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少有等待的經驗,掌管公司后更是如此,他多半讓別人等待,也早已習以為常。
現在,他算過了,從坐下的第一秒起,他等待了三個小時又二十三分鐘,卻甘之如飴,絲毫沒有不耐煩或一丁點火氣,微微的不安是有的,這很正常,當他對一件事的結果沒有超過七成把握,卻又不能放手,不安便會占據整個思緒。
五分鐘后,那道緊掩的白門終于有了動靜,他立刻站起來,迎視走向他的年輕男子。
「姊姊不肯見你!狗接畲寡,顯得很為難。「她希望你回去,不必等她,她在這里靜養很好!
「方宇,我是她丈夫,不是外人,為什么要拒絕我?」不安化為激動,聲量就大了些,方宇不知所措地嘆口氣。
「對不起,姊夫,當初騙了你。姊姊一再堅持,如果她的病情一旦惡化,她想在親人身邊靜靜過去,不想被干擾,」
「……親人?那么我是什么?」他壓抑地問。
方宇緘默,清秀的臉孔頓時罩上憂傷、不舍和迷惑,苦思良久,才決定啟口,「姊姊說,她什么都不能給你,她只能留給你最好的回憶。她說你以往說得對,人不必有太多承諾和誓言,我們都不能預知下一秒會發生什么,就算愛情能到天荒地老,命運卻不見得允許彼此相隨到白頭,誓言只會加深遺憾,留下痛苦。她還說,你沒對她承諾過什么,所以不欠她什么,她擁有過的已足夠,而她——就算沒有這場病,也不是個稱職的妻子。她一向不能為你做什么,甚至留下一男半女,不過,幸好沒有孩子,這一段婚姻,不會留下太多痕跡,你還是可以回復以前的日子,相信不會太難才是,她說——」吞了吞口里的苦澀,方宇看著他,「請讓她選擇愛你的方式,她希望你記憶里的她,是健康時的她,不是病榻上的她。」
這一番字字柔情萬千的表白,像一把把利刀直刺他的心,他眨了眨眼皮,眨掉過多的水氣,他淺淺一笑,對方宇道:「她是這么說的么?請老實告訴我,她現在的病況如何?」
「她現在在我實習的醫院里持續治療,動過一次手術、幾次化療,是我醫學院的教授動的刀,惡性細胞轉移的情況暫時受到了控制,生活逐漸正常。姊姊很配合,教授對她有信心,不過您也知道,這階段的病沒有百分之百的愈后,她若能不受打擾,對她是比較有利的,穩定個幾年,才能談未來!
他苦笑兩聲,「原來你已經是個醫生了?很抱歉,我一點概念都沒有,方菲能受到你的照料,我就放心了!苟嗄陙,他何曾將目光投注在這對姊弟身上?如果稍有了解,何需空等至今,各自追悔?「我答應你不會再打擾她,能不能也請你答應我最后一個要求,讓我再見她一次,好好道別,這個機會應該給我的,對嗎?」
方宇立即一臉猶豫,瞥了幾眼那扇臥房門,下不了決定。
「十分鐘就好,我保證!顾麖婎佹偠ㄕf眼,「有你在,她可以受到很好的保護不是嗎?」
終于勉為其難地首肯,方宇走到那扇門前,替他拉開幾寸寬,示意他進去,「別讓她激動!
