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過去后的第三天,本城最大的綢緞莊,也是裁縫括兒做得最好的錦繡坊派了兩名師傅到西府的倚云苑來,說是大少爺吩咐他們為方怡藍和曲醉云各做幾身衣服。
那裁縫姓崔,面孔和善,天生一副彌勒佛的笑模樣!按笊贍斦f天氣轉暖了,這人最易出汗,衣服肯定也換得勤,所以應當多做幾身衣服備著。府里的夫人小姐們每年這時候都會做上兩三件,所以西府這也該做幾身才好,希望姑太太不要為了省銀子就委屈了自己!
方怡藍淡道:“我這里的衣服真的夠穿了,實在沒必要多做!彼戳搜矍碓疲耙痪徒o云兒做兩身吧!
她連忙回絕,“母親一直教我『從儉入奢易,從奢入儉難』,孩兒不敢忘了母親的教誨!
方怡藍說道:“這是你大表哥的一片心意,你也不用拒絕,否則倒顯得咱們格格不入。下個月是老太太的大壽,你做兩身新衣服留到那時候穿就好了!
既然母親都發了話,曲醉云也只好答應。
裁縫很仔細地為她量尺寸,她心中卻撲通撲通的緊張得很,生怕那裁縫發現她身材不對,不像個男兒。
好在崔師傅只是笑笑說:“表少爺骨骼情奇,身材俊秀,真是一表人才。料子大少爺已經幫忙挑好了,改日做好了會盡快給表少爺送過未的!
連料子都要被方少良包辦,曲醉云心里很不高興。
這時候,方苑霞的貼身丫鬢倩碧拿了張帖子來,說是方苑霞請她過去賞荷。她問道:“有誰去了?”
“四小姐和五少爺都過去了,還有孫府的小姐,也都來了!
一聽人很多,曲醉云稍稍放下心來,當著那么多人,大庭廣眾的,諒方少良也做不出什么逾矩的事情。上次她已經答應了方苑霞,而今若是又毀約不去,日后肯定會有麻煩,于是她連忙換了件衣服,通報母親一聲后,便跟著倩碧去了彩霞閣。
彩霞閣里,已經來了一堆人。
遠遠的就見二小姐方苑霞穿了一身艷麗的挑紅色,在眾人中尤其醒目,正滔滔不絕地講著她那盆逞羅品種的荷花。
“這盆荷花還是皇上賞給孫家的品種。而眼前這一盆,是孫夫人上次來咱們府里,聽說我也喜歡荷花,就叫人送過來!蹦钦Z氣里的驕傲和得意是毫不掩飾的。雖然方家世代為官,皇上賞賜的東西也不少,但這畢竟是外國來的花種,屬于希罕物,也難怪她這樣急著讓所有人都看到。
五少爺方少華是方苑霞的弟弟,兩人都是二老爺方世言的孩子,而且是一母同胞,他年紀小,也不懂事,只在院中跑來跑去的,偶爾停下就問:“二姊,咱們幾時可以吃東西啊?”
“你就知道吃!”她擺出姊姊的架子教訓他,“少良哥哥還沒過來呢。他說今天還會帶個客人過來,咱們總要等他來吧?”
四小姐方麗瑤也是好吃的,拉著方少華俏俏說:“我看屋子里還有一碟呆子,不如咱們先去吃幾個呆子填填肚子?”
方少華忙連連點頭,和方麗瑤手拉著手,跑到內屋去了。
孫府的千金孫欣悅算得上是方苑霞的閨中密友,此時她坐在池邊指著那荷花問道:“你這里的池子怎么也不擴建一下?全府就數你這里的景致最好,老太太都要常過來走動的,若再把池子翻建一倍,這池邊就更涼快了!
方苑霞嘆氣地說:“我問過父親了,說是臣子家中的池子大小朝廷是有定制的,若太大了,逾過定制就會給自己找麻煩,所以最近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一些好品種都不能種,正為這事兒發愁呢!
孫欣悅笑道:“這有什么,定制里有沒有說是不許一個池子的大小超過定制,還是說不許所有池子的總面積超過定制?”
她的話讓方苑霞聽得一愣,“這倒不知道!
“你去打聽打聽,倘若不限池子的數量,那你回頭再往少華那里挖個池子,把你想種的,都種上不就好了?”
