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一七年六月十日上海,陸家嘴。
蔣默安和章育襄臉色抑郁,心頭壓著重石,幾分鐘前接到劉秘書的電話,他說:「你們來見董事長最后一面吧!」
哀慟的口氣痛了他們的心情。這次……不會再出現奇跡了,對吧?兩人面對面,沉默安靜卻也心知肚明。
章育襄不耐地對司機嚷了聲,「開快一點。」
這是強人所難,塞車、路全堵死了,這已經是最快速度。
「找到楊寧了嗎?」蔣默安問。
「沒有,臺灣那邊還在找!
所以,來不及了?
他始終抱存著希望,希望失蹤是特特刻意制造的假象,希望她早就回到臺灣帶著妹妹躲到安全地方,希望那封寫給楊寧的信……特特能夠看到,看到自己在找她,看到蔣默安在乎她。
「她們沒有鄰居嗎?」
章育襄嘆氣問:「你想知道什么?」
「全部、所有。」
看著塞在一起的車潮,章育襄緩緩開口!膏従影⒌ふf,楊寧承受不了母親死去、姊姊失蹤的消息,燒炭自殺。
「而接下花店的季先生說,李蔓君死后,楊特失蹤,楊寧到處找姊姊,聽說姊姊到了澳洲,就把房子賣掉,去澳洲找姊姊了。
「還有一個和楊特合作的咖啡廳老板說,他們把未結的款項交給妹妹,有個姓孫的說楊寧暗示過,南部的海岸線很漂亮,他懷疑楊寧受不了打擊,跳海身亡……
「我認為癥結點在楊特身上,你說,楊特為什么要搞失蹤?她的目的是什么?讓董事長難過?懲罰董事長?」
蔣默安覷他一眼,篤定回答,「失蹤不是楊特搞出來的,她一定是身不由己!咕退銢]有嫌疑人名單,他還是認定這兩起事件不單純。
「說得好像你很了解楊特似的。」章育襄輕嗤一聲。
「對,我了解特特,她絕對不會拋下妹妹,因為寧寧是她一手帶大、是她最在乎的人!
「你又知道了?你是福爾摩斯嗎?」
「我不是,但特特是我的前女友。」
章育襄猛地轉頭!盖芭?」
「你覺得,我需要多久的時間,就會變成你的前女友?」特特問。
同時間,特特從烤爐里端出蛋糕,瞬間,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濃的甜香,深吸氣,所有的壓力和郁悶全數解放——他剛剛從家里回來。
特特成了他注冊標記的女朋友,因為那個吻。
雖然無從比較,但一個能干擾他念書、干擾睡眠,并深入夢境的吻,應該算得上影響力重大。
那天,她吻得他錯愕不已,反應過來后,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嘴巴里還有漢堡肉,不知道那會不會影響她對這個吻的看法?
所以明明心跳快得幾乎要昏倒,他還是鎮定地吞下食物、用綠茶漱漱口,確保口氣芳香,再擦掉嘴唇上面的油漬,換個位置,重新吻一次。
他數過,這個吻持續十二秒鐘。
十二是一個完美的數字,一個會不斷循環的數字,所以這個吻也是完美的。
這十二秒當中,他的思緒在第三到第十秒時斷線,他無法思考卻不影響感覺,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做這種蠢事,卻知道這個吻對他而言……還不夠。
不夠,就會想方沒法延續,而他不是那種隨隨便便發展一夜情的男人,因此為了延續相同舉動,只好合理化這種行為。
最簡單的合理化方法,就是改變特特的角色。
所以,楊特成為蔣默安的女朋友。
女朋友的義務和責任有很多,在特特的認知中,最重要的一點是討男朋友開心,因此她經常出現在他租的公寓里。
第一趟,她帶來自己烤的芒果蛋糕,不比外面的蛋糕好吃或漂亮,但它帶著微溫、帶著剛出爐的濃香。
蔣默安緊皺的眉毛,郁卒的心情,因為芒果的甜香而舒展,他在最短的時間內吃光。
然后第二趟,她帶來一個二手烤箱。
他喜歡剛出爐的蛋糕,她就為他做蛋糕,沒有奶油點綴,樸實且單薄,但蛋糕出爐那刻,他的眼睛發亮。
她把蛋糕遞給他,他用力聞兩口香氣,指著上面問:「這是什么?」
「黑棗肉、花生仁、桂圓、松子,取其義叫做早生貴子!购苡泄乓獾牡案獍!是她的大創意!
她逗得他大笑!高@么年輕就想當媽媽?」
她聳聳肩!肝抑皇窍氚驯涞牟牧嫌霉狻!
