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夜!」
卜拾幸拔尖的呼喚從上面傳來,伏旭抬眼望去,就見完全清醒的她疾奔下樓。
他啞聲道:「師兄,你好了不起,真的救起了她……你看見了嗎?」他抱著朔夜,調整他的臉看向卜拾幸奔來的方向。
朔夜的眼眸張著,卻沒人知道他瞧見了沒,當卜拾幸飛奔到他面前,發現他已石化,不需多問,她也猜得出是怎么一回事,不禁抱著他嚎啕大哭。
「朔夜……伏旭,有沒有什么方法可以救他?快救救他!」
「……沒有。」
「朔夜,你醒來!你答應我的,你說等我睡醒一切都會沒事的,你醒來……」
她緊揪著他的衣領,用盡力氣扯著,「這就是你說的沒事?你騙我……你騙我!你看看我……看看我……這不是我要的結果,你說要好好照顧我,所以我不顧一切跟你走……為了你,我連家人都舍棄了,你張開眼,我在這啊,前世錯過,今生相遇你怎么可以又放我一個人?」
安熙凜抱著女兒痛哭,就連跌坐在不遠處的清華也睇著這一幕而不能言語。
前世的記憶在卜拾幸蘇醒的瞬間全部回籠,關于相遇、關于愛上他、關于私奔那一夜,她全都想起來了,可她從來沒有后悔過自己的選擇!
因為她愛他,就算魂魄重入肉胎,就算她的記憶被咒給封印,但當她再次遇見他,盡管想不起他是誰,他卻是深深刻印在她的心里,才會一開始就受他牽動,不舍得他痛、不舍得他苦……
她只是想跟他在一起而已,為什么這么難?
「今生相遇……你們今生相遇是我一手促成的,為的就是要你們面臨永遠不可能廝守到老的命運!」
他的恨要拿朔夜的悔恨痛楚來償還,但就連他也沒想到,竟連老天都贊同他的計劃,讓一切順利的進行著。
卜拾幸抬起淚眼看向開口的清華。她記得他,可是他和二十年前的模樣相差極大,面容枯稿,說是行將就木也不過。
「我得不到的你們也別想得到,全跟著我一起下地獄吧!」清華瞪大猩紅的眼,笑得萬分猙獰。
「住口!」伏旭怒目吼著。
「伏旭,不需要理他。」卜拾幸憐憫地看著他!杆呀洴偭。」
伏旭回頭,看著她像有所決定,異樣平靜的面容。
「朔夜就在這里,我陪著他,等著他清醒……他找了我二十年,這回換我等他……」她一邊說,一邊不斷輕撫朔夜冰冷的頰。
內心依然激動的她用力地隱忍悲傷,就好像從小到大,她一直感覺體內有另一個自己,可她總是可以在家人面前隱藏……藏久了,她就會忘了有另一個自己,可以完美地扮演家人最喜歡的角色……而痛藏著,她就會忘了痛……
此后的她不需要痛,她唯一要做的是等待他清醒。
伏旭攢起濃眉,感覺她體內有一部份正不斷地崩壞,可他卻無能為力。
「你等不到的……哈哈哈,他永遠都不會醒!你只能一直看著那一副石化的軀體……」
卜拾幸空寂的目光讓伏旭心頭一震,撿起地上的石子朝清華丟去,讓他閉嘴倒下,再也說不出半句惡意傷人的話。
「拾幸,你別聽他說,他……」伏旭想安慰她,然而看她一臉恍惚就像魂魄已經不在。
「伏旭,就算他不醒來也沒關系……我一樣可以陪他到老……至少我看得到他……」她將渾身僵硬的朔夜抱緊,「終于……我們在一起了……」
伏旭紅了眼,大掌輕扣上她的肩。「拾幸,不要忍耐,你哭,把所有的痛都哭出來……」
「我干么哭?伏旭,我等了二十年了耶……誰都不能再讓我們分離……伏旭,我們終于在一起了,終于……」
她笑著,淚水卻從眼角不斷地滑落,她伸手去抹,卻抹不去那蓄意藏在心間的痛楚,不斷地爆發,再不斷地壓抑,終究化為深切的恐懼,讓她不能呼吸。
「你不該遇到我……是我拖累你,是我拖累你!」她的聲音哽咽,如杜鵑泣血,抱著他卻得不到任何回應,她很難欺騙自己,