方苑霞聽了這主意連聲說好,拍著孫欣悅的手背說:“還是你這個丫頭機靈,這樣的鬼點子你都想得出來!
忽然孫欣悅向遠處撇撇嘴,“你連他都請來?”
方苑霞看了一眼她所說的那個人,原來是曲醉云正好走了進來。她無奈地嘆了口氣,“誰想請他了?還不是少良哥哥非要拉著他一起來,說是我們都長大了,他一個大男人不好單獨來這里看荷花。其實還不是看他們母子倆孤苦可憐,所以我也只好給他這個面子罷了!
孫欣悅忽而說道:“話說少良哥哥今年有二十二了吧?怎么老太太一直不給他說親?”
聞言,方苑霞眼珠子一轉,笑問她,“是不是你這丫頭想嫁我少良哥哥。课腋嬖V你,老太太的心可高著呢,從他十八歲起,就開始給他物色結親的對象,要門第、家世、人品都配得上才行。我少良哥哥眼界更高,說除非是月里的嫦娥,否則他誰也看不上!
孫欣悅嘆氣道:“那我是沒希望了。”
“這也未必嘛!狈皆废夹χf:“你們家和我們家向來關系要好,絕對算得上是門當戶對,而且你爹又那么喜歡少良哥哥,沒準兒長輩們之間有什么默契,是咱們不知道的呢。”
“會嗎?”孫欣悅被她說得又雀躍起來,“若咱們倆真是做了姑嫂,干脆你就嫁給我哥好了,這樣就親上加親了。”
方苑霞笑著碎罵道:“呸,你哥那種孔武有力的武夫才不是我喜歡的呢。”
“那你要嫁什么樣的?”孫欣悅好奇地問,“難道你喜歡白面書生?”
她的眼珠轉了轉,卻看見院門口有兩人聯袂進來,一人是方少良,一人竟然是圣音堂的圣藏影。她頓時眼睛一亮,兩頰泛紅,孫欣悅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恍然大悟道:“哦--原來你喜歡圣堂主那樣的啊!
曲醉云自進了院門,就很知趣地獨自坐得遠遠地看荷花。原本想著,既然方少良還沒來,自己略坐一下就走,也算是給了方苑霞一個交代,還可以免去碰到方少良的尷尬?墒悄呛苫ㄩ_得著實情艷絕麗,讓她也不禁看呆了,結果這稍稍耽誤了一會兒,就又被方少良碰個正著。
可她也沒想到他今天會和圣藏影一同前來,心中不由得感到好奇,圣藏影怎么這么清閑,會一起到這邊精荷花?
圣藏影一看到她,先笑著走過來道:“少良說在這里沒準兒能碰到你,結果居然讓他說中了。”
“有事找我?”她偷偷看了方少良一眼。自從那天和他又鬧得不歡而散后,她就一直擔心他會做什么進一步的舉動,但是這幾日他倒是安靜,可他越是安靜,她心里就越是不安。她知道方少良的脾氣是固執且強勢的,他決定了的事情,別人就很難改變他的心意,哪怕是她……
圣藏影笑道:“少良說你想學琴,拉我過來看看你那張琴,還說你的琴又老又破,音調都不準了,彈出來的音只能用『嘔啞嘲晰難為聽』來形容了!
曲醉云也是一笑,“哪有他說的那么難聽,他不過是笑我的琴技不好罷了。而且琴不是越老才越好的?老一點、舊一點有什么?那還是我娘小時候用過的呢,我再用著更有意義!
“就算是老琴,也有分好的和不好的。一會兒我跟你回去看看你的琴,說不定是因為你也不懂保養,所以琴聲才難聽!
“那不如現在就走吧!彪y得有了借口可以開溜,不趁此時更特何時?
見她真要走,圣藏影忙攔阻,“哪有我剛到就忙著走的?好歹也要和二小姐打個招呼啊。”
這時,方苑霞已經向他們走過來,聽了他們的談話,就急道:“就是,哪有剛來就走的?我還讓廚房做了幾道小菜,少華早說餓了,只等著你們來了才能開席,現下你們要走了,那他可怎么辦?”
圣藏影聞言笑道:“好啊,方家廚子的手藝我是早就聽說過了,既然如此,那我就更不能走了!
見圣藏影被方苑霞拉到荷花池邊的桌子旁,曲醉云悄聲問方少良,“你為什么要帶他來?”
