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送桂嬸離開后,寒招財又上了一次山,這回支開了下人,仔細再確認一次離開的路線,直到日落時分才下山。
她悄悄收拾一些銀子,準備明天離開后,當路上的盤纏。
就寢時分,躺在床榻上,她反反復復再將計劃細想幾遍,確認沒有疏漏之處,才輕闔上眼,卻遲遲無法入睡。
她索性起身,推門而出,外頭一輪冷月高懸,月色融融如水,思及明天就要走的事,她欣喜之余,卻地有著一絲離愁。
離開這里以后,她就不再是婁竹心了,也和路挽風不會再有任何干系。
日后得知她出了“意外”的消息,他是否會為她有些傷心?抑或無動于衷?
不管怎么說,她總歸曾救了他一命,他好歹該為她的“死”滴兩滴淚吧,否則就太冷血無情了,她想他應該不是那樣的人。
合眸望月,想起先前在聚賢樓見他最后一面時,所說的那番話,她幽幽輕吟,“在天愿做比翼鳥,大難來時一起飛。”她今生和他是不可能一起飛了,只能留待來世。
下一瞬,她自嘲的笑了起來,也不知道人家下一世愿不愿意呢,自己就在這里自作多情、一廂情愿。
不知道他以后會娶什么樣的姑娘為妻?有沒有她這般聰慧可人,善解人意和多才多藝呢?她厚著臉皮想,邊想邊笑,笑中透著絲澀意。
思潮起伏間,她忽然察覺到天上那輪冷月的顏色逐漸發紅,寒招財噫了聲,“月亮怎么變紅了呢?”
思及曾聽村子老人說起紅月不祥的傳聞,寒招財眼皮陡然跳了幾下,再看向那輪圓月,見它已變成猩紅色,宛如一輪血目,她心頭無端一顫,沒敢在外頭逗留,回了房里,躺回床榻上。
迷迷糊糊的睡著時,突然間無法喘息,她胸口悶痛的睜開雙眼,發現自己的口鼻被人用帕子捂住。
她驚駭的掙扎著,想揮開緊捂著她口鼻的那人,可對方力氣大得出奇,她壓根掙脫不開,連想呼救都做不到。
她吸不到氣,胸口越來越疼痛,瀕臨死亡的恐懼奪滿了全身。
誰來救救她?她不想死,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眼看她就要回去與家人團圓,她不能就這樣死在這里,她不甘心!
走開、走開……
她雙眼痛苦的流出眼淚,哀求著那人饒她一命,可對方絲毫不手軟,加重力道緊緊按住她的口鼻,似乎打定主意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
胸腔里最后一縷氣息用罄,她痛楚的緊皺著眉心,滿眼絕望。
她用僅剩下的最后一絲力氣睜大雙眼,想看清這潛進她房里,悶死她的人究竟是誰。
可漆黑的房里,讓她只能瞧見一個模糊的輪廓,她隱約看出此人是個男人,但他的五官完全看不清楚。
須臾之后,她掙扎的雙手和雙腳漸漸無力的軟垂下,整個人一動不動,只有一雙眼瞪得大大的,眼底殘留著為自己的死而流露出的怨忿和不甘。
再過一日她就能離開,就能回到她心心念念的杏花村,見到爹、娘、大哥、二哥,為此她還放棄了路挽風……路挽風……
片刻后,那人才松手,探向她的脈搏,確認她確實死了,將她的尸首扛起來,悄悄離開,絲毫沒發現被他扛在肩頭的那具尸首中,一縷魂魄飄蕩了出來,渾渾噩噩的跟在他身邊,一路來到一座池塘邊,眼睜睜的看著他把那具尸首拋進池子里,那魂魄伸出手似是想阻止,但她的手穿透了那具尸首…
下一瞬,她聽見那人朝著池塘說了幾句話,便往回走,她想跟過去,可她瞬間飛了起來,宛如被卷入漩渦里,一陣天旋地轉,她暈眩過去。
杏花村,寒家
深夜時分,房間里點了一小盞油燈,趴在床榻旁一張桌子上睡著的男子,似是被蚊子咬了,在睡夢中抬手朝頸子拍了一掌。
不知是不是這巴掌聲驚醒了躺在床榻上的少女,約莫十六歲的她眼皮微微顫動了下,而后身子猛地抽搐起來,嘴里發出一聲凄厲斯啞的叫聲。
因著已有兩、三個月未曾開口,故而那叫聲并不大,顯得沙啞而虛弱,但卻足以讓趴睡在桌節的男子,整個人驚跳起來。
他兩眼惺忪的怔了怔,而后在聽見床榻上那少女又叫了聲,他才回神一個箭步撲到床榻邊,緊緊盯著床榻上那昏迷兩、三個月,終于肯睜開雙眼的少女,滿臉驚喜的一疊聲喚著她的名字。
“招財、招財、你終于醒了、你終于醒來了!”寒得福激動得流淚滿面,失態的抱住妹妹。
“……哥?”才返回自己的身軀里,寒招財神智還未完全凊醒過來,不明白發生了何事,神色漠然的望著哭得滿臉眼淚鼻涕的兄長。
“你這是怎么了,誰欺負你了?”沙啞的嗓音透著一抹關切。
看見妹妹終于蘇醒,寒得福抬手胡亂抹了抹臉上的淚,笑咧了嘴,張口就埋怨她,“你還問我怎么了,你知不知道你簡直要把我嚇死了,我不過就那輕輕一撞,你就摔倒昏過去,這一昏倒,竟然還昏了兩、三個月,都快把我急壞了!
