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走了?停下來做什么?」劉文旺將手上沉重的包裝袋換了另一手提,問著身邊的沈如律。
「文旺,你先過去老誠那邊,我等會再過去,最慢半小時就到!箤④囪匙與手上的購物袋都塞到劉文旺手中,說道:「車子你開走,我搭公交車過去就可以了。」
劉文旺想多問幾句時,便只見沈如律已經走得老遠,變成馬路對面一抹小黑點,很快不見了蹤影,想叫人都不知道要朝哪嚷,只好對自個兒嘀咕道:
「什么事急成那樣?是看到夢中情人還是發現欠他五百萬跑路的人啊?跑那么快,當年干嘛不當田徑選手,偏偏跑去射箭……跑去射箭也就算了,到底也拿了一堆獎,算是沒入錯行?善衷谏洗髮W之后放棄了選手身分,不參賽了,當時差點沒把自家教練氣出心臟病……反正,老沈就是個怪咖,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就在劉文旺碎碎念的時候,沈如律身形敏捷的跑過了三個路口,找到了那輛令他很在意的香檳金BMW小轎車;那輛車子正停在路邊一處路燈照不到的地方──沈如律抬頭四下張望了下,發現也沒有任何一架路口監視器能照到這輛車?梢哉f,這車主將車停在這個方位,肯定是特別挑選過的。
「一副企圖干壞事的樣子!股蛉缏傻吐曕,彷佛在自言自語,但他眼底那抹專注卻沒有放空的跡象,像是在與誰正經交談的模樣。就見他又低聲道:「我有一種不太美好的猜測,『妳』或許不愿意聽到,但那極有可能就是事實!簥叀蛔詈孟茸龊眯睦頊蕚,免得面對真相時打擊太大。」
自言自語了一會之后,沈如律抬起左手掌摀住了雙眼,身體微乎其微的戰栗了下,然后過了幾秒才放下手,閉著的雙眼跟著緩緩張開。原本清澈而沉毅的雙眼,此時像蒙上一抹陰沉的闃暗,不僅看不清他的眼,也不見任何生機。而他原本滿身的活人氣,此時已斂得半點不剩,幸而現下是晚上,光線又不好,路上行人各自專心自己的事,并不隨便朝別人張望,自然也就沒有發現此刻沈如律的模樣不太正常,甚至頗為駭人。
他真是不喜歡處于這樣的狀態……卻是不得不這樣。
在心底的一個小角落第無數次暗自徒勞的抱怨之后,沈如律靜靜的、幾近于無聲的走向那輛BMW──即使那輛車子的車窗貼著鏡面隔熱膜,外人定然看不到車子里面的情況,但那對此刻的沈如律而且言,一點問題也沒有。
只是幾片小小的鏡面窗,阻隔不了他的視線。
「咦!那個女人我應該見過!箯乃玖⒌倪@個角度,他只看到女子的側臉?墒钱斈莻女人整個面孔轉向他這個方向時,沈如律「哇靠」一聲,平穩的腳步霎時一亂,差點拐到腳,幸而他及時伸手扶住一旁的電線桿穩住自己。
也難怪他這樣驚嚇,因為他此時看到的,是兩張女人的臉擠在一張臉上,各占了半片江山。那難以想象的、扭曲丑陋無比的臉讓那女人顯得無比可怖,簡直比真正見鬼還可怕。
身為一個自認被訓練得已經很勇敢的男人,沈如律對于自己竟然還會被嚇到一事,不由得有些惱羞成怒。瞪著車子里的那個女人,努力克服自己反胃以及手腳發冷的狀態,很艱難的說著評語:
「她、她們長得……真有特色。」
那個長得很有特色的女人,此刻正在車里自言自語,但沈如律可不認為那女人真的只是在神經質的自我叨念,分明是女人的身體里有兩抹靈魂,并且神奇的竟能和平共處。
「她們不覺得擠嗎?一個身體怎能裝得下兩個靈魂?就算一個是鬼魂也不合理吧?先不談擠不擠的問題,重點是,不可能兼容啊。就像iPhone用不了Android操作系統,而蘋果以外的手機廠牌也用不了iOS一樣。她們身上的氣場明明相斥,肯定沒有血緣關系。所以她們竟然能這樣和平共處一具身體,簡直不可思議。從她們身上,我幾乎看到了世界大同的可能性!
