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孩子已經沒有了。
那一天,她流了好多血,身子像被挖空了一般,蒼白無力。
她以為自己快要死了,當時的萬念俱灰,也讓她寧可自己就這樣死去。
但奇跡一般,她還是從惡夢中驚醒,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尼姑庵里。
她是怎么出宮、怎么到這兒的,她一點印象也沒有。
根據庵裹的主事師太說,是兩名侍衛把她送到這兒的,至于是誰放了她,侍衛沒有交代,只留下一些銀兩,名為替庵里布施,實則是收留她所需的費用。
這座庵堂位于離京城很遠的一處山嶺之中,環境清幽,平時香客也不多。
自從來到這兒以后,她一直臥病在床,每天晚上聽著屋外傳來的木魚聲,一聲一聲,孤獨清冷地傳入耳際,人也感到格外孤獨。
她覺得自己像是忽然老了數十歲,進入了風燭殘年,人生美好、繁華的一切都已流逝,她惟有躺在這山嶺里了此殘生。
尼姑們都不太說話,所以與佛門格格不入的她,更顯寂寞。
惟一能讓她高興的,大概只有那個黑衣郎中來的時候。
黑衣郎中是她在這庵里惟一見過的男子,據說與主事師太有些淵源,所以破例得以踏入禁地給她看病。
雖然總是面對面,但她從來沒瞧過他的真實模樣,因為他的臉上總是纏著黑紗,與身上的黑衣連為一體,很是神秘。
據說,他幼時因為一場大火毀了容貌,從那以后便以黑紗纏面,努力學習醫術,行走江湖治病救人。
他的嗓音低低啞啞的,像是喉嚨被烈火烤灼后發出的聲音。
每一次把完脈以后,他會跟她天南地北地聊天,講述一些她前所未聞的故事,這總是讓她忘記了病痛,展露歡顏。
她喜歡聽他講故事,或者說,她喜歡跟人說話──惟有跟人說話,才能讓她感到自己依然活著。
這庵里太靜了,她需要聽到一些人聲來排解寂寞,所以每次黑衣郎中來看她時,都會讓她很高興。
門外響起蹣跚的腳步聲,她知道,他又來了。
果然,不一會兒,便見他一瘸一拐地進來──他的腿據說也是在那場大火中被燒傷的。
“今天你的氣色看起來好多了!焙谝吕芍星屏饲魄哂裎⑿Φ哪槪蛦〉氐。
“大夫,你好久沒來了。”似乎有半個月了吧,不知他到哪里忙去了。
“是啊,我去了一趟京城!
京城?沁玉心裹一震。
呵,她好沒用,明明跟自己說好了要忘記那個地方,忘記那個人,可剛剛聽大夫提起京城兩字,她就如此失神。
沁玉沉默不語,他則坐下來,一如既往地替她把脈。
“沁玉姑娘,你這次可算是因禍得福!焙谝吕芍泻鋈坏。
“怎么了?”
“之前你體內有一種難解的毒素,可因為喝了打胎湯藥之后,紅花散血,竟把這毒陰錯陽差地給解了。你說怪不怪?”
“真的嗎?”沁玉愣住了。
“孩子雖然沒有了,可卻保住了你的命,”他看她的眼神忽然變得深邃,“這樣也是好的。”
她苦澀一笑,并不回答,F在的她,還有什么好與不好,不過如行尸走肉般,過一日算一日罷了。
“我再給你開一帖藥,喝完之后身體便可痊愈了。凡事看開一些,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只要能活下來,就有希望過上舒心的日子。”注意到她眉間抑郁,他輕聲安慰道。
“多謝大夫。”沁玉點頭,“我懂!
他微微一笑,知道她已經釋然,便離開床榻去寫藥方。
“大夫,聽說你的醫術都是自學的?”她放松心情與他閑聊,“我也曾看過一些醫書,不過你有時候開的藥方,我卻看不太懂,看來你比我厲害多了!
“哪里,我不過是記下你的脈象,回去請教比我醫術高深的人罷了!彼寡缘溃斑@段日子,一直替你把脈,我也從中學到了不少,現在終于可以自己獨力為你開藥方了!
“大夫你回去請教什么人。俊
“宮里的太醫!彼馕渡铋L地回答。
宮里……
聽見比京城更讓她害怕的詞,沁玉不由得臉色刷白。
咬了咬唇,她聽見心里有一個聲音在命令自己挺住。不怕,她不能害怕,只不過是聊些無關緊要的閑事,難不成她要一輩子不敢面對過去嗎?不,她沁玉沒有這樣窩囊。
“大夫你認識宮里的太醫?”她露出勉強的笑容,“你這一次進京,聽說了什么新聞嗎?”
他一怔,似乎沒料到她會如此勇敢地詢問。
“京里……發生了大事!彼粗p聲回答。
“大事?”沁玉眉心一緊,“什么大事?”
“是關于皇上的。”
仿佛聽見什么東西在她耳邊碎裂的聲音,像是瓷器落地般的刺耳,她忽然有些迷茫。
“皇上?”焦急的情緒引她追問,“他怎么了?”
