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邊的風很冷,楚默然卻佇立良久,不愿離開。
最初與她相見,就是在這個湖畔,此刻景色依舊,孔雀也依舊在身邊徘徊,她卻已經走了。
孔雀?沒錯,那牲禽依然活著,而且正神氣活現地昂首闊步。
他騙她說孔雀死了,其實只是一個趕她走的借口,因為她待在他身邊,讓他感到一絲危險。
這種危險,過去他不曾察覺,所以把她留在紫陽宮,封她五品女官,讓她照顧自己的飲食起居。
可是那一晚,當她跳入浴池之中,發誓要陪他到底,當他一把將她擁在懷里的時候,就知道自己的心已經出軌了。
他服了合歡散,本來沒有女子的化解,他會欲火焚身而死,但她救了他。不過他并沒有奪取她的清白之身,因為當他擁抱她的時候,已經感到一陣比冰水還要滅火的清涼穿透他的全身。他不斷告訴自己,要理智,要理智,不能害了她……最終,他成功了,沒有對她做什么,卻奇跡般化解了自身的痛苦。
事后仔細想想,這是一件可怕的事。
可怕之處在于,如果不是因為有足夠的理智,不可能發生這樣的事,而在那種情況下,還能保有足夠的理智是不可思議的,除非……他十分珍愛眼前的女子,舍不得傷害她。
可他又怎么能愛上她呢?他必須在火苗未燃之前,把它無情地熄滅。
所以,他冤枉了她,孔雀還好端端地活著,他卻說已經死了。
“皇上──”貼身侍衛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他的身后,輕聲稟報,“宮女敏玲求見!
“快傳!”楚默然回過神來,立刻道。不等候在遠處的敏玲走近,他便主動趨近,迫切地問:“我吩咐你辦的事情怎么樣了?”
沁玉那個倔強的丫頭,出宮的時候幾乎什么也沒帶,非但他的賞賜原封不動,就連月銀和為她新做的那些衣裳也不拿,她是在跟他賭氣嗎?
他可不想那傻瓜為了賭氣,今后的生活沒了著落。
“回皇上,奴婢拿了沁玉妹妹的東西出宮尋她,好不容易才在一處客棧把她找到!泵袅峄卮。
“她怎么說?東西收下了嗎?”楚默然心中不由一緊。
敏玲忽然沉默不語。
“怎么了?”他眉心凝斂,似有不好的預感。
“沁玉妹妹她……生病了!
“病了?!”楚默然的聲音一揚。
“而且病得不輕,臥榻不起。”
好端端的,怎么病了?
一股沖動涌上腦中,把他平素的穩重沉著霎時都沖散了,他聽見自己對侍衛急聲道:“備車,我要出宮!”
“皇上……”侍衛與敏玲同時吃驚的問:“您這會兒要出宮?”
“對,馬上!”他要馬上見到她。雖然他先前才硬著心腸趕她走,可一聽到生病兩個字,就什么也顧不得了。
“可是太后有令,皇上除了每月十五到鐵檻寺進香以外,平日不得擅自出宮……”身邊的侍衛提醒他。
“我是皇上,難道連這點主都不能作嗎?”楚默然不由怒喝,“太后那邊我日后自會去解釋,你們馬上給我備車!”
侍衛與敏玲面面相覷,只好從命。
一時半刻之后,他便在敏玲的帶領下來到了那間小小的客棧,看到了那個躺在床上、讓他糾結于心的女子。
她緊緊地閉著雙眼,蒼白的臉上布滿汗珠,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樣,讓他心頭微微發顫。
“傳太醫!快把太醫找來!”他恨自己出宮太過匆忙,情急之中竟忘了給她帶個救命的大夫。
“回皇上,之前奴婢已經偷偷為沁玉妹妹找過太醫了……”敏玲在他耳邊道。
“太醫怎么說?”
“太醫也查不出個所以然……”
“這幫沒用的東西!”楚默然脾氣大發,一腳踢翻了就近的凳子,“就知道診治沒有病的人,真正遇上生病的,他們倒沒轍了?看朕哪天不砍了他們的腦袋!”
他一向只謙和地以“我”自稱,此刻,不知為何,忽然用了“朕”這個稱呼,滿含天子威儀。
“皇上息怒,沁玉妹妹只是肚子疼罷了!泵袅徇B忙道。
“肚子疼犯的病也可大可小!”
“奴婢這兒倒有個偏方,只是怪異了些……”敏玲欲言又止。
“不管是什么方子,快說來聽聽!”楚默然急切地命令。
“是奴婢家鄉的土方子,說是如果女子腹痛,只要飲一種東西,便可馬上止疼。”
“什么東西?你別賣關子,一次說個明白!”
