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亮月輝灑滿了青石板,就連在亭臺里唱戲的角兒都覆上一層淡淡銀輝,看似絕美的月夜戲景,內容卻是極度艱澀,讓觀戲者莫不低頭交頭接耳討論著戲意,藉此揣測圣意。
“小十五,你說,是莊周夢蝶抑或是蝶夢莊周?”
她笑睇著他,纖指輕撫著他微攏的眉心!盎噬鲜窍氤蔀榍f周抑或是蝶?”這戲是她編的,讓宮中的伶人下場作角兒。
不為別的,就是為了討他歡心。
莊周夢蝶,看似玄奇又荒唐,可細論其意,那份怡然自得底下的豁達,卻是少有人能夠擁有,一如,她眼前的皇上。
他是被困在宮中的蝶,從骨子里渴望那份云游四海的逍遙,哪怕他有翼,卻只能困在此處終老。也正因為如此,皇上特別偏愛莊周,更愛莊周夢蝶。
鳳羽笑了笑,瞅她一眼。“莊周也好蝶也好,朕只要有你,便得逍遙自在。”
“可皇上讀莊周,行徑卻是與莊周大不同呢。”皇上對她分外執著,有時連她都怕,怕他將心只懸在她身上,如果有天她比他先走,他該如何是好。
他懂悲痛,怕分離,卻不知這些生離死別的痛都是種成長的力量,他這樣只會深陷其中,折磨自己。
“朕不是莊周,莊周亦不是朕,可咱們追逐的都是一樣,執著!鼻扑荒槻徽J同,他不禁笑道:“難道他那不算是空執嗎?”
“狡辯!彼櫫税櫛牵扑θ崃嗣佳,銀輝撒落在他立體奪目的五官上,恍若謫仙,俊美得不似人間物。
在月光下,她不禁向天祈求,愿皇上的心性能一直停留在這一刻,悲苦都給她吧,這是她唯一能為他擔下的。
“……表妹,發什么愣呢?”
劉氏的喚聲教她猛地回神,雙眼還直盯著花廳外的亭臺。頓了下,她才收拾好情緒,噙笑道:“這兒的亭臺真是特殊,我還以為是扎彩樓作戲的呢!蓖づ_旁扎了紅緞,上頭題著莊周夢蝶。
“聽說是仿了古宮制的,老太君的母親是長公主,所以連戲臺都很講究!
“原來如此!倍嫉p點著頭,還是不自覺被那亭臺給吸引過去。
西落的余暉在花廳前的青石板落下燦爛光芒,她有一時間的恍神,以為自己還是那年的貴妃,還陪著皇上看著她編排的戲。
莊周夢蝶……她腦袋恍惚著,心想著究竟是她夢回千年前的貴妃,還是千年前的貴妃夢著現在的自己?她有幾世的記憶,不斷地累積著,可有時心神如果不夠專注,會被那龐大的記憶給壓垮,甚至懷疑起自己到底是誰。
閉了閉眼,看著亭臺上已經就位的角兒,那重迭的時光讓她混亂著也清醒著,只因她清楚身旁并無她最思念的人。
只是這戲……都已過了千年,千年后還存在著。
而皇上呢?那個愛喚她小十五的六郎哥究竟在哪?是如說書人所言那般可怕,抑或是與她一般轉世投胎了?她好想他,每一世的輪回她都戰戰兢兢地過,盼著他,等著他,彷佛沒有盡頭,她始終割舍不了思念。
她總說皇上太過執著,可她,何嘗不是?