「『妳』想我怎么做?雖然拜『妳』所賜,我偶爾看得到這些恐怖畫面,但老實說,常理以外的事我還真沒轍。比起不能容忍我當運動員,我家人更拒絕接受我去當靈媒。再說了,『妳』也說過我是沒這方面天分的,所以我這輩子是跟什么神算、大師之類的職業無緣。我唯一的天分就是偶爾當一扇窗,讓『妳』看見這個世界……咦!」雖然沈如律站定的地方離那輛BMW并不遠,不過七八步的距離,但由于他此刻身上沒有任何生氣,又站在暗處,幾乎與電線桿融成一體,就算有人經過他的身邊,不注意看,根本不會發現他一個大活人正站在那里──那個有兩張臉的女人也沒發現。就算她現在也算是靈異體,但沈如律只要不發出聲音,就不會有人發現他在這里。
此刻,他看到那個有兩張臉的女人像是彼此溝通完畢,終于下車。沈如律盡量在那兩張拉長而壓縮的臉上去努力分辨她們的情緒。發現占著左邊臉的那個女人(他懷疑是個女鬼,因為面色青黑,并且與原身體長相不同)一臉氣怒;而身體的原主、右邊那張臉,則是極力的隱忍,但怒氣值半點不低于那個女鬼──想想也正常,莫名其妙自己的家里闖進了強盜,分享了妳的一切,妳就算迫于威脅而虛與委蛇,怎么可能會心甘情愿?如果有能力抵抗,早就作法收妖,把女鬼壓到第十九層地獄里讓她永不得超生去了。
不過讓沈如律驚訝的不是那女人頂著那張可怖的臉走出車外,而是有一群西裝革履的人正從馬路對面兩扇雕花大門里走出來,被簇擁在正中央的,是一身素色絲綢唐裝、看起來仙風道骨的老人。他的視力很好,記憶力也很不錯,所以很快就認出來──
「那個老人似乎正是傳說中的國師──龍大師。今天算是有眼福了,既能看到陰陽同體雙面人,也能看到據說有真本事的大師、命理界第一神人,就算回去注定要發燒感冒一星期,也值了。」
沈如律的低語似有若無,幾乎只是氣音,所以就算有跟他擦身而過的路人,也不會發現他像個精神失常的人那樣,一個人自說自話,神態像是正在與人對談。他緩慢的跟在那女人身后,漸漸接近那群看起來非富即貴的人。
當然,基于對傳說中「半仙」的好奇,凡人如沈如律難免會把大部分注意力放在龍大師身上。身為一個被權貴崇拜了近二十年的大師,想來肯定是有些道行的吧?那么,當大師發現了那個女人的異狀時,會是什么反應?當然,前提是──如果大師發現的了的話。
想到這里,沈如律頓了下腳歩,說道:
「如果大師看得到那個女人的身體里有兩個靈魂的話,那么,『妳』的存在是不是也有可能被發現?」微微偏著頭,像在等待回答,卻一直沒有等到。而那邊,卻是有點動靜了,于是沈如律只好將目光專注在那邊。
在這所知名會館的大門口,行人來來去去的,原本彼此都不會多看一眼;幾個奉承著大師的富豪再度為了讓大師搭誰家的車而起了一點小爭執,聽起來和氣的語句里卻藏著刀光劍影──
「趙董,之前龍大師就是搭你的車過來的,怎么說也該輪到我把大師送回飯店了吧?」
「哎,這話可不是這樣說的。剛才那頓飯錢,可是被你搶去賬單跑去付賬了,這事兒做得實在是過了,自然該是輪到我侍候大師回去休息!
「你們都別吵了。這些事都給你們兩人包攬去了,總得留點小事給我們做,我們也想好好的陪伴大師啊!
