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莫海嵐走到家門口,聽見一陣噼哩啪啦響。
十三歲的小臉蛋面色紅潤像蘋果,還帶著點嬰兒肥的可愛,卻十足老成地搖頭嘆氣。“唉,貧賤夫妻百事哀!
不是她愛說,她媽真的很傻,好好的富家小姐不做,學人家私奔,那對象也要找好一點嘛!她爸爸也不是不好,起碼不嫖不賭不煙不酒,也不打老婆,就是太孝順、太友愛了一點。
一個公務員的薪水有多少,就三、四萬,要奉養父母、一個弟弟、兩個妹妹,加上他們的家庭……不多啦,這間地坪二十的三樓透天厝里總共住了十五個人。
至于她的叔叔、姑姑們各自婚嫁后為什么不出去獨立,要攜家帶眷住祖屋?臺北房價貴,雙薪家庭不打拚個幾年,哪有辦法買新房?
問題是,她叔叔、姑姑們付不付生活費?人家要存錢買房,賺的錢當然是留下來,等著買新樓。
他們也不想住祖屋,既小又擠,但為了美好的未來,只得忍耐,暫避于父母羽翼下,等待機會,存夠了錢,自然天高任鳥飛、海闊任魚躍。
可父母年紀也大了,一身的病,早就無力謀生,全靠大哥獨力奉養,其他的兄弟姊妹……因為祖屋登記的是大哥的名字,難道白得“大筆”遺產的人還好意思跟“自力更生”的人伸手拿錢?
于是,非!肮健钡,莫海嵐的父親一肩扛起養家之責,莫海嵐的母親則成了公婆的專職看護——莫老先生癱瘓十余年了,莫老太太有一點老年癡呆。
從小莫海嵐就看著號稱很好命的爸爸,為了一家十余口的生計到處奔走。媽媽曾經外出工作過一個月,就在那短短的三十天里,爺爺病情反復,送進加護病房兩次;奶奶出門走丟八回,媽媽賺回來的薪水還不夠補這些樓子,又被叔叔、姑姑們罵個半死,于是斷了幫忙賺錢貼補生活的念頭。
莫海嵐跟爸爸抗議,要爸爸把叔叔、姑姑們趕出去,不然就請他們分擔生活費,最起碼也貼一點飯錢。
爸爸用見到鬼的眼神看她,說她小小年紀心腸就這么壞,絲毫不懂得尊敬長上、友愛兄姊,將來長大怎么得了
真的是她的錯嗎?叔叔、姑姑大家都有工作,有在賺錢,為什么不肯幫忙分擔一下家計?
過年的時候,所有的堂兄弟姊妹都有新衣服和紅包,就她沒有。
她問媽媽:“我們家的收入明明不少,怎么過得這樣窮?叔叔、姑姑們整天喊手頭緊,卻能夠穿名牌、開名車,到底是為什么?”
媽媽說:“一個人快不快樂不是看他有沒有錢,物質生活豐不豐富,而是在心靈上的滿足。”
莫海嵐不太明白,又問:“那媽媽本來是外公、外婆捧在手心里的千金小姐,私奔嫁給爸爸后,卻什么事都要做,這樣的日子快樂嗎?”