她真的可以滿足現狀。
她讓最愛的男人流浪了二十年,讓他自暴自棄,讓他厭世,讓他最終為自己化為石頭……
「朔夜,你看到了嗎?團圓夜的月亮……二十年前,你等到了毀滅……」她想起二十年前的可怕夜晚,她不怕自己的死去,就怕他還在等,她怕他急瘋了,而如今……「我等了二十年,等到的是你的別離……可是沒關系,至少你在我眼前,哪怕你再也醒不過來,但……」她像在說服自己拼命說著。
「拾幸,你冷靜一點!狗窬o扣她的肩,像要穩住她的心神。
她再次像個孩子般的嚎啕大哭!肝蚁肫垓_自己,至少他還在我的眼前,可是……我不要他變成這個樣子,我沒有辦法欺騙自己這樣很好,這樣一點都不好……不好!就算我們注定不能在一起,該死的人也該是我!是我!」
她心間的痛再藏不住,像泛濫的江河,從破開的傷口洶涌而出。
其實他真的不該救她的,她寧愿跟他一起毀滅,也不愿意獨活,地獄也好,黑暗也罷,只要有他的地方,就是她幸福的歸處。
可是,他拋下她了,一個人待在永遠的黑暗里,別人可以寄托來生,他們卻連這點奢望也不被允許擁有。
她該去哪找他……
伏旭想勸她節哀,卻見她早已因為大慟而昏厥過去。
看著石化的師兄和昏厥的卜拾幸,伏旭悲慟地垂下臉。
今晚,對他而言,像是一場惡夢。
翌日天亮,按照朔夜的原定計劃,三皇子安然無恙的清醒,由他進宮發難,舉發國舅爺的陰謀,而安熙凜為人證,繼而拿下簡氏一族和清華,洗清了文家的冤屈,甚至還大大地表揚一番。
幾日后,文家接到圣旨,朔夜被封為護國咒師。
然后朔夜依舊沉睡,卜拾幸日夜以淚洗面。
伏旭暫宿在文府,每逢月圓夜他便前往天牢探視清華,以咒術短暫替清華解降痛楚,或是瞬間再加重他的磨難,對他利誘威脅逼,幾次下來,終于讓清華松口給了解除石化咒的方法。于是伏旭潛心鉆研醫治之法,另一方面盯著卜拾幸,以防她有任何不理智的行為出現。
自此,文府時常有人走動,就連范姜老太君也特地搬來與女兒同住,就怕她想不開,而樊守年更是常帶著妻子、兒子一道來熱鬧,以他風趣的言談,企圖驅走她的悲傷。
就連安熙凜也不時帶著已有正常人喜怒哀樂的安玉緹來走動,就盼有朝一日朔夜能夠清醒,聽他說一句原諒。
在眾人的關懷之下,再加上卜希臨有喜,卜拾幸終于不再傷心悲,樂觀地等待著他清醒,也幫忙照顧害喜嚴重的姐姐。
沒多久之后,文執秀也有喜了,經范姜老太君的允許,一家三口全都搬到文家暫住,直到文執秀安產。
就這樣日復一日,一眨眼,又過了一年。
中秋當日,樨香院的木樨花全數開放,范姜家人、樊家人、安家人同來慶賀,地點就在梅苑主屋前方的石板廣場上。
晌午過后,許多應景的點心一一端上桌,悅來酒樓的大廚在文府的廚房忙得滿頭大汗,張羅許多熱燴和燒烤,要喂飽所有人。
而此……
「朔夜,你瞧見了嗎?今天的月亮很大很圓!顾芬咕吞稍诙䴓峭づ_的錦榻上,八扇雕花門全開,好讓他可以欣賞滿天星斗和皎亮圓月,卜拾幸就在他耳邊低語著。
每天只要一很閑,她總是在他耳邊嘰嘰喳喳地說著生活瑣事,每天晚上,她總要和他耳邊鬢廝磨,直到沉沉睡去。
「你知道嗎?今天府里好熱鬧,比過年還要熱鬧喔,大伙都來了!顾┥碚f著!复蠡锒荚诘饶阈,你到底打算睡到什么時候?伏旭說,你會有醒來的一天,因為他天天拿我的眼淚當藥引……可是,那一天到底是什么時候?你說過要陪我一起賞月的……你答應我的承諾,到底什么時候才要實現?姐姐孩子都生了,可是姐姐說,你不醒來為她和姐夫主婚她就不嫁……怎么辦呢?朝永都已經三個月大了……
她的嗓音逐漸沙啞,染上濃濃的鼻音,直到最后已經說不出半句話,唯有淚水不斷地滴落在他冰冷的臉龐上。
「拾幸,過來一下!