“奴婢不敢說,因為太過荒唐……除非皇上先恕奴婢胡言亂語之罪!
“你盡管說!”
“是飲……男子的熱血。”
什么?楚默然一怔。
“奴婢該死,就知道不該散布這等蠱惑之言……”見他神色有異,敏玲連忙跪下。
揮揮手,他打斷她的絮絮叨叨,轉過身去,佇立良久,也思索了良久。
忽然,他拔出隨身佩帶的短刀,掀起袖子就是一劃,鮮血驟然流淌下來,他隨即手一伸,拿起就近的茶杯,接住那滴下的血珠。
血一滴又一滴,很快便凝成一大杯。
“拿去喂她!辈豢瓷磉吥康煽诖舻拿袅,他將杯子遞過去,命令道。
“皇上……這、這不可以啊……”
“我這腕都割了,難道你想讓我的血白流?”楚默然冷冷地說。
“是……奴婢遵命!泵袅徇B忙端了那杯子,顫巍巍的朝沁玉的床頭走去,她俯身,輕輕地喚醒床上的人兒,“妹妹,快,將這藥喝了吧!
只見沁玉睜開雙眼,虛弱地答,“姊姊,皇上來了吧?”
敏玲不敢多言,只回頭望一眼楚默然。而此刻的楚默然則站得遠遠的,依舊背對著她,強迫自己不看榻上的人兒。
“你快喝藥吧,少說點話!泵袅岽叩。
“姊姊,剛才我一直醒著……”沁玉微微一笑,“都聽見了。”
什么?楚默然的身影一僵。她都聽見了?知道這所謂的藥,就是他的血嗎?
“這藥我不能喝……”她連連搖頭,“這是犯上之罪。”
“什么犯上不犯上的!”終于忍不住,楚默然轉身喝道:“朕命你喝,你就得喝!”
“皇上何必憐惜我這帶罪之人?”沁玉苦笑,“反正我終究是一死……”
“胡說八道些什么?”他蹙眉,“什么死不死的?朕有判你死罪嗎?”
“我自幼無父無母,在叔叔、嬸嬸檐下長大,雖然他們不曾虐待我,可終究是寄人籬下,比不得我那些堂姊、堂妹快活自在。
“好不容易,叔叔、嬸嬸托了關系把我送進宮來,雖然是做奴婢,但終于可以過自食其力的生活,每月還可以寄些月俸銀子回家鄉,讓叔叔、嬸嬸臉上增光。可這會兒把我打發出去,你讓我有何顏面面對故鄉親人?從此以后,大概只能淪落天涯,不知該去哪里,也不知此生該如何度過……”說到最后,沁玉的語調越顯凄涼,“還不如讓我死了算了!
雖然是謊話,可那種迷茫無所依的感覺,卻不是在撒謊。
昨夜,她想了很久,終于明白自己是什么時候愛上他的,就是那一次,她隨他到鐵檻寺進香,他放走那個小乞丐的時候吧?
她與那乞丐一樣,過著偷竊的漂泊生活,世上卻沒有誰像他一樣關心過她這種人,不是罵她,就是打她。
假如,小時候她遇見一個像他這樣的人,有著慈悲濟世的心腸,她或許就不會成為一個小偷。
他放過小乞丐的那一刻,她被感動了,也偷偷地愛上了他。
“你說,要怎樣才肯喝藥?”楚默然被她弄得無可奈何,輕嘆一聲,低啞地問。
“皇上能赦免我的罪過,讓我回宮嗎?”對了,她就是等他說這句話,好趁機開出條件。
“回宮?”他一愣。
“奴婢在宮里待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早把紫陽宮當成我的家了,奴婢不求別的,只想回家。”她盯著他的眼睛,哀求中卻帶著一絲堅定的神情,逼得他不得不從。
劍眉凝了好一陣子,才被迫允諾,“好吧,你想回就回來吧。”
說著,他轉身走出房間,不再看她。
門剛剛關上,敏玲便似泄了氣的皮球一般放松下來,快要癱倒在地!皨尠,真是嚇死我了……”
沁玉噗哧一笑,花顏霎時恢復了紅潤,哪里像是有病的樣子?
“他可是皇上啊,這個法子虧你想得出來!”敏玲敲了她的腦門一記。
“多謝姊姊幫忙!
“要不是上次湯藥之事你替我求了情,我才不替你冒這個險呢!”敏玲驚魂未定的嗔道:“你這個人,編個別的偏方也好啊,為什么說要喝男子的血?害得皇上割傷了手腕……日后他若知道了真相,看你怎么交代!”