媽媽說:“對一個女人而言,能跟心愛的男人在一起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幸福了。”
結論是:只要有愛情,吃風喝雨都能飽。
“可惜我的肚子只接受面包,吸收不了愛情的養分!蹦姑急獾亩亲樱狭税胩斓妮o導課回來,真的好餓。
但聽著屋里的吵鬧喧嘩,她實在沒有勇氣進去蹚混水。
不如她先去公園喝水,把肚子喝飽。按照經驗,這種架頂多吵兩個小時,等她媽媽陪爺爺從醫院復診回來,煮好一大家子的飯,再到警局領回走失的奶奶,把全家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她就可以回家好吃好睡了。
只是媽媽會很辛苦。莫海嵐想過要幫忙,煮飯呢,魚肉蔬菜丟過來,一個小時后保證開飯,只是她喊她的,別人繼續吵他們的,再順便嫌一下她的廚藝有多爛,做出來的菜比豬食還不如。
“他X的,不想吃的人滾出去!”她雙手叉腰、氣勢雄厚地回罵。
但最后總是她被圍攻得體無完膚,等待母親回來解救她于水火之中。
她超級佩服老媽的,不管是重病的公公、懦弱的丈夫、盛氣逼人的小叔小姑、常常搞不清楚狀況的婆婆……只有老媽一個人搞得定。
“那個家如果沒有老媽,鐵定垮。”莫海嵐霸著飲水機的出水口,邊喝邊叨念。
“麻煩的家,只有老媽才忍得住。”她已經喝了好多水,肚子脹得要撐著腰才能走動,但腹里仍覺空虛。不填入真正的食物,就是不會飽。
“該死,別人喝水都能飽,為什么我不行?”不管,繼續喝,喝到飽為止。
“唔……惡……”她還沒飽,倒是先反胃了。
“小姐,你是不是喝太多水,撐了?”一個男聲忽然在她對面響起。
莫海嵐從飲水機前抬起頭來,隔著飲水機,翻翻白眼。
“我有沒有喝撐與你何干?”她喜歡喝完吐、吐完再喝不成嗎?
“你如果喝撐了,可不可以讓一下,我已經等好久,快餓死了……”聲音的最后幾個字虛弱到被風一吹就散。
“餓?”他不是渴,是餓?跟她一樣?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對,我好餓!彼欀碱^說。
莫海嵐這才仔細打量對面的男人——他還不算男人,太年輕了,膚色比她白,唇比她紅,頭發也比她黑,好一個花美男。
“喝水會飽?”莫海嵐讓開了位子。
少年飛快一點頭,占住了出水口,不要命地把清水往喉嚨灌。
那模樣像是暑假里,小朋友上山抓蟋蟀,堵住蟲洞,大水一灌,蟲洞里咕嚕咕!褪沁@種聲音。
莫海嵐掩嘴輕笑。今天小公園來了一對喝水喝到飽的伙伴。
“喝吧,我看你能再喝多少水?順便請教一下,怎樣喝會飽?”
莫海嵐等了大概半小時,少年吐了口大氣,整個人癱在飲水機旁。
“不會吧,這樣就解決了?”莫海嵐太佩服少年喝水就會飽的特異功能了。“喂,你飽了?”
“飽?”少年拍拍肚子,一陣聲響,這是餓得慌的聲音!肮夂人趺纯赡軙?”肚子越鼓,里頭就越空虛啊!
“你不會沒錢吃飯吧?”難道她遇到一個流浪漢了。莫家的經濟狀況她清楚,是不能再濫發愛心了。她只能為他祈禱:阿彌陀佛,咱們各自保重。
“我有錢!”在莫海嵐走出他視線前,他即時喊道:“我只是不知道哪里有東西吃,你可不可以介紹一下?”
“沒問題!彼w一樣地來到他身邊!跋喾昃褪怯芯墸值茉趺捶Q呼?”
“于捷!
“莫海嵐!彼兆∷氖郑涇浀,卻很有力,十指纖長,看起來沒做過粗活!澳闶峭獾貋淼模縼硖接H?觀光?還是偶然路過?”
“我剛從美國回來,現在住在——”于捷轉身,指著公園后頭那棟兩層的木造洋房!澳鞘俏壹业淖嫖,我就住在那里。”
“你家……那里……”莫海嵐的臉色悄悄地由紅轉白再轉青。“鬼啊——”她轉身就跑。
“喂!”他拉住她的手!按蟀滋斓,有可能出現鬼嗎?何況我有影子、有體溫!痹僬f世上也沒有像他這么帥的鬼吧?