他以眼神回應,輕腳踏進她的空間。
房間不大,但光線十分明亮,布置溫暖多彩,空氣中飄著淡淡花香;疾]有改變她對色彩的喜愛,她坐在窗沿,俯首在膝上的畫紙上有力的涂抹,專注到像在發泄,他屈蹲在她膝前,她才稍掀眼睫,注意到來人并非方宇。
她瘦了一圈,尖下巴讓臉蛋更顯單薄,但大眼炯亮有神,氣色不算差,化療后新長的發不夠長到遮耳,室內不戴帽子,她像個瘦弱的小男生,形貌有幾分可愛卻透著憂郁,此時她恢復了平靜,不再閃躲他,但亦不泄露心緒。
「別擔心,我不會勉強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我只是想和你說幾句話,可不可以?」
她不置可否,抿著唇靜靜注視他。
「在說話之前,能讓我抱你一下嗎?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還有沒有這個機會,有方宇在,我得禮貌的先問過你,對不對?」
她突然笑了,并沒有表示意思,見她不拒絕,他鼓起勇氣,向前環住她,小心翼翼地,怕她不適。她被動地倚在他懷里,接觸時顫了一下,之后便安靜沒反應,讓他實現這個溫存的擁抱,感受他劇烈起伏的呼吸。
「謝謝你!顾χ砷_她,聲音不很連貫。
她表情微有異樣,轉開視線。
「這次來美國,沒想到還能見到你,你不用擔心這個不期而遇對我產生了什么影響,不論到哪里,我一直是想著你的,你——沒有親口和我說再見,這是你唯一欠我的,我不是說過嗎?我不喜歡別人賴帳!
她呆了一秒,動手就要在畫紙上落筆,他抽走她的筆,搖搖頭。
『你可以用手語,不必遷就我寫字,我現在看得懂。至于你欠我的,我現在還不想向你要,我是個生意人,講求投資利潤,三十年后,我再考慮連本帶利向你討回,所以,現在不必急著說再見!
她目瞪口呆,眼睛泛潮,盯著他修長的雙手,剛才那些話,他字字句句皆以手語完成,他為了她特地學會手語?如果再也見不到她呢?
他趨近審視她,故作訝然道:「我好像快嚇哭你了?別怕!剛才是開玩笑的。其實,欠債的人是我,我欠了你一句話,我為人一向不賴帳,所以現在就想還給你,免得將來連本帶利還你時害我破產!
忍不住笑了起來,她以手語回應——『那就說吧!不說也不要緊,我不是地下錢莊!
「你是。給了我短短一段婚姻生活,我卻得還你一輩子思念,不是高利貸是什么?」
她別轉頭,掩藏動容,稍后比畫道:『你想說什么?』
別開的臉被他扳回,拇指撫過她細白的面頰,四目緊密相對。
「我愛你,比你想象中更早,也比你想象的深,到現在為止仍是進行式?床灰姷奈磥砦也涣晳T夸口,但這一刻——還在愛你的這一刻,想為你做許多事,你肯不肯?」
一片只有呼吸聲的靜謐,在冬日的光線下充滿著流動的生氣,她的黑眸晃動了很久,才定著在他臉上,微微噘唇——「說了不只一句!
「是啊!其實欠的比這些還多,你讓我慢慢待在你身邊還吧!
她低下眼,拉開高領毛衣,微提頸,讓他看見喉部三公分的粉紅色傷口——『我無法給你保證,一年、兩年、三年……沒有人知道,我不想看你失望。』
他端詳傷口,輕輕吻了未淡化的疤一下,疼惜地問:「方家的女人都一樣,只問給予嗎?」
她再一次驚異。他笑著點頭:「我見過雁青阿姨……你和她不一樣,結局也不會一樣,你不是保險公司,我不需要你的保證,我只要看見你,無論你坐著、站著、躺著都好,只要你快樂,我得到的安慰就難以想象了,其它的,不必煩勞你去做,李秘書一向做得比你好!
她兩手已經抬起,兩聲有禮的敲門聲中斷了談話,方宇走了進來,輕聲提醒,「姊,要休息了嗎?」
她看著景懷君,那幾秒的耽擱懸掛著他的心,他在她眼里看見了千言萬語,有信心能說服她,但她意外地點了頭。
強大的失望襲上他的面龐,幾乎要掩蓋了他的笑容,但他說話算話,絕不為難她脆弱的病體,勉強挺身站起來,他對方宇道:「麻煩你了!
