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睡得夠久,還作了夢。安秦清醒,猶記夢境。首先,他想起他夢見心蜜,她吹他的口琴。
口琴在他手中,他握了握,坐起身,被毯從胸口滑到腰腹。他恍惚。他什么時候穿了衣褲,還蓋被?床鋪薄薄厚厚的帷帳簾幔都放下了,這床,一個幽麗迷幻空間般,亂了他的夢--他夢完心蜜,夢她妹妹。他從未看過心蜜的妹妹,不知她長相。夢里,她竟是那個他在香檳山遇見的女子,她說她叫田安蜜,那確實是心蜜妹妹的名字,但應該不是她,雖說她同樣對花過敏,同樣哼唱〈WishYouWereHere〉,甚至在夢里拿起他的口琴吹……
這夢亂糟糟!安秦抓抓頭,往床沿移身,撩開簾幔。窗臺上緣暗瓖半月鉤,夜色如初,看樣子,他其實沒睡太久,只是夢長。
下床走到軟榻邊,他邊吹著口琴,愣神。小茶幾上的餐食不是海英叫的roomservice,換了新,一個開著扶桑花的加蓋陶碗,還多張字條。
有人說,到一個地方,水土不服,吃當地的豆腐比吃藥有用。
我不信。
畢竟不是每個地方都有豆腐,加汀島剛好有,那么,你請用。好運的男人!
Segeln醫務室田安蜜醫師
“好運的男人?”安秦放下口琴,兩指挑起紙條!昂眠\的男人……”他嗎?是啊。他能不死,在這兒遇上她的妹妹。
“你最心愛的妹妹--”
不是夢,淡淡諷刺的現實,像她給他的那一針。
安秦記得了。這個Segeln醫務室的田安蜜醫師,真是心蜜的妹妹。她最心愛的妹妹!
她來過,他記得。他挽起肘臂衣袖,撕掉貼在皮膚上的酒精棉,一個小紅點幾不可辨。
“你最心愛的妹妹,她的打針技術不錯!卑睬刈胲涢,放下口琴與紙條,掀開陶碗蓋,是胡桃豆腐粥。他看了一會兒,取起壓在口布上的湯匙,舀滿匙斗,吃進嘴,咽入喉,低語:“煮粥的技術差了些……”
“抱歉。”有人響應他。
安秦循聲睇望。起居室留了一縫的門,悄然滑敞,兩抹人影潛透過來。
“醒了?!”男中音微訝地提高一度,遂又持穩!拔乙詾槟銜杷矫魈熘形,正擔心場次再調就難看了!
“安醫師體質強健,應該很快可以恢復、適應--”
“就說他們這些寒地來的家伙麻煩,你知道嗎,我已經不是第一次見識這些怕熱、不耐曬的白皮家伙倒在路邊和沙灘哀哀呻吟……”
海英走在田安蜜后頭,負責關門,一張嘴說個不停。
田安蜜不再吭聲,行往窗臺軟榻,身上白袍泛著壁燈斑駁的光印子,她站在安秦面前!昂眯┝藛?”
安秦定住進食的動作,抬眸看著田安蜜的眼睛。“你好--”
“這位是田安蜜醫師。”海英過來補道:“加汀島最美麗的旅店駐醫--”
“我知道……”
安蜜成為旅店駐醫了,她一定可以做得比我更好,她是有史以來最美麗的駐醫--
比你美嗎?
當然。你要記住,她是我最心愛的妹妹,她叫安蜜……
“我知道她是最美麗的駐醫!卑睬氐蛿侩p眼,繼續吃粥,目光凝向口琴映射的閃晃倒影,扯緊的思緒又松飛。
你最心愛的妹妹,你說她叫安蜜,安是我的安,蜜是比你還甜蜜的蜜。
田安蜜忙了一整天。
原本打算請假或調班,去共襄盛舉安醫師的研究發表會。到了Segeh,來不及進醫務室,柜臺服務員一見她走出旋轉門、腳尖觸及迎賓毯,倏地丟下話筒,沖到柜臺外,直朝她獻送一份住客資料,急聲喘調,說是海英少爺擔心總統套房的安醫師出事,請她盡快上樓探看,醫學研討會會場已因安醫師的遲到起了點混亂,他走不開。
“海英少爺的口氣聽起來,好像安醫師罹患急癥……”接過文件夾,田安蜜要菜鳥服務員別緊張,畢竟對方是個醫師。她沒有立刻上頂樓,先進醫務室一趟。醫務室鬧空城,面海那扇落地門大開著,迎進清晨帶鹽昧花香的繽燦海島旭日。她走過去,解放遮陽簾.印花布料下降一半,她發覺走廊臺階下的沙灘有些不完整腳印,明顯有人踮著腳從那兒走過--蹺班、早退,去朝圣!
安醫師好魅力!
她扯抿紅唇,回身走往辦公桌,把隨身包也丟進皮椅座,一手仍拿著資抖夾,猶疑半晌,置放它于桌上,轉去打開包包,取出一頂白色貝雷帽。她摩挲帽子繡徽,垂眸看著,然后穿妥自袍,將貝雷帽往口袋塞,若有所思地盯瞅桌鐘扶;ㄈ锂媹A一圈,開始翻閱那份住客資料--
安秦,無藥物過敏,無食物過敏,無特殊疾病,無宗教信仰……這個無國界醫師的資料,真像《傳道書》開頭。
他捕風般地晃過姐姐墳前,在這么多年之后。
他到底記得姐姐多少?
這個無、無、無……可能也無心的男人!
他會出什么事?最大的事已經出在她姐姐身上!