他這番話,宛如觸動了機關,這段日子來所經歷的一切,轟的一聲涌進寒招財的腦子里,令她回想起所有的事。
然而那段不可思議的經歷,卻讓她宛如身在虛幻的夢境中,不敢置信。
她瞪直了雙眼,張著嘴,吃力的抬起虛弱無力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喃喃說著,“哥,我好像作了一個夢,但又好像是真的……”
寒得福沒聽懂妹妹的話,回道:“夢當然都是假的。”
接看,他也不顧現在是深夜,高興的扯開喉嚨,叫了一嗓子——
“爹、娘、太哥,招財醒了,她終于醒了,你們快過來!”
這一聲吼,頓時把寒家其它幾人從睡夢中嚇醒過來,一陣混亂后,寒仲文和妻子孔氏、長子寒得祿快步來到寒招財房里。
“得福,你說咱們招財醒了,可是真的?”孔氏心急的擠開長子,先一步進了房間,一進去張嘴就問。
“娘,是真的,你看招財真的醒了!焙酶R荒樕敌Φ谋戎妹。
孔氏望向床榻上的女兒,一愣之后,飛撲過去摟著女兒,又哭又罵,“你這死丫頭可愿意醒了!你知不知道你睡了多久,快三個月啊,你就這樣躺在床上偷懶了三個月,連眼皮子都懶得睜開,你這是想嚇死娘是不是?”
“我哪敢嚇您呀娘!焙胸斕撊醯臄D出一笑。
躺了三個月,她整個身子彷佛都不是自個兒的了,遲鈍得支使不動。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焙傥囊部觳絹淼酱查竭叄粗K于蘇醒的女兒,欣慰的頻頻抬袖拭淚。
寒得祿也擠到床榻另一頭,滿眼喜悅關切的看著妹妹,“招財,你總算醒了,娘說要沖喜,看來果真有用!
“沖什么喜?”她不解的問。
“還不是你這死丫頭一直昏睡著不醒,我瞅著這樣繼續下去也不是辦法,就想著人家說可以用喜事來沖掉家里頭的晦氣,所以就幫你大哥定了門親事!闭f到這,孔氏忍不住為自個的英明覺得驕傲,“瞧,你大哥才訂親兩天,你就醒來,這沖喜可不是挺管用的嗎?”
“是這樣嗎?”聽完母親所說的話,寒招財想起先前在那夢里,她被捂著口鼻,最后活活被悶死的痛苦情景,那種痛劇烈得就宛若真的曾發生過那樣的事,她到現在還覺得胸口悶痛不已。
還有死前所見到的那一輪血月,以及那害死她的人所說的話……
那些真的都是夢嗎?
孔氏因女兒突然發起呆,緊張的抓著女兒的手,“招財,你怎么不說話,是不是哪兒不舒服?快告訴娘!”
她緩緩回神,“沒,只是覺得全身無力,使喚不動手腳!
“這是當然的啊,你躺在床榻上都要三個月了,才剛趨醒過來,手腳自然不太靈便,不過這段時日,娘每天都幫你揉按身子,等養個幾日就沒事了!笨资习参恐畠。
“多謝娘,這段時日讓爹娘和大哥、二哥擔心了!
“都是一家人說什么傻話呢!笨资夏樕系臏I,抬手就朝二兒子肩膀拍去一掌,“得福,往后你可不許再這么毛毛躁躁,你看你這一撞,把妹妹都撞昏要三個月才醒來!