“皇上發動了一場對抗太后的政變,引起京中一片騷亂,所幸這場政變很快就被平息了!
“皇上……皇上與太后,誰贏了?”她只覺得心都要跳出來了。
他淡淡一笑。“皇上勢單力薄,你說誰會贏?”
“太后贏了?”她難以置信,“那程梵大將軍呢?他沒有幫助皇上嗎?遂王爺呢?他也沒有施以援手嗎?”
默然醞釀了多年的大計,怎么會功虧一簣?到底是哪里出了錯?
“皇上沒有要程將軍與遂王的援助,他只用了隨身的親兵,還有幾個效忠先皇的大臣罷了。”
什么?如此以卵擊石,怎么能贏?默然是怎么了,深謀遠慮的他,怎么會犯下如此輕率的錯誤?
“為什么不讓程將軍增援呢?他是國丈啊,怎么能袖手旁觀?”顧不得掩飾情緒,沁玉激動地叫道。
“皇上把他的女兒品妃給得罪了,品妃大概在父親面前說了許多關于皇上的不是,程將軍一怒之下便退出了聯盟陣營!
“他怎么那么傻?為什么要得罪品妃呢?品妃那么愛他,只要他稍微遷就她一下,也不至于落到今天這種地步啊……”
“因為品妃愛他,可他卻不愛品妃,”黑衣郎中忽然一步步向她靠近,“他心中愛的另有其人,她是一個已經離開了宮廷,只身躺在尼姑庵里受苦的女子,為了這個女子,他寧可孤身一搏,哪怕會失去皇位!
“你……”沁玉瞪著那張纏在黑紗下的臉,“你……到底是誰?”
他的聲音在這一刻變了,由故意裝出的低啞,變成她熟悉的魔魅嗓音。
“玉兒,我不是說過,要你做我的皇后嗎?”他將遮面的紗布一扯,露出憔悴俊顏,“如果我借助了品妃的力量,那么即使奪回皇權,我也不能實現這個愿望啊……”
“默然……”沁玉的眼淚驟然溢出,不敢相信自己身在現實之中,以為是一個折磨人的夢境,“是你嗎?”
他笑了,是她記憶中溫和的笑顏,暖暖的大掌捧住她的臉頰,輕柔和緩地摩挲著她。
“玉兒,是我!背痪o緊地擁住她,證明自己真實存在。
“你沒事吧?”歷經宮變,他還能活著出來,還能若無其事地來看她,還能這般平靜如水,真是不易……
“身上還好,就是腿受了點傷。都怪我,之前怕你聽出我的腳步聲,故意裝瘸,現在可能真的要瘸了。”他開玩笑的道。
“你還說!你這個傻瓜,為什么不求外援?你怎么可以失去皇位?!”
如今的他是流亡之身嗎?難道是因為早早預見這一天,所以把她安置在這個偏僻得連太后都懶得去找的地方嗎?
“比起得到皇權,我更想娶你。”他在她耳邊輕語。
他不怪她了嗎?現在,他終于知道她不是太后的人了嗎?
從今以后,他們終于能夠相守,只可惜他們的孩子……孩子沒了……
想起這件事,沁玉忽然有一點生氣,忍不住掄起拳頭捶打他的肩,一邊打,一邊落淚。
“你想怎么懲罰我都可以,”他絲毫不閃避,臉上一直在笑,“但不要不原諒我!
哼,她就是不能輕易原諒他!
這些日子,她不是沒有想過兩人可能會有重逢的一天,她的腦子里閃過千百萬幅關于重逢的畫面,設計了千百萬種折磨他、報復他的內容,然而真的見到了他,自己卻只能這樣無力地捶打兩下,滿腔怒火頓時化為烏有……
“唔──”內心還在糾結著,她的櫻唇卻猛然被什么堵住,讓她所有的思緒都變成茫然一片,不能再多想什么。
楚默然的吻落在她柔軟的小嘴上,似在做無言的補償,希望能修補她受傷的心……
“玉兒,我給你帶了一件禮物!彼е亩沟馈
“什么?”她一怔。
“把手給我。”他一邊說,一邊握著她的纖纖玉手,探入他掛在腰間的錦囊中。
只輕輕一觸,沁玉便驚呆了,因為她摸到了玉的冰涼。
“玉璽?!”取出囊中之物,她震驚得幾乎完全說不出話來。
“我從宮里出來的時候,什么也沒帶,只帶了這個!背晃⑿Γ奥犇咎m說你很喜歡這個東西,如今我一無所有,只能把這個做為聘禮了。”
凝望著這瑩潤的國寶,沁玉以手掩住欲泣的面龐,不知所措了好久。
沒錯,她進宮的確就是為了這件東西,可如今她早把這東西忘了,因為她遇到了一個讓她忘掉自己的人。
她這次的行動可以說是十分失敗的,國寶沒偷成,還弄得遍體鱗傷。
不過,她亦有意外的收獲──偷到了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