聽到樓下有人喚自己,她趕忙抹去淚水,刻意壓低聲音應著!竵砹。」然后又對著他道:「我等一下再過來,等我一下喔!
起身要走,瞥見他臉上有自己的淚水,她急忙抹去,意外的拂過他的唇,她怔了下,偷偷地看了左右石一下,確定沒有人上樓,她才傾身在他唇上印下一吻,輕輕淺淺的,還來不及深入,便聽到姐姐的大嗓門吼著,「拾幸!」
像是偷東西被人發現,她羞得趕緊站起身!竵砹死!」
她滿臉通紅,拔腿就跑,壓根沒發現錦榻上的人,長睫微顫,長指微動。
卜拾幸下樓哄著兩個唯有她抱才肯收回淚水的外孫和侄孫,直到兩個小蘿卜頭都睡去,她才又上樓,卻見錦榻上空空如也。
她頓住,疑詫之余,心底涌起了希望,但卻又害怕,要是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畢竟她已經夢過太多回他清醒,醒來時才發現不過是夢一場。
而現在……她不是在作夢吧?
「拾幸!
那低醇的嗓音隨風飄到她耳邊,她急步沖到外頭,就見一抹碩長身影倚在欄桿邊,他有張絕魅的俊臉,深邃五官彰顯出他狂妄不羈的氣勢,而此刻笑意柔和了那張曾經冷戾無情的臉。
他長發未束,隨風飄揚,一襲黑色錦袍幾乎融入夜色,而那雙眼猶如天上的星子閃耀著。
鬼紋消失了,他猶如兩人初見面時的俊美,在她面前重生了。
卜拾幸怔愣地注視著他,喉頭像是被什么梗住說不出話,又或者是,她怕自己在作夢,只要她一開口,夢又要醒了……
「伶兒!顾賳。
依舊一動也不敢動,她怕夢醒得太快,而她要再多看他一會,再多一些……直到他緩緩地走向她,輕輕地將她摟進懷里。
「怎么又哭了?」他幾不可聞地輕嘆一聲。
她的臉貼在溫熱的胸膛上,感覺到胸口下的心臟用力跳動,而他的手正輕拍著她的背,而他的唇正吻上她的唇。
「抱歉,讓你等這么久!
她凝睇著他柔情似水的眸,確實他是真實的站在她面前,不是夢,不再是夢……這份認知教她再也控制不住地放聲大哭。
「朔夜……」她埋在他的胸膛哭泣。
她的哭聲引起樓下的人注意,所有的人拔腿沖上樓,瞧見那兩抹相擁的身影,眾人又驚又喜,欣慰對視后,相繼下樓,決定今晚讓他們獨處。
好一會,待她泣聲方歇,朔夜才打趣地問:「那是咱們的孩子嗎?」他指著卜希臨抱著的孩子。
「不是,那是姐姐和姐夫的孩子朝永,他們還等著你主婚才要成親!顾o偎在他的懷里,舍不得離開。
「那那個呢?」他再指著范姜魁抱在懷里的嬰孩。
「那是鬼斗和執秀的孩子夕未。」她說著,不禁嘆口氣。「我也好想有個男娃娃陪我呀!
「……看來得要請你照三餐幫我準備淋油三鮮了。」他打趣道。
卜拾幸意會,小臉通紅,笑眼里淚水滿盈!改憧梢猿粤藛?」
「事實上,我餓慘了!顾劦搅耸澄锏臍馕叮麌L到許久不曾有過的饑餓感,感覺自己又是個人。
「真的?」她緊摟著他!刚娴酿I了嗎?」
「是啊,真想吃你!
她笑瞇了眼,羞澀地偎進他的懷里,指了指被范姜老太君抱在懷里的小娃兒。
「那才是我們的孩子夜央,娘說她和我的前世長得很像!
朔夜一愣!刚娴?」
「嗯……我本來還在想,要是有天小夜央長大了,問我你為什么一直在睡,而我該怎么告訴她?還好,你醒了……」
摟著最心愛的女人,看著小女娃,朔夜濕了眼,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可以擁有這一切,老天待他……終究不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