不一會,后頭傳來女眷一聲聲地喊著老太君,她與劉氏隨即起身恭迎,卻見老太君走到她身旁,朝她笑得慈祥!岸佳绢^,過來和我一道看戲吧。”
都蝶引有些受寵若驚,瞅了老太君一會便笑吟吟地應承。
也許她不是什么使計的能手,但她有雙能看見善惡的眼,看得出老太君對她并無惡心,甚至是有心要保她的。
“都丫頭,這莊周夢蝶之意,你可懂?”一坐在主位上,角兒開始演出,老太君看了好一會,狀似隨意問著。
張氏和兩個女兒就坐自老太君的左側,聽老太君這么一問,正打算回應時,便聽都蝶引輕聲回答著——
“以往父母尚在時,曾聽父母提起這戲里說的是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說穿了是指人生在世追求的不過是份逍遙自得。”她呢喃著,神色有些向往又有些悲傷。
看似如此簡單的道理,人人都懂,可真正參透又能做到的,又有幾人?皇上能放下權勢財富,卻放不下那份癡。
而她,放不下他的情深。
老太君看著她半晌,沒想到她一個小姑娘竟能將一出艱深的古戲看得如此通透,三言兩語便能點出真髓。
“瞧你說到哪去了?這戲……”張氏話說到一半,便見老太君抬手示意她噤聲。
“都丫頭,要是依你所見,究竟是莊周夢蝶,抑或是蝶夢莊周?”老太君那神情就像是當年初聽古劇,卻不解其意而朝母親追問的少女,那般執拗,非要打破沙鍋問到底,求個明白不可。
“老太君,這喻境只能說若是莊周夢蝶乃是莊周之幸,若是蝶夢莊周乃是蝶之不幸,意指莊周夢想著如蝶般自由,也可說但凡是人,多少都是懷抱如此心思的。”都蝶引低眉垂睫地擒笑以對!叭松谑雷顚W不會的便是放下,孰不知放下了,心神就能自在了!
她是衷心期盼他能夠自由,可偏又私心地希冀他與她同守著誓言。
他們皆非圣賢,也許,他們只是在彼此的心底那片天地尋找一份自在罷了。
老太君怔住了,不懂一個不過才及笄的丫頭怎能有如此滄桑的見解,卻偏又一針見血地扎進她心底。
是啊,放下,何其難,太難了……才會教她都已是一把年紀了,還為著兒孫傷透腦筋,就怕兒孫們一個行差走錯,回首已是無路可行。
“好……說得好極!”老太君笑著卻掩不住眸底的苦澀。“都丫頭,往后要是得閑了,便常到這兒走動吧,要是有個什么的,差人捎封信也成的,你那杜舅母平常也能照應一二!
張氏聞言,臉色刷得慘白,不敢相信母親竟當著自己的面出言保下那丫頭,甚至還要大嫂照應她。
她氣得渾身發顫,卻被斐泱輕扯著袖角,要她沉靜以對。
一會,丫鬟送上了甜茶糕餅,豈料在經過都蝶引身邊時,不慎將茶水給灑在她的裙擺上。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都蝶引淡瞅了眼,知曉該來的還是避不了,淡噙笑意安撫那丫鬟!安坏K事,不過是裙擺罷了!
“這怎成?一會還要開宴,弄臟了裙擺怎么象樣?”張氏隨即起身將都蝶引給扶起,對著在后頭伺候的彌冬道:“你去馬車那兒拿件二姑娘備用的裙子!
彌冬不由看了都蝶引一眼,直覺這也未免太巧合,可都蝶引一個眼神,還是教她乖乖離去。
“母親,我先帶蝶引到內院里候著,一會換了裙子便來!睆埵瞎Ь吹氐。
老太君神色冷肅地盯著她,她干脆把臉一垂,直接拉著都蝶引離開。
而張氏一走,斐泱斐潔姊妹,甚至幾名交好的官夫人也跟著離去。
老太君重重地嘆了口氣,氣若游絲地道:“老大媳婦去瞧瞧吧,別讓她們鬧出事!
“媳婦明白。”杜氏應承下來,一起身也跟著嘆了口氣。
她這個小姑子怎么就不能消停些?今日是母親七十大壽,可是她哪是開心地替母親祝賀?從頭到尾都將心思擺在都丫頭身上,只想著要怎么讓人難堪!