“討好你啊!彼UQ郏澳悴皇窍氚菟麨閹?”
曲醉云微微整眉,“這不是你的真實想法!鄙洗嗡f要拜圣藏影為師,結果這大少爺一下子就把臉給拉下了,這一回怎么可能親自將他找來?
方少良詭異地一笑,用手指指方苑霞,“你不覺得苑霞看著圣藏影的眼神很不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方苑霞對圣藏影的傾慕之意毫不掩飾,她一眼就能看出來,但是他和她說這些干么?
他輕聲道:“圣藏影既然是苑霞的心中所屬,我看你就死了對他的心吧!
總算明白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了!曲醉云瞪他一眼,“你胡想什么呢?”她只是欽佩、敬慕圣藏影的琴技,什么時候對人家有別的心思了?這大少爺以為別人都像他似的,心里只有情情愛愛嗎?
“沒有?”方少良的眉消和眼角露出一抹喜色,“那我就放心了。”
曲醉云很想對他翻白眼,可是孫欣悅已經朝著他們跑過來了,“少良哥哥,上次看戲時,我托你幫我和班主要一份戲詞兒,你要了嗎?”
方少良笑答,“要了,那班主第二天就差人送上府來,不過我這幾日忙,就忘了,一會兒叫紅鶯她們拿給你!
她開心地說:“我就知道少良哥哥說話算話,最守信用。”
看著孫欣悅的表情和眼神,和方苑霞是何其相似,曲醉云不由得唉喊一笑。
兩人都狐疑地看著她,孫欣悅皺眉問:“曲少爺笑什么?我的話很好笑嗎?”
“不是笑你說的話!彼钠沉搜鄯缴倭迹笆切τ行┤瞬唤怙L情……”說完她就溜了。這“不解風情”四個字是方少良給她的評價,如今原詞奉還。以方少良的聰明,難道看不出來孫欣悅對他的那番小心思嗎?
小院里的桌子并不大,方苑霞叫丫鬢又搬出兩張桌子并在一起,眾人才得以坐下。
因為方苑霞特意囑咐過廚房今天在她這里吃飯的人多,還有大少爺,所以掌廚的也算是拿出了渾身解數,做了六碟涼菜,八碟熱菜,滿滿的擺了兩大桌。
方少華就等著這一頓了,看到這么多好吃的興奮地直拍手。方麗瑤挨著他坐,兩個人年紀雖差了九歲,但一說起吃的就嘰嘰喳喳很是熱鬧。
方苑霞想趁機和圣藏影多說點話,卻被這兩個弟弟妹妹吵得耳根子不得情靜,遂不高興地說:“你們兩個安靜些,吃東西都占不住你們的嘴嗎?”
此時,圣藏影對桌上一盤松子桂魚贊不絕口,說道:“我若是也天天吃這些好吃的,我也能騰出嘴來,可惜我平時難得能吃到這些美食,所以我現在是顧不上說話了!
聽見這話,方苑霞側目笑道:“你若是愿意,以后可常來府中走動,反正老太太和你爹也是故交,而且老太太常說你們圣家出的都是奇才呢!
“奇才可不敢當,不說我們是那門歪道就好!笔ゲ赜靶χ聪蚍缴倭,“少良就老說我承襲家業,開這個樂館和不務正業也沒什么區別!
方少良正在慢悠悠地挑著魚刺,圣藏影的話只是讓他嘴角微微上挑了下,“你讀了那么多年的書,不是就為了在仕途上能有所建樹?現在窩在圣音堂里,你自己甘心?”
“你也讀了那么多書,不是也不走仕途?”圣藏影反駁道。
“我不走官場之路,是我懶得應對官場人的那些嘴臉!狈缴倭颊f完,忽然將已經挑凈魚刺的一塊魚肉丟到曲醉云的碗里。
曲醉云本來安靜地吃飯,見他這樣丟過一塊魚肉來,免不得讓她被別人注意,立刻皺起眉說:“我若想吃自己會夾,不勞大表哥費心。”
“人為魚肉,我為刀姐!狈缴倭夹ξ段兜乜粗,“我只是想告訴你,這是我的做人原則。官場之中人人都為魚肉,也人人都為刀姐,我這輩子是做不了皇帝的,而我也不想被人刀姐,所以,我寧可走商道,而非宮道。”
她心中溫怒,這人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公然往自己碗里布菜,縱然他裝得一本正經,說得道貌岸然,也難保不被人看出疑點來。
曲醉云順手夾起一塊蝦肉放到方少華的碗中,轉移焦點地說:“少華,這蝦做得不錯,看你坐得遠,大概是構不到吧?”