沁玉捧著凝結滿盅殷紅的茶杯,嘴角化出一絲甜蜜,沒有回答。
為什么要撒這個彌天大謊?因為,她想知道他的心。
事實證明,他并非對她全無感情,眼前的血便是最好的證據。
他身為皇上,龍體如此尊重,卻愿意為了她而受傷;自幼博學識廣,卻被她的無稽之談給騙倒。如果不是因為有情,怎么會如此?
血還是暖的,微微的溫度透過杯壁傳到她手心里,她的鼻尖不由一酸。
天知道她只是想試探他一下而已,沒料到他居然信以為真,手起刀落地割破手腕,連阻止的時間也不給她。
這一刻,她作了一個決定──今生今世,一定要為了這個謊言,好好“償還”他。
***
重回皇宮,這一次,沁玉不再是楚默然的貼身藥膳官,他把她發配到浣衣局,做一個職位最低的宮女,讓她不能接近自己。
沁玉卻不介意,只要能待在離他近一點的地方,她就滿足了。
每一次,當她在院子里洗曬衣服,總能夠遠遠地望見紫陽宮一角,她會佇立良久,直到強烈的陽光把她的眼睛刺得流淚。
回房休息時,偶爾從敏玲那里打聽到一點兒關于他的消息,哪怕是知道他晚膳吃了些什么,她心里也高興。
她時常在紫陽宮附近悄悄徘徊,希望可以遇見他,可惜他一直足不出戶,連見一面的機會也不給她。
有時候,當她隱隱聽見那灰墻藍瓦之中傳出琴聲,會直覺地認為是他在彈奏,便呆呆聆聽,忘了時間,但天曉得那是誰在彈琴,或許只是一名普通的樂師,或許壓根兒沒有琴聲,只是她的幻覺而已。
就這樣過了大概有半個多月,有一天,浣衣局來了一名不速之客,打破了她平靜而沉郁的生活。
品妃。
她萬萬沒想到,品妃居然會到浣衣局看望自己,而且還屏退了所有閑雜人等,像是有什么重大的機密要對她說。
“看到本宮來此,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吧?”脫了斗篷,品妃找了一處干凈的地方兀自坐下,微笑地說。
“不知道娘娘專程來探望奴婢,有什么吩咐?”沁玉察言觀色,卻看不出品妃的來意。
“你上次幫了本宮,本宮是專程來謝你的。”
“娘娘言重了,奴婢只是做了份內之事!
緩緩打量了一眼四周,品妃忽然嘆了口氣!皼]想到皇上居然這樣待你,實在不應該啊……”
“奴婢做錯了事,皇上責罰我是天經地義的。”
“就算你做錯了天大的事情,看在那一晚的份上,皇上也不該這樣對你!
沁玉一怔,覺得她話中有話。“那一晚?其實奴婢也沒做什么……”
“你不必瞞我了,大家都是女人,也都知道合歡散是干什么用的!逼峰帎艕诺男,“如果皇上沒有寵幸你,怎么能解了此藥?”
寵幸?這個詞讓沁玉大驚,連忙反駁,“娘娘,您誤會了,皇上沒有對奴婢做過什么──”
“好了好了,不必說了!逼峰磥硎峭耆恍潘,“你不好意思承認,我也不勉強。只是按你現在的身份,本該封個才人、昭容什么的,卻淪落在這浣衣局里做苦力,就連宗人府也沒把那晚之事記錄在案,真是委屈你了!
“娘娘,我真的沒有……”沁玉感到百口莫辯,只得放棄解釋。
“本宮此次前來,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兒!崩@了一圈,品妃終于言歸正傳,“你若肯答應,不只幫了本宮,也是幫你自己!
“娘娘盡管吩咐。”沁玉心中一緊,不知這女子又要給她出什么難題。
“自從我姊姊靜妃去世之后,皇上就再也沒有近過女色,你可知是為什么?”
“因為皇上一心一意愛著靜妃娘娘,所以對別的女子不再動心!边@不是眾人皆知的事兒嗎,她為何舊話重提?
“皇上雖然鐘情于我姊姊,可他也是一個男人,要他從此獨伴孤燈,你覺得可能嗎?”品妃眉一挑。
“皇上是一個癡情的人……”為什么不可能?
“你錯了,皇上之所以不再近女色,其實是怕連累后宮嬪妃!逼峰鷵Q上了凝重神色,壓低聲音道。
“連累?”此話怎講?
“你可知道我姊姊是怎么死的?”
沁玉愣住,照著所聞回答,“聽說是上吊自盡……”難道傳言不實嗎?
“不!逼峰⑽u頭,“我姊姊是被人害死的!
“什么?!”
“這個秘密,除了我跟皇上之外,很少人知道,現在你與皇上關系匪淺,我自己可以對你坦白講,我姊姊──很有可能是被太后害死的。”
“不……不會吧……”沁玉杏目圓睜,一時間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