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雋并沒有被殺,只是被軟禁在神龍殿內。
李鳳離他沒有登基為帝,身份依舊是金雀皇朝的攝政王,權勢一把抓,但他卻沒如百官想象的斬殺前朝之臣,更沒有下令屠城,只是天天神色恍惚,俊顏平淡,猶如行尸走肉。
攝政王叛變,班師回朝,不費一兵一將占領皇宮,所有官員全都俯首稱臣,而坐在金雀殿龍椅上的李鳳雛,第一個命令就是,在皇宮內所有樹頭系上黃澄絲帶,絲帶上頭寫著「盼凰歸」。
她說,那表示思念、期盼、關懷和祝福,甚至是希望逝去之人能夠回來看看親人,所以他在等待,等她回來,給他一個交代。
為何背叛,如今追問早已沒有半點意義,但他偏是執著,因為他怕他不執著,她就連好心回來替他解惑的動機也沒有了,他不要她不回來,所以就算答案壓根不重要,但他還是要時刻惦念著,等她回來解答。
像個游魂似的,他胡碴滿面,衣袍皺皺地在皇宮里亂走,心里什么也不想,只有一人的臉。
她喜歡在宮里逛,他曾問過為什么,她只說是興趣,而后,只要得閑,他便常陪她在殿里走動。
現在,雖然只剩他一個,可能說不準她也會回來散步啊,所以他還是要走。
李鳳雛目色迷離,走到集廣殿旁的九曲橋上,此處是他第一次看見她的地方,那時的她是后宮最璀亮的一束光芒。
漫無目的的走著,他來到空空如也的獸圈,在這里,她得知他的身份,盡管內心微懼,卻學他笑得無所謂。
再往前,已成廢墟的良鳩殿到了,他好似看見她跪在面前央求他救鸝兒,她的淚、她的笑,她的央求和倔強,全都展現在那張不懂掩飾心情的粉顏上。
那時的她,有些聰穎狡黠,但,是無害而甜美的,曾幾何時,都變了?
可若真變了,在鳳凰樓上,他一曲鳳求凰,她又怎會聽到忘神落淚?若說她半點情愛皆無,淚又是為了誰流?
他想知道,想知道,如果把心中塞滿問句,她就會回來,那他什么都想知道。
抱著如此的想法,他一座宮殿走過一座宮殿,寒風掠過,黃絲帶飛揚,一抹刺眼的紅倏地映入眼簾。
他驀地回身探去,果真不是錯覺。
李鳳雛瞪著擋在面前的圍墻,抬眼瞪著探出圍墻外的枝頭,竟懸著一條紅絲帶。
「參見攝政王。」在宮內穿梭,忙著系黃絲帶的內務院大小太監,瞥見站在圍墻邊的人,立即跪下。
李鳳雛冷冷探去!副就跽f了,所有的絲帶都要黃色的,為何這里有紅色的絲帶?」
「啟稟攝政王,奴才……不知道。」帶頭的內務大總管已經跪伏在地。
「不知道?」他怒眸冷詭,迸現肅殺之氣。
「啟稟攝政王,奴才真的不知道!這圍墻里頭是冷宮,宮門是以寒鐵鍛造的鎖鎖上的,鑰匙不在奴才身上,就算奴才想使亂,也沒法子啊!
一挑眉,李鳳雛又探向那飄搖的紅絲帶!咐鋵m……可有人居?」
「回攝政王,據奴才所知,沒有!
「喔?那么,鑰匙在誰身上?」
「回攝政王的話,冷宮并沒有鑰匙!箖葎湛偣芫従徧а,神色張皇而恐懼!咐鋵m已封閉數十年,在宣德皇時便已廢棄。」
父皇?父皇廢了冷宮?
「那么……是誰在冷宮里系上了紅絲帶?」已數十年沒人踏進的冷宮,為何出現了異象?
這圍墻極高,沒有武藝者翻不進去,而宮內十二衛營皆已被禁被囚,誰有能耐在他眼皮底下做這種事?況且,那絲帶如此新,分明是最近才系上的……
難道,是凰此引冥冥之中,她在呼喚他?!
「……奴才不知道!箖葎湛偣軠喩戆l顫。
李鳳雛沒再睬他,腳下一點便躍上圍墻,圍墻上勁風狠刮,刮動了他朱紅色的衣袂,也刮亂了他隨意束起的黑發,目光落在整座廢棄的冷宮,卻不見半個人影。
「凰此,是妳嗎?」他喃喃自語,像是問天,又似自問。
雪,突地從天而降,隨風漫天飛舞,在空中自卷成一個形體,直朝冷宮而去。
見狀,他難掩喜色的躍入冷宮,瘋了似地追逐那抹自有形體的雪團。
「凰此!」他扯喉大喊,足不點地地在冷宮中雜草叢生的小徑里奔馳!富舜!妳在這兒吧?妳是在這兒的吧?!本王不信妳死了,給本王出來!」
他大聲咆哮,振步疾飛,像是發了狂似地抽出腰間佩劍,砍去所有擋在他面前的雜草殘枝。
他不斷跑,不斷追逐,直到那雪團散化在他的肩上發上,沾濕了他的衣袍,像是她的淚。
「妳在哭嗎?」他陡停下腳步,神色恍惚,長指輕沾起肩上的濕意!笧槭裁纯蘖耍繆厼槭裁纯?!本王在問妳,妳回答本王!」
他問,聲嘶力竭,天,降著雪,無語。
。
封鎖十數年的冷宮被開啟了,寒鐵鍛造的鎖被李鳳雛一劍砍斷,大門因此開敞,他遣人送入酒菜,整理出一小個院落,決定守在此處。
是夜,他獨自一人坐在殿外涼亭,滿桌菜肴,他只獨飲美酒。
看著雪在荒蕪的園林里鋪上一層淡淡銀白,桌上燭火將雪地映得朱黃,他淺淺勾唇,心中滿是期待。
在雪夜,他與她相識,在雪夜,她是否會歸來?是否瞧見了他系上的黃絲帶?是否看見了他的牽掛和期盼?