方宇搖頭,「不麻煩,她是姊姊!
最后一眼總是很難,他俯身吻一下她的額頭,不拖泥帶水讓彼此難受,轉身利落地離開;厝ズ螅俾朕k法,他一定有辦法的,只要她好好活下去。
還未走到大門,她追了上來,手里拿著他遺留的隨身提包。
「差點忘了,謝謝!贡苊馓嗟木鞈伲痛怪抗饨舆^提包,發現她緊拽著不放手!冈趺戳?」
『沒什么,借我參觀一下。』她以手語解釋,她無意間摸到了內容物特殊的輪廓,引發了小小好奇心。
他沒弄懂她的意圖,她已滑開了拉鏈,探手取出一張裱框過的小尺寸畫作,以為是他隨興在旅游途中買下的不知名作品,翻成正面一瞧,小臉傻住,隱忍了好半天的濕意終于奪眶而出——那幅玫瑰園的水彩畫作!
她鎮靜地將畫放回提包,遞還他,兩眼直盯著地毯。
他等了她好一陣,她沒說話的意思,他再也沒理由逗留了。
手覆上門把,另一只纖白的手竟也跟著覆上來,阻止開門的動作。
『你明天還會來嗎?』淚光中,她笑著舞動指頭。
他重新擁住她。
。
她怕冷,卻堅持要在屋外透透氣,全身包裹得密不透風,只露出兩只大眼,踢著路邊的積雪,一邊跳躍、一邊呵著氣。
在外面活動,讓她感到自己和正常人一樣,呼吸著不帶藥味的空氣。
隨意顧盼著覆蓋一層厚雪的松林,眼角余光掃到了一點顏色,她矮下身,掰開一塊石頭,歪著頭細瞧一朵孤零零掙出頭的黃色五瓣野花,開心地綻出笑靨,指尖情不自禁地撫觸嫩稚的瓣紋,新生的力量仿佛源源傳輸到體內。
有人從背后摟住她,氣味很熟悉,她直起腰,一臉粲然。
「談完了?」她指指醫院。
「不是談完,是聽完,聽醫師的訓!咕皯丫首靼脨。「他很難理解有人可以忙到不管老婆大半年的。」
「對不起!顾p手合十,虔誠地致歉。
「是該怪你!顾钭∷募,面向停車場,「所以我給你機會補償,把身體養好再說。走吧!快趕不上約了!
「去哪?」
「看房子,找個離醫院不太遠的房子,送你方便!
她乍然停步,表情鄭重!改阍摶厝チ,公司不能不管,我住方宇那里很好,不用再買房子。你忘了?我怕住大房子!
他認真盯著她刻意放慢的手語,會意后抱緊她!改蔷驼漳愕囊馑甲,住方宇那里。公司的事我會安排妥當,你不必操心,等你一切都穩定了,我們再決定住哪里,這一段時間我想最好是天天能見到面,一星期勉強可以接受,一個月就太離譜了——」
她拉拉他袖管,比出「二」的手勢。
「兩個星期?」他陷入思索,是個難題啊!真想把她縮小放進口袋里隨身攜帶!缚梢钥紤]看看……還是太久了一點,十天怎么樣——」
她笑睨他,凈聽著他說話。她從沒設想過有這么一天,他會陪著她話家常,把他從下列入行程表的瑣事當作大事般思量再三,并且不時征求她的意見。她暗地里向上蒼祈禱,如果這場病能換得一顆真心,請延長她的擁有年限,她不后悔失去聲音和健康……
「你還沒回答我,你覺得把李秘書調來這里陪你這主意怎么樣?他胖成這樣,應該不怕冷,把他的脂肪分一些給你就好了……」
她脫去手套,執起他的手,在涼涼的嘴邊珍愛地吻了一下,緊偎著他,走向不遠處那輛反射著日光的座車……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