用叉子挖下一塊溫熱的蛋糕、送進他嘴巴,瞬間,香氣滿足了他的味蕾。
然后她又重復問一遍,「什么時候我會變成你的前女友?」
嚼著蛋糕,蔣默安含糊不清的問:「這么快就想當前女友?有更好的男人在后面排隊?」
她咯咯地笑著,笑得眼睛瞇成兩條線。
他租的地方只有一衛浴、一床一柜一桌椅,哦、對了,還有個小小的臺子,充當她的廚房。
桌椅被他占了,她只能坐在地板上,背靠著床腳,把頭貼在他的膝蓋間,抱著他的小腿說話。
很久以后,特特才發覺,原來愛坐在地板床腳邊的習慣,是在他身邊養成的。
「不是,我只是想知道,我有多少時間可以做心理準備!
「準備什么?」
「分手!
「為什么要準備分手?」
「因為藕斷絲連,會讓人變得面目可憎。」
他不懂,然后她說出父親和母親的故事,那不是第三人的故事,而是她的親生父母,雖然她極力假裝故事沒有對她造成影響,但他聽出來了,聽出來她滿肚子忿忿。
「你覺得你母親不放手過去,變得面目可憎?」
「她不肯放手,便無法迎接未來,我原本可以有一個新爸爸,可以擁有一份嶄新的生活,但她不允許自己幸福,便將我和妹妹一起壓縮在不幸空間里,我覺得她很自私!」她咬牙切齒說著。
他看得出來她在說反話,他知道她有多愛她的媽媽,這話彰顯的是她對母親的不舍,不舍她被生活的重擔壓垮。她用憤怒的口吻心疼著母親。
「如果她沒有能力把幸福帶給你,那么你呢?有沒有辦法制造幸福、享受幸福,并且把幸福帶給她?」
蔣默安反問,很簡單的問題,卻問得她無法回答。
特特從沒想過,自己有權力幸福,她只想過如何追求,她想,只要拼命拼命的跑,跑到終點目標那天,她就會得到成就了。
是成就、不是幸福,因為她對幸福的經驗太少,尋找幸福能力太低。
她遲疑地問:「我該怎么做?」
蔣默安楊起眉,放下未吃完的蛋糕,將她拉起來,兩人并躺在床上,然后翻過身,將她壓在身下!改惚仨毾茸屪约簩W會幸福!
「比如?」她仰頭望他,一臉的求教。
認真的兔子,讓他很開心。
「比如……這樣……」
他俯下身,吻上她的唇,淡淡的吻隨著接觸面擴大、增了溫。
輕吮淺吸,他汲取她的氣息,而她是只認真、并且學習力很強的兔子,于是她勾住他的脖子回吻。
如果用味道來形容兩個人的吻,他們會說,是蛋糕香,濃濃的奶香、濃濃甜香,濃濃的香甜、濃了兩個人的情感。
她喜歡他的吻,他也不遑多讓。
多年之后回想,蔣默安確定,特特確實是個斬釘截鐵,決斷力很強的女人。
她沒有藕斷絲連讓自己變得面目可憎,她一轉身,便走得徹底絕然,再不回頭。
在前女友三個字之后,章育襄選擇沉默,因為蔣默安的表情,凝重得讓人難以承受。
楊特,是怎樣的一個女子,教他如此沉重?
二0一六年六月十一日
靈堂布置妥當,速度之快,效率之好,讓章育襄在心頭冷笑。
是等不及了嗎?董事長說過,要在喪事之后才公布遺囑,到時那個令人錯愕的結果……
他很想看看江莉雰母子的表情。
自從董事長暗中安排,不肯把半毛錢留給他們母子之后,章育襄便把三人當成敵方陣營。他和蔣默安一樣崇拜董事長,都認定董事長之所以這么做,必有其原因。
有了認定,便有了立場,立場出現,對于江莉雰,他們再也無法用過去的目光看待。
江莉雰還是一臉溫柔無助、楚楚可憐的模樣,她摟著女兒啜泣,來吊唁的人不斷勸慰這對母女。
負責招呼客人的蔣默安,目光不時朝靈堂前方望去,遺照上的董事長像過去那樣和藹親切,帶著成功人士的自信笑顏,他的心微澀。
自己的能力早已能夠獨撐大局,但董事長不在,少了支持者,心中難免失落。
楊嘉靜靜地坐在長椅上,依舊滑著手機、面無表情,好像周遭的人事物都與他無關,好像父親的死亡不如手機里的訊息重要。
他才二十歲,從小就表現出與一般孩子不同的陰沉,他聰明、學東西很快,他曾在高中暑假時進公司實習,表現相當亮眼,讓公司元老們認為他有本事接下父親的棒子。
只不過,蔣默安親眼看見,他搶奪別人的工作成果、掛上自己的名字往上報,還恐嚇那人自行辭職離開。
蔣默安沒有對董事長提過這件事,卻在楊嘉開學返校后,暗中把人找回來,安插到別的單位。
他不喜歡楊嘉的手段,商人雖奸卻還是有底線,不該為追名逐利黑了心肝,這樣子,即便成了最后的贏家,丑事早晚會被挖出來。
失去誠信的領頭羊,如何帶領企業走向繁華?