靶場上,一群武職子弟正在大顯身手,然而烏玄度卻是興致缺缺,不在列上。
“怎不過去試試身手?我舅舅可是大手筆地添彩頭呢。”斐澈走來,熱絡地往他頸上一勾。
“沒興趣!睘跣鹊。
老太君的壽宴男女分席,女眷在花廳里看戲,男人們則在靶場這兒射靶,由于張家子弟都是武職,就連往來官員也多是武職居多,一堆武人聚在一塊,除了舞刀弄劍、射箭騎馬還能干么?
無趣。
“怎么,你心里還惱著我爹不將表妹許配給你?”斐澈壓低聲地道。
“沒有!彼]有非要斐有隆答允不可,因為他多的是法子。
教他心里不快的是她的淡漠、她的回避,每每想起,他便得用盡氣力壓抑著體內的血氣翻涌。
“要是沒有,你怎么就只打了聲招呼,也不跟他攀談幾句?”他爹可是心底很不舒暢,那天被他頂撞得火氣都冒上來,如今他要是不先低頭,爹也不會睬他的。
“議。”
“哪是沒事?”平常那張臉是面癱得很,可今兒個卻是冰冷得教一般人都不敢靠近他,尤其是跟外祖母拜完壽后,那臉色更是嚇人了。
烏玄度微露不耐!坝行┎钍罗k得不妥罷了!彼牡酌靼滓遣唤o個說辭,斐澈只會打破沙鍋問到底。
“哪有什么差事辦得不妥來著?該不會是五千下營那一樁吧?”聽說他光用蠻勁就將人給掐得尸首分離,令他聽得嚇出一身冷汗。
就連自己都如此了,更遑論他人,現在還有哪個不長眼的敢敷衍他。不過那些個言官可不怕,抓著這點參了他好幾回。
“可不是。”
“你還是悠著點吧,別將那種邊境手段使到朝中!
烏玄度沒應聲。哪有什么手段,不過是他一時忘了壓抑罷了,不過不可否認成效極好,明面上他像是沒查出蛛絲馬跡,然而一切皆在他的掌握之中。
“兩位大人!
身后傳來聲響,斐澈回頭望去!芭舜笕恕!
烏玄度恍若充耳不聞,依舊面無表情地瞧著那頭射靶。
潘維見烏玄度無意搭理,倒也不以為意!皟晌淮笕,張恒大人說要較量騎射,不知道烏大人是否參加!
烏玄度眼波無溫的望了他一眼,那彷佛看透一切的眼神教潘維一陣心驚膽跳,連忙垂眼不敢與他對視。
斐澈正打算緩頰時,卻見有小廝急步來到面前,低聲說了些瑣碎小事,斐澈眉頭皺了皺,拍了拍烏玄度的肩!靶龋庾婺改莾河惺,我去去就來!痹捖,跟潘維打了聲招呼便跟著小廝走了。
瞬地,現場只剩下潘維與烏玄度,原本這是潘維逮住攀談的好時機,可偏偏烏玄度身上懾人的氣壓,教他話到嘴邊卻是囁嚅了起來。
“兩位在這里做什么?”
“張大人!迸司S一見是張恒趕忙作揖!氨奥氄龁枮醮笕艘粫灰^量騎射?”
“你先去吧!
潘維應聲,又再度作揖才離去。
“烏大人,聽我那妹夫說,你的騎射無人能出其右,在麓陽時,更是因為你站在馬背上,連發三箭取了敵軍大將性命,才得以凱旋歸來,這般了得的騎射,你可得讓我見識見識。”張恒正是老太君官拜京衛指揮使的大兒子張大老爺,年過半百,聲如洪鐘,目光矍鑠。
他可是聽聞烏家六郎不學無術,在京中橫行霸道,倒沒想到去了趟麓陽,整個人就脫胎換骨了,他細細打量,想替自家閨女招婿。
“那是斐都督謬贊,不過是在下之職罷了!
“是否謬贊,一會便見分曉。”
烏玄度正忖著如何拒絕,便見有小廝來到他面前!按笕,烏經歷大人身有不適,還請過去一趟!
烏玄度不由微揚起眉,露出若有似無的笑意,跟張恒告罪后便跟著小廝走。然而才踏出靶場,便見彌冬迎面走來。
她……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