寒得福揉著被母親那鐵掌打疼的左肩,齜牙咧嘴的應了聲,“是,往后我要出房門前,定會敲鑼打鼓大喊二少出巡,閑人讓道!
他這話把屋里的家人都逗笑了。
孔氏也笑罵,“你是哪家的二少爺?”
“當然是寒家的。”
“咱們寒家沒有二少爺,只有二愣子!
“娘呀,你不能這么偏心,你當大哥是寶,怎么就當我是草呢!焙酶R荒樞了嵛目卦V。
孔氏重拍了他一掌,“胡說什么呢,我怎么不疼你了,你也是從我肚子里掉下來的一塊肉,娘是沒給你吃的,還是沒給你穿、沒給你住啊,雖然你不像你大哥十六歲就考上秀才,娘不也好吃好喝的供著你嗎!
寒招財臉上帶著暖笑的看著娘和二哥,目光再移向話不多的爹和大哥,能睜眼看到親人,真是太好了,至于那場困擾著她的夢,就先不想了。
一旁的寒得祿提醒母親,“娘,招財才剛醒來,應當餓了,您看咱們要不要先熬粥給她暖暖旸胃?”
“哎呀,你不說我忘了這事,我這就去熬,你們先照顧招財。”孔氏吩咐一聲,帶著滿臉笑意的走向廚房。
婁竹心的死訊在翌日傍晚時分傳到蘇云城,再隔一日,她的尸首就被送回婁家。
得知這消息的路挽風震驚得不敢相信這件事是真的。
她才離開幾日,竟死了!他還等著她回來,要帶她去見父親,求爹讓他娶她為妻,她怎么能死?又怎么會就這么香消玉殞?
他不愿相信,親自來到婁家。
到婁家跗近,便遇上載著一具棺木的車馬停在大門前,望見車上那具棺木,路挽風臉上的表情頓時僵住,注視著棺木的雙眼因為刺痛,酸澀的泛起一股濕意。
胸口突然一陣劇痛,他緊緊閉上眼,掐緊掌心。
不會的,不可能是她,棺木里裝著的是別人……他懷著一絲希望,這么告訴自己。
突然間,他耳邊傳來哭喊聲——
“四姑娘,咱們到家了,現下要送您進去了……”
路挽風大慟,眼底的淚再也忍不住的落了下來。
“她是怎么死的?”他不顧一切的上前詢問婁家的人。
在大門前接棺的婁梓修見他過來,有些意外,再見他發紅的兩眼似是噙著淚,更是暗暗吃驚不已,路挽風是怎么了?這是哭了嗎?
“我問你她究竟是怎么死的,是誰害死了她?”見婁梓修沒回答他的話,路挽風憤怒的揚高嗓音質問。
婁梓修回過神,溫聲答道:“她是在莊子里失足跌進池塘里,不慎溺死的。”
“溺死?好端端的她怎么會跌進池子里?身旁又怎會沒人救她?她身邊那些下人呢?”路挽風厲聲詰問。
婁梓修神色凝重的嘆息一聲,“據莊子里的人回稟,說她是夜里睡不著,自個兒走到池塘節賞月,怕是沒留神,才會栽進池塘甲,當下人發現,下水去救她,已是回天乏術。”回答完,他不著痕跡的打量路挽風。
看那模樣,竟是為妹妹的死而十分悲傷,他何時與四妹有這般深厚的情誼?下一瞬想到,莫非是兩人先前一塊經歷船難那時,結下的交情?
想不到當時船沉了,她都沒溺死,卻溺死在池塘里!
得到了想知道的答案,路挽風失魂落魄的轉身離去,不敢去見那躺在棺木里的人最后一面。
倘若他能早點向她求親,也許她就不會去那莊子,也就不會出事了!
但再多的懊悔,都換不回已逝的佳人,徒留深切的遺憾,灼痛了他的心。
另一邊,在婁竹心的棺木送進婁家后,偏僻無人的院子一隅,傳來兩人低聲的交談。
“是你讓人動手的?”女子問。
男子沒出聲。
見他默認,女子再啟口,“你不是說她忘了以前的事,暫時不用對她動手?”
“我發現她變得太聰明了,若是有一天她想起來那件事來,只怕會對我們不利。還有,以后我們別再私下相見!
“這是為何?她已死了,再也沒人知曉咱們的事!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若是再有人撞見呢?”
“咱們小心點就是!
“這回的事教訓還不夠嗎?”男人冷冷呵斥了句,毫不留情的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