田安蜜從不無禮待人,她無仇無恨無怨尤,尤其對待傷病中人,她會秉持比十分多一分溫柔與三分體貼的真心關懷態度。
她應該同情安秦,最好馬上去看看他是否出事。這男人多年不來,突然出現,像疙瘩冒在她心頭,她忽有所感,他未必為的是研討會,搞不好他從沒自戀人死亡的幽谷走出!
腦內復雜的想法如此盤轉,田安蜜拋開資料夾,提著醫療箱至頂樓。她得當面問清那男人為什么出現?為什么把白色貝雷帽摘下,留在姐姐墳前?最好他不是一個癡情的男人!
安秦說話時總定看著對方的眼睛,傾聽也如此,那是種刻骨銘心而神秘的眼神……他是個專注的男人,有顆執著的真心。
那封在幾年前傍晚寄到的家書,內容與家無關,說的是一個男人的好。
田安蜜打開總統套房大門,恍若打開那年姐姐寄回加汀島報平安的第一封信。
沒瞧見酒瓶酒杯碎玻璃,也沒發現藥罐或沾血刀片,站在奢華的總統套房里,田安蜜渾身哆嗦。當醫師的人,真想殺死自己,一定拿捏藥劑百倍以上,割那條血流最快、止也止不住的脈。
幸好這客廳清凈得可以當禪室,要不是螺旋梯那頭的吧臺有幾個啤酒罐,簡直不似人間地。安醫師太潔癖,喝完啤酒,空罐像積木排列整齊。有這閑情逸致,不至于尋死。
松了口氣,卻難以停下寒顫,冷空氣凍得地毯結層霜似地冰滲她鞋底,教她呼吸隱約凝結成霧煙,裊裊茫茫,視線都飄蒙了。
妣眨眨眼,摩著雙臂,快步走過去,去檢查空調,把那瘋狂數字回復正常,再巡視每個廳室,最后在角廳旁那間大臥房找著遲到的安醫師。
“安蜜見你赤身露體躺在床上,還以為你掛點了,嚇得花容失色,你們這些北國來的實在夸張……”海英叨叨絮絮、加油添醋、比手畫腳,說著這天發生的事。
田安蜜認為海英才是夸張之最。她不會嚇得花容失色,更沒有以為那個睡得昏沉、發抖又冒汗的安醫師掛點。實情是,隨她之后跟上樓的柜臺新進菜鳥以為安醫師暴斃陳尸床上,驚慌打電話向海英少爺求救。
“她在電話里哭得可凄慘--”
“抱歉!卑睬靥ы鴮ψ‰p手插在白袍口袋、始終歪著頭凝視他進食的田安蜜!皠跓┠懔恕!彼。
他看著她的眼睛,但她一句話也沒說。海英在他們之間喋喋不休。他撇開目光,沒有姐姐說的那種刻骨銘心而神秘,感覺更像無所謂。
“你沒問題吧?”拉拉繡滿扶;ǖ淖酪,海英索性占據窗臺軟榻另一側,與安秦隔著小茶幾盤坐。“安醫師明天可以正常出席研討會--”
“當然!卑睬卮驍嗪S⒌脑儐栒Z氣,放下湯匙,將隨著桌椅位移的口琴,拿回桌中央擺定,他的手按在口琴上,說:“我正是為這研討會才來加汀島,不是嗎--”
不是嗎?難道還為別的事?抑或,為別的事才是主要,研討會僅次要而已?
握緊衣袋里的白色貝雷帽,田安蜜目光瞅向安秦那只按著口琴的大掌,聲調霍地從喉嚨深處騰冒上來。“安醫師致力組織工程與再生醫學研究,最終目的是要讓人類死而復活嗎?”這個問題很失專業。
海英嗔怪地揚眸,盯住田安蜜神情恬靜的美顏。她是個很有幽默感的女人,有著令人匪夷所思的迷人幽默感!他知道的。
“哈!”短促地笑了一聲,他道:“安蜜,那是‘忍術’,兒童病房小鬼看的漫畫書、卡通片里面的--‘穢土轉生術’!哈、哈、哈……”他也很有幽默感。
“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庇沂譀]放開口琴,安秦用左手執起湯匙,舀粥,吃下,沉吟的嗓音傳出!靶羞^各他,耶穌死后三日復活!
海英笑聲戛止,雙眼驚奇地微瞠,瞥瞧田安蜜!拔覀冚斄恕弊晕医獬。
安醫師果然是上帝!比他們更具幽默藝術。
“抱歉,讓安醫師見笑,我提了不倫不類的怪問題。”田安蜜移往海英身旁空位落坐,捏握貝雷帽的柔荑漸漸松開,自口袋抽出。
海英將田安蜜的身影給擋住了。安秦看不到她,自然沒做出回應。
“總之,為了確保安醫師明天不會再有意外狀況,本醫師今晚犧牲一點,在此留宿。”海英跳下軟榻,面朝觀景窗,舉臂伸懶腰外加打哈欠。
安秦沉沉眸,食畢,擺妥餐具,說:“不用麻煩你犧牲,海英--”
“我今晚值班!碧锇裁垡渤雎!皶嗔粢猓
兩人回眸互瞅,動作齊致。這一瞥,安秦那雙沉寂眼,如云變幻,并褪一層陰霾色澤為晴空般的清澈,在這半秒,田安蜜感到姐姐講的刻骨銘心而神秘。一個男人的目光有多清澈,就有多深的憂郁在他心底流轉!
掏出口袋里的白色貝雷帽遞給安秦,田安蜜說;“你遺忘的--”
“沒有遺忘。”安秦接過帽子,另一手拿起口琴,起身往盥洗間走。
何止行過各他,他們一起行過戰場,經歷生命毀滅,白帽上的血跡洗凈后,死亡氣味釘在他心底。
再生嗎?人死了,什么都無法再生。
虛空的虛空,凡事都定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