“對喔,大太陽的,鬼也會給曬得融化了!彼A苏Q郏潘傻耐瑫r,兩只腳也軟了,癱坐在地,一半是被嚇的,一半是餓壞的!澳恪趺磿」砦荩俊蹦抢锖苡忻,電視節目常常去拍,還有大師說要去捉鬼,結果人卻瘋了。整個地區的住戶,沒人敢從那附近經過。
“誰告訴你那是鬼屋?”木造洋房是于家祖屋好不好?雖然于家移民很久,房子空了十幾年,但一直有請人隔三差五照料,屋況還不錯。
“鄰居的姊姊的朋友是做房屋仲介的,聽她說,那房子很邪門,仲介公司按照常例,接了案子,也準備了香燭拜地基主,可是到了現場,怎么也點不著香,后來請師父去看,說是房子的主人移民了,但神主牌留在祖屋沒請走,現在要把祖屋賣掉,祖先不同意,就來鬧事。”
他臉上五條黑線。聽她說得頭頭是道,連屋主移民都知道,但他們家沒想過賣祖屋!
“房子是我家的,我家人也確實移民了,但不到最后關頭,沒有人會賣掉祖產的。那些都是謠言!彪y怪他覺得左鄰右舍怪怪的,他走哪兒,人群就散了,打招呼也沒人理,原來都以為他是鬼。
“那你是暑假回臺灣觀光嘍?”
“我回來讀大學的!逼鋵嵥诿绹呀浬暾埩耸鶎W校,卻被父親一一駁回,兩父子明爭暗斗大半年,他一氣之下跑回臺灣。父親也很火,雖然怕獨子出意外,派了一組十二個保鑣暗中保護他,但保鑣只負責匯報各項需注意事件,他想要命令他們,要經過父親同意,F在父親還在氣頭上,怎么可能幫助他?父親還指望他吃不了苦,爬回家求饒呢!所以他在臺灣的這段日子到處碰壁。不過父親也不會氣太久啦,他有恃無恐,畢竟,他是獨子嘛!
她的頭點到一半,跳起來。“你……不是國中生?”
“我哪里像國中生?”
“從頭到腳都像。”
“我十八歲了!
“長得像十三、四歲!彪m然身形頗高,大概有一百八十,但生得一張很古典的娃娃臉,黑眉修長,淡雅有致,一雙鳳眼微微上挑,鼻梁挺直,雙唇紅潤……簡單地說,于捷很漂亮。如果他沒有喉結,身材又不是那么高,她會以為他是女孩。
他握拳,忿忿磨牙,轉身走人。不跟小妹妹計較,免得別人說他以大欺小。
啊,不會這么小心眼吧?一句話說錯就不理人。
“于大哥……”她可憐兮兮地拉住他,一個人在外頭晃,尤其又餓著肚子,真是又累又無聊,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難友,怎么舍得輕易讓他離開?“對不起,我說錯了,你不是國中生,是大學生,別跟我生氣好不好?”
于捷一副吃到蒼蠅的樣子,好不郁悶。
他從美國到臺灣一個星期,還融不進這座小島的生活,想找鄰居哈啦兩句,人家避之唯恐不及,只好自己買份地圖到處晃,一邊認路、找車站、記餐廳?上С尚Р徽谩
遇到莫海嵐是緣分。他吃膩了便利商店的便當,又不知上哪兒找東西吃,遠遠看見公園的飲水機,就想過來喝到飽頂個半天,沒想到,她這個小妹妹也是來喝到飽的。
可惜,這兩個人碰在一起,喝得兩個人肚子都快脹破了,還是咕嚕咕嚕地喊餓。
但他想,這不是普通的緣分,說不定她就是他在臺灣的貴人,因此他第一個念頭就是跟她做朋友,請她帶他認識周遭環境。
當然,一切的前提是,她不會取笑或輕視他的長相。而她犯規了。
于捷睨她一眼,視線下移,一路滑到被她拉住的手腕。跟個小女生耍脾氣,未免少了風度。
但她看他的樣子實在是讓他很不爽,他從小就自卑這張臉生得不夠有英氣,但自己心里想想沒關系,讓別人點出來就很糗。
撐著,男子漢大丈夫,讓一個小女孩嘲笑,顏面已丟,里子不能再失。
“‘小妹妹’,如果沒有其他事,請放開我,我要回家了。”小妹妹那三個字咬字特別清楚。
“于大哥……”
“我要回家了!碧ь^挺胸縮小腹,男子漢的氣勢一定要有。
“嗚……”她眼睛一擠,鼻子一吸,兩滴眼淚掉下來。
于捷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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