
內湖unlimited極限運動公司。
不務正業了大半年終于回到公司坐鎮的老板,那一百九十幾公分健碩性感的身材和英俊粗獷的臉龐一出現在公司大門口,瞬間激起了一陣癡迷粉紅心泡泡亂飛的旋風。
不只公司的大大小小已婚未婚女性員工的傾慕眼神,就連恰巧在這個時段來運動的會員們也看得眼睛都直了,拿出手機捕捉這傳說中的頌少身影。
一時間,各人的臉書和IG到處被周頌的剽悍挺拔照片猛烈洗版……
號外號外!本日大驚喜,捕捉到野生頌少一只!
原來頌少真有其人,哥不只是江湖的傳說啊……
那一夜,我和頌少那些不為人知的二三事……
一見頌少誤終生,終于明白了這句話的涵義。
你們這些小妖精都給我住手!放下頌少,讓我來!
阿瑟則是拎了一疊厚厚的報表,毫不客氣地放在老板的桌上。
「老板,自己的報表自己看好嗎?」阿瑟抱臂,哼哼道:「就你要追女朋友,我不用嗎?」
「都這么久了還沒搞定人家?」一想到寶貝兒現在正在自家窩里,周頌就有滿滿說不出的驕傲和歡快,一臉欠扁地挑眉似笑非笑道:「嘖嘖嘖,你這樣不行啊,說來你跟阿定倒是同病相憐,我聽說他最近也在對一個失婚女子發動猛烈攻擊,但炮火雖然強,可惜對方城墻太厚,到現在連個磚角都沒打下來,阿定這是功力退步了吧?還有你,被睡完了還不被認賬,心情很悶吧?」
阿瑟臉色都黑了,不過下一刻反怒為笑,懶洋洋地道:「你厲害,鹿小姐答應你的求婚了嗎?」
來啊,來互相傷害啊!
阿瑟這一刀捅得又快又準,周頌想起臨出門前寶貝兒堅持明天一早就回花蓮,連多逗留一天也不愿,好像對臺北真的再無半點留戀了,得意洋洋的笑容瞬間消失無蹤,表情像吞了一車山苦瓜一樣。
「還要不要談公事了?」周大老板惱羞成怒,「唰」地打開報表。
「終于能好好談公事了,感謝上帝!」阿瑟優雅地在額際胸前畫了個十字。
就在周頌在unlimited極限運動公司「兄弟鬩墻」的時候,鹿鳴裹著羽絨外套,穿著厚牛仔褲和絨毛短靴,背著背包出了大樓,走到最近的公車站牌,心情復雜矛盾地看著一班又一班駛過的公交車,最后還是挑選了某某路線的公交車上去。
她不知道有輛黑色德國休旅車,始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跟著自己。
公交車搖搖晃晃到了新北市某郊區,鹿鳴按鈴下了車,看著記憶中幾乎沒有改變過的老舊住宅區和山徑窄路。
她記得,山腳下這邊有間雜貨店,表兄弟姊妹們都會在這里買零食、棒冰吃,她卻只有遠遠站在一旁偷偷吞口水的份兒。
這一片老舊住宅區里大部分都是自祖輩就在此落地生根的家族,左鄰右舍都認識居多,所以大家都知道鹿鳴這個小拖油瓶的事。
舅媽常常打罵她,熱心的鄰居也曾勸過,但是舅媽對外的說法都是她不受教,忤逆長輩還老愛撒謊,甚至會偷家里的錢,并且屢教不改。
于是漸漸的,鄰居們看她的目光也變了,帶著淡淡的厭惡和提防,并且還會警告家里的小孩不要跟鹿鳴這個壞孩子玩,免得跟著學壞了。
外婆總是抱著她哭,總是心疼她,但過后叫她要乖,不要惹舅媽生氣。
小小的鹿鳴會在深夜摟著陳舊的棉被,縮在「客房」的床腳,淚汪汪地問姬搖阿姨:「阿姨,我是不是還不夠乖?不夠聽話?所以舅媽才會打我?討厭我?」
姬搖阿姨神情冷漠卻堅決地告訴她:「世人心有五毒,是為貪、嗔、癡、慢、疑,長者不慈,未能憐幼,又如何是你之過?」
「……」聽嘸?
發現小鹿鳴一臉茫然,姬搖阿姨眉頭皺了皺,強忍一絲不耐,終于還是改為直白的大白話道:「你舅母不是好人,你只管拿她的話當……放屁,自個兒快些長大,走出這里,就不用再淪為魚肉……就是不會再被打罵欺負了!