幾壺酒入喉,他木然地倚在石亭柱上,醉眼迷蒙,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猛然抽出腰間佩劍,在雪夜里起舞。
跳的,是那夜在永雀殿上的八德舞,他揚劍,黑眸微閉,唇勾淺笑,身形如絮飄轉,如葦堅韌,仰后、反轉,俯身、側翻,他賣力舞著,笑看亭內,好似他最愛的女人就坐在亭內欣賞。
沒有絲竹伴奏,他就舞出滿室絲竹繚繞,恍若十五和樂跟著他的腳步落鼓點,起琴音,舞到起興,他歡喜吟唱,「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他的嗓音不復沉斂悅耳,而是嘶吼過的粗重瘖痖,但他仍唱得愉悅,好似伊人就在眼前,含情脈脈與他對望。
她怕冷,他還記得。
她的出身不明,他毫不在意。
她的無情背叛……
李鳳雛舞步凌亂打住,目色癡迷,漾著吊詭艷紅,口中喃喃唱著,「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緩緩垂眼,亭內搖曳的燭火不知何時熄滅,滿園蕭瑟靜寂,沒有她的影子,只有他形單影只的孤影,落在他腮邊的雪,好燙。
「凰此……」低沉的聲音恍若是林間困獸的哀泣。「本王在此等妳,妳可知道?」
他目光迷離地環顧四周,只有風聲掠過,雪聲雜沓,就是沒有她……
「本王來了,本王在這兒等妳,妳為何還不出現?妳不是有話要跟本王說嗎?為何本王在此妳還不說?妳到底還要怎生折磨本王?!」他仰天長嘯,眸怒卻不染殺氣,是一徑的癡狂,是無法忍遏的孤寂。「妳怨本王嗎?妳恨本王嗎?但妳可知道,妳的背叛讓本王有多痛?!有多痛……」
他魂斷神摧,肝膽俱碎,濕濡的淚水刺痛著雙眼。
「還是……妳要本王追下黃泉,討妳一個答案?妳不來找我,本王就去找妳,既然妳不思念我,就由我這個思念的人去找妳可好!」
不愛他也沒關系,沒愛過無所謂,只因他愛,他要!
教他深戀不忘,眷戀不舍,天地之間,也唯有她了。
「本王去找妳,妳可別不見本王……」他啞喃著,將心意訴到天際,送到地府,只盼眾天鬼神助他一臂之力,好讓他可以找到她……
銳利長劍在無月的夜異樣青冷妖詭,綻放著奪人魂魄的神采,李鳳雛舉劍,雙目茫茫,沒有猶豫的就要往頸間落下,就在此時,涼亭后方的雜草倏地微晃。
「王爺!」
則影不知打哪個方向躍出,不要命地疾沖到他面前,在他長劍落下之前,空手迎上銳刃,在他雙掌之間劃出刀口,血水汨汨淌落。
李鳳雛沒有焦距的眸對上則影擔憂的目色,突地咧嘴低低笑開,由沉漸揚,轉而仰天大笑,笑得凄狂哀惻。
末了,他倏地甩開被則影箝住的長劍,卷了袍,在雪夜中繼續他未完的八德舞。
抽出腰間的錦扇,他攢袍在掌心,凌空、回舞,身移、步留,一個旋身,單膝跪下,遞出錦扇。
雪,紛飛,濃密得幾乎將他吞噬,他卻動也不動。
他在等待,等待心愛的人兒接過他的愛。
她不來,他不走,就在這里等候。
雪,狂野,如大雨滂沱,教他渾身濕透,他依然不動如山,笑著、啞著,冰冷的雪水堆棧在他的身,他壓根不覺得冷。
「王爺!箘t影雙腳跪在他身側,以披風為他擋雪。
李鳳雛置若罔聞。
「王爺……寒夜雪凍,回府好嗎?」他清俊的眸壓抑著淚,眼眶灼熱,啞聲詢問。
李鳳雛充耳不聞。
「王爺,娘娘已經死了……」
「住口!你已不再是本王的貼侍,本王早說過,你愛去哪便去哪,別再跟著本王!」他怒斥,神情微微扭曲,還是強迫自己微笑。
雖說凰此向來不懼他,但她說過,她喜歡他笑,她喜歡他笑著的。
她愛看,他就笑,再苦,也笑,只為她,而笑……
「凰此,本王不怪妳了,妳現身好嗎?」對著空氣,他軟啞哄著,靜心等待!富舜?凰此……妳出現吧,只要妳現身,本王既往不咎,哪怕妳天涯海角,黃泉碧落,本王都要追隨!
再也忍不住的則影緊抿著唇,滾燙熱淚滑落。
「還是,妳要本王再為妳唱一曲呢?」他嗓音愈柔,眸色愈暖,低沉唱了起來。「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
厚質軟音吟唱到最后竟嘶啞無聲,喉口緊縮,黑眸悵惘。
「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淚,滾燙的熨著他的頰,痛了他的眼,他笑得凄迷,淚落不啜聲,雙眼空茫,魂離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