天陰沉沉的,一早就下起毛毛細雨,上海八月才會進入雨季,這場雨來得有些莫名。
葉董事快步從外面走進來,撐著傘的特助停在靈堂門口,收起傘,特助抬頭看了天空幾眼。
葉董事的黑色西裝上,噴著細細碎碎的雨珠子,他是董事長最好的朋友。
一進靈堂,蔣默安同他打聲招呼,崔嘉偉遠遠看見,急忙快步上前。
「葉董,您來了,夫人在前面,您要不要……」
崔嘉偉弓著身子把人請走了,蔣默安淡淡一笑,這幾天,崔嘉偉和江莉雰之間的聯絡相當密集,是在盤算什么?不只他,李勁、張勤桓等人也在江莉雰母子面前上躥下跳,竭盡全力討好巴結,
是認定巴上新主子后,前途一路光明?
如果他們曉得,公司百分之六十八的股權,已經在他的手中,不知道會是什么表情?在期待江莉雰的反應同時,他也期待起崔嘉偉和那群「同事們」的反應。
陸陸續續地,不少商界人士過來祭拜,董事長的人緣很好,要不是這樣,一個臺灣人想在這塊異多土地扎根,哪有那么容易?
章育襄尋個空隙過來,低聲問:「你什么時候回公司?」
他看一眼手表,回答:「一個小時后。」有個會議要開。
「晚上八點,我去公司找你!
「做什么?」
「董事長的電腦……」
「那里面只有公事!褂嘘P公司事務的所有檔案,董事長早在他接任代理時傳給他。
「你確定?」章育襄似笑非笑地看著哭得凄慘的母女。
「你懷疑什么?」蔣默安順著他的視線掃過,然后又定在他身上。
「董事長生病之后,電腦一直放在身邊,劉秘書說只要精神可以,董事長都會打開電腦,但是最后那天,劉秘書發現電腦不在病房里!
「董事長死后,病房凊空是理所當然的,說吧,你還發現什么?」就算電腦被江莉雰帶走也不能證明什么,畢竟她是董事長的「家人」,有這個權力。
「劉秘書說,楊璦在探聽董事長的電腦密碼!
「所以呢?你要去偷電腦?」想偷電腦的話,這幾天倒是很好的時機。
江莉雰母子為著表現出對董事長的深情,決定在此日夜守靈,這樣一來,就算江莉雰和董事長并非配偶關系的事傳出,大家也會認為她情義深重,即使沒有名分,也愿意守著董事長到最后,到時,輿論定會一面倒。
這是很聰明的作法,外頭有媒體二十四小時守著呢!
「已經到手了,我確定他們并沒有時間破解密碼!挂驗闂瞽a前腳剛間,后腳他立刻進行偷竊活動。
「丟掉一部電腦,江莉雰不會疑心?」
「我有這么笨?偷天換日懂不懂,我擺了一臺一模一樣的,等他們找到人破解本人設下的密碼,會發現里頭……」
「空無一物?」
「怎么能,里面有不少檔案資料!闺m然都是假的,但絕對可以朦混過關!竿砩稀
「別到公司,待會兒我給你發個地址,晚上八點見。」
董事長過世,蔣默安的防心更重,尤其在方特助發現自己的辦公桌底下被裝了竊聽器之后,牛鬼蛇神啊……有多少人想跳出來作怪呢?在他尚未肅清之前,公司并非絕對安全。
「知道了。」章育襄看一眼靈堂門口,朝蔣默安點點頭,然后往門口走去!噶謺浤愫谩
會議前十分鐘,蔣默安早已準備妥當,他打開電腦再看一遍,視線在收件匣里來來回回找過好幾回,并沒有……
已經七天了,楊寧或者期待中的特特都沒有回信,難道這個信箱早已聯絡不上他想聯絡的人?
應該放棄的,但不曉得哪里來的固執,他還是點下「新增」。
寫好信,關上電腦,他往后仰,讓緊繃的頸椎放松,揉揉酸痛的眉心,瞬地,特特的身影從腦海中跳出來——
「我們家寧寧前輩子一定是猴子,我超想拿繩子把她綁在椅子上,逼她把課本吞進去!
「你真把自己當成寧寧的爸爸?」
「我是啊,那個人沒辦法給她的,我來補,家里有我這個『男主人』就足夠!
說這話的時候,特特會不自覺地咬牙切齒,但與其說那是恨,不如說是對父親的過度失望。
曾經護她在掌心的男人,轉個身就不見了,她不想認定是自己不夠好才會被拋棄,就只能怨怪對方。
她常說自己性格扭曲,她說:「愛上我這種女生、很可憐。」然后用力抱緊他,用力說:「我會竭盡全力補償你的可憐!
她做到了,她在他身邊的每一天,他都飛揚快樂,他第一次承認戀愛對于人類有重大意因為太幸福,所以想緊緊把她捧在手心里,想控制她、擺布她、安排她,他計劃了未來的二十年,他的二十年當中,扣除掉最辛苦的前三年,之后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都有她。
可是那三年,她沒有熬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