小鹿鳴恍然大悟,喔喔連連點頭一秒懂秒懂。
雖然回憶太不堪,卻也勾起了許許多多幽微的懷念和溫暖,這一些,都是因為有姬搖阿姨。
鹿鳴眼眶不自禁濕了,嘴角微笑卻揚起得更深。
——昨日,因姬搖阿姨無情傷人的話而緊緊揪住的心結,也漸漸軟化消融淡去了。
是啊,真正的親人,并不是嘴巴說是或不是就可以代表的,舅舅是她的親舅舅,卻放任舅媽和表兄弟姊妹欺負她,外婆是她的親外婆,不是不心疼她,可是在外婆眼里,她這個外孫女再親,也比不過自己的親兒內孫。
姬搖阿姨口口聲聲說只是想利用她,只因為她是大王的唯一血脈,守著她就能再有見到大王的一日……
可是鹿鳴只知道,這二十年來如果不是姬搖阿姨,她就算能健全長大,也可能會偏激孤僻到墮落走歪路,甚至最后自我毀滅。
人要學壞,隨便都能找到借口。
……什么我爸媽都不了解我,我老師看不起我,我同學只會找我麻煩等等等。
自我放棄是最容易最輕松的,可人一旦一路淪落,才會成為這個世界誰都可以踐踏的腳底泥。
可是因為姬搖阿姨,她沒有被那樣的原生家庭打垮,反而長成了一個比她希望的還要更好、更勇敢更獨立的鹿鳴。
不遠處,一個身形粗壯穿著俗艷花花上衣和黑色鑲水鉆緊身褲,脖子戴著金項鏈,手上套著假紅寶金戒指的中年婦人提著一大袋沉重菜,氣咻咻地扭著發福的寬臀搖搖晃晃地往上走。
鹿鳴雙手面佇立,冷冷地看著她。
十年來,她的「好」舅媽可老了很多……
也許是日子過得沒有她預想渴望的那樣舒心富足,眉宇間的暴戾刁蠻之色更濃重,渾身上下都充斥著種窮酸卻要裝氣派的違和感。
這樣的人,不是什么大奸大惡之徒,也干不了什么殺人放火打家劫舍的壞事,但慣于欺善怕惡,不介意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也不吝于占便宜、討好處。
疥癬之患,弄不死人,但也夠惡心人了。
十年前,舅媽是她的惡夢,但時至今日,她站在這里看著對方,卻發現原來自己記憶中巨大、兇狠、尖酸刻薄的厲害大人,現在再看,也不過就是個上了年紀,心思狹窄,并且被社會底層生活壓得有些人格扭曲的歐巴桑。
「原來,她老了,而我長大了。」鹿鳴看著朝上坡老舊住宅區方向走的舅媽,不知不覺長長舒出了一口氣,喃喃。
——我不再怕她,她也再不能傷害到我。
鹿鳴眼角有些發熱,淺淺上揚的嘴角有著掩不住的松快釋然。
她就這樣插著口袋,背著包包,慢慢地也往老小區走去。
這老舊小區一向有點冷清,年輕人多半因為工作就近的原因搬進臺北市,所以留在這老山城的大多是老人小孩,現在大冬天的,老人家也躲在屋內看電視避寒居多,不像她小時候印象的那樣,夏天的午后會有老先生老太太在樹下乘涼聊八卦。
遠遠在前頭的中年婦女沒有發現她默默地跟在后頭,正如鹿鳴也沒有察覺自己身后有保鏢暗中保護。
舅媽進去了兩層樓的窄小老式公寓內,這是山城小鎮上的特色,幾十年下來用石頭和磚塊混凝土混造而成,因為地域的關系,夏天涼爽,冬天則是冷得要命,寒風好像會從石頭和磚塊堆疊的縫隙中吹進屋內,也冷冰冰地鉆進人的骨頭縫里。
老公寓旁邊是增建的一間廚房,屋檐很矮,里頭長年幽暗,有著摻雜著廚余和濕氣混合而出,好似怎么刷洗也刷洗不掉的陳腐味道。
她為什么會知道?
因為小時候的鹿鳴就是被舅媽一邊巴頭,一邊逼她要把廚房地板刷洗干凈。
堆積了幾十年的油膩,又豈是一個國小一年級的小朋友一天之內清除得完的?
鹿鳴遠遠站在對面一棵龍眼樹下,看著老廚房,神情恍惚,若有所思……
這一瞬,好似她也是一只鬼,正飄飄蕩蕩回到了前世生活過的地方,看著這里一切熟悉又陌生的景物。
就在這時,公寓大門被推開了,有個彎腰駝背、白發蒼蒼的老太太瑟縮著走了出來,手里抱著一盆沾滿菜渣油污的待洗碗盤,慢慢蹭進了廚房內。
她心一緊,幾乎沖動地脫口喚道——外婆!
一個小男孩穿得圓滾滾地從大門追出來,滿口嚷嚷:「阿袓,我要吃巧克力!阿祖帶我去買巧克力!我要吃我要吃!」
老太太忙著從廚房出來,滿手濕答答也來不及擦,笑得臉上的皺紋都疊成折子了,摟住直蹦跶的小男孩!负煤煤茫园O耶,阿祖帶你去買蛤!」
「現在買!」
「好好,阿祖拿錢,現在就去買!
老太太被小曾孫鬧騰,滿臉都是縱容和寵溺與滿足……
鹿鳴眼淚不自覺滾落了下來,拳頭握得死緊,最終還是沒有叫人,也沒有進去。
她默默地轉身,背瞬間微微駝了下來,有些沉重,有些舉步維艱,但她還是一步一步離開了。
——這樣也好,對吧?
那才是外婆真正的小孫子,他們才是一家人。
她不再去打擾外婆,也無須去求得誰來給她公平,抑或是誰得到她的寬諒,更無須出那一口憋了多年的惡氣。
往后,便各自安好,苦樂自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