方苑霞卻尖叫一聲,“少華不能吃蝦肉的!”然后飛快地用筷子將蝦肉從弟弟的碗中撥出去,滿臉不悅地說:“少華吃蝦肉臉上就會起紅疹。去年過年的時候就鬧了一次,大半個月才好,你不知道嗎?”
曲醉云尷尬地說:“抱歉,我真是不知道……”長時間特在西府,她本來就不大情楚東府的人和事,去年過年的時候……哦,那時候她感染了風寒,在府中休養了七、八天才好。更何祝,她本來就不常往這邊走動,人家說閑事的時候她也沒有留心聽,就這么錯過了方少華生病的消息。
但方少良卻沉著臉開口道:“苑霞,即使她夾錯了菜,總是一番好意,你剛才的舉動卻實在是有失大家小姐的風度,向你表弟道個歉!
方苑霞緊抿著唇,很不情愿地說:“這又沒什么好道歉的,若要道歉,該是她先道歉才對!
方少良的膽色更冷了,將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擲,說話的聲音雖不大,語氣卻很重,“原來如今我的話你都聽不進去了,我這個當哥哥的還真是『臉上有光』!
見氣氛轉眼問變尷尬,曲醉云忙笑道:“這有什么大不了的?好好的一頓飯都能吃得讓大表哥翻了臉?本來就是我有錯在先,我先向五表弟和二表姊道個歉。”她舉起桌上的小酒杯,“對不住二位的地方,我以酒賠罪了!
方少良卻伸手抓住她的酒杯,“不知者不罪,你道什么歉?”
這回方苑霞的臉色可就更難看了,嬌嗅著強笑道:“少良哥哥怎么那么護著他。课疫不是擔心少華又犯了病,到時候忙前忙后伺候少華的人可不是表弟啊。他在西府里住著,萬事不操心,可我回頭怎么和爹娘交代?”
孫欣悅見好朋友受了責備,也忙為好友說情,“沒事沒事的,反正少華這不是還沒吃嗎?好好的別鬧起來嘛!
方少良依舊冷著臉,“云弟難得來東府這里吃頓飯,還要看你臉色,倘若把她嚇得不敢來了,老太太要是問起,我怎么回答?”
“少了我這一頓,他也沒少來啊!狈皆废加X得自己在心上人面前被哥哥這樣折面子,實在是備受委屈,也把筷子一丟,捂著臉,哭著跑回屋里去了。
方少良見她走了,對圣藏影使了個眼色,“你還不去安慰安慰?”
“你惹的禍事,倒讓我未給你收爛攤子?”圣藏影無奈地苦笑,卻也只得放下碗筷,跟了上去。
正猶豫著不知道自己是該留還是該追進去的孫欣悅,偷偷用眼角瞥著方少良,小聲說道:“方大哥別生氣,苑霞是真心敬重你的。不過今天好歹她是作東的,方大哥也該給她留幾分面子!比缓笏挚戳搜矍碓疲滩蛔∮旨恿艘痪,“別為了外人,傷了自己兄弟姊妹的和氣!
曲醉云莫名其妙地被扯進這件事,心里本來就覺得無可奈何了,又聽到孫欣悅說了這么一句話,不禁笑了,“大表哥,孫小姐說得很對。好歹你們都是方家人,何必為了『外人』鬧不和?”
見方少良冷冷地盯著她,她別過臉去不與他對視。人人都知道她是“外人”,他干么當她的后臺為她強出頭?又平白地給她惹麻煩?此后方苑霞不是要更厭惡她了?
她正猶豫著是不是該起身離開這是非之地,沉迷于美食之中的方少華,卻夾落了一個肉丸子,那肉丸子從桌上滾到地上,他見狀,心疼地叫了聲“我的肉丸”,然后便疾步追了過去。
這邊方少良正低聲對她說:“你先別走!
她無奈地回答,“我不走,難道真要等她給我道歉?那事情就更糟了……”
兩人說話時,方麗瑤卻驚乍地叫道:“少華,別再往前面跑了!小心掉進池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