「別吵了,在大師面前這樣失態像什么話!大家這樣互不相讓也不是辦法,不如我們讓大師自己決定吧!他老人家愿意搭誰的車子就搭,一切大師說了算!鼓掣缓篮苁橇x正辭嚴的給雙方各打五百大板,然后一臉討好的笑看著龍大師,道:「大師,您看……」
可惜此刻的龍大師沒有心情觀看這些想巴結他的富豪們的搶人大戲,當他察覺到不對勁時,非常謹慎的看了好幾眼,直到終于有七八成把握之后,他微乎其微的退了一小步,想要不著痕跡的站到幾個正紅光滿面的富豪身邊……當然,如果不是怕太過損傷了自己形象的話,他會立馬二話不說轉頭跑回會館里,巴在那個他生平僅見、好命得不可思議的高元身邊最好。
可惜,龍大師不能跑,也來不及跑了。因為那名周身黑氣與煞氣四散的女人正筆直朝他走來。龍大師的預感向來很靈──尤其是關于自己的不妙預感,簡直百發百中!
那個正在走大霉運、又像是被厲鬼上身的女人,兩只眼亮得像燈泡,眼底帶著一抹虔誠與渴求,雖然大師常年被人這樣尊敬仰望,但從來沒有感到壓力這樣大過,恨不得腳底抹油的溜走。
就算在心中捧頰尖叫一萬次「不要過來」,但那個女人還是過來了,完全無視那些大名鼎鼎的富豪,左閃右閃的,便已站到他面前,聲音有些抖、有些害怕,卻又有著瘋狂的堅決,只見她開口道:
「龍大師……我知道您是個有大本事的人,能見您一面不容易,今天有幸偶遇,相信這代表我們有緣,而您正是我的貴人,我需要您的幫助!惯@些話絕對是錢芷韻這一輩子說過最真誠最崇敬的話了。她甚至在心底發誓,如果有人能幫助她脫離眼下這個難關,她愿意下半輩子盡己所能的去膜拜他、信奉他若神明,但有所求,必為之謀劃達成。
像她這樣功利而謹慎的人,連對待自己的父母也保留兩三分,所以此刻這個心誓再珍貴不過,絕對是她今生今世唯一的一次虔誠……假如這位被公認有神通的大師愿意幫她的話……
但是,他不愿意!竟然不愿意!
錢芷韻是個何等善于察言觀色的人。就算大師仍然一臉平和,甚至是慈眉善目得就像那些得道高僧,可她卻捕捉到了大師眼底那抹一閃而逝的嫌惡以及微微的驚懼。
一個有本事的玄門中人,竟然是怕鬼的!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妳在做什么?妳不是來這里堵葉知耘的嗎?這個人是什么大師?妳想把我甩掉嗎?!妳好大的膽子,找死啊!──王紫云猛然理解了錢芷韻在做什么,是倏地尖吼起來。
那尖嘯聲波像無數根針在錢芷韻腦子里扎刺,錢芷韻就算早就做好受苦的準備,卻沒預料到會比想象中更痛無數倍,她整個身體的支撐力氣不斷在失去,無法控制自己地就要攤倒在地……
──守護靈!你出來!給她知道我的厲害!不給她一點苦頭吃,她還當我是紙老虎,竟然敢去找大師來收我!不要命了!給她好看!快點!──腦子里的王紫云尖叫得更大聲。
守護靈?那是什么?
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錢芷韻沒有辦法關注太多,她痛得幾乎就要撲倒在地上滿地打滾。這種痛苦實在太可怕了,她萬萬不愿再經歷一次。她狠狠的瞪著龍大師看,不管他已經悄悄挪得多遠,不管有幾個圍在龍大師身邊的人上前來試圖驅逐她,她一概不管,用她殘余的力氣一個個推開,然后,朝大師身上撲去!
不管這位大師的意愿如何,已經絕望到想要報復社會的女人,憑著狠絕的意志力朝龍大師身上撲去,她心中偏執地想著:就算大師不肯救她,那么他身上一定佩戴有避邪鎮魔的吉物,只要她能沾染上一點,就算趕不走女鬼,也應該能讓女鬼吃一些苦頭──
見那晦氣的女人竟敢如此,龍大師再也維持不住仙人作派,驚怕地駭叫出聲!
「嚇!妳這個女人──」并且以著他近七十高齡所不應該俱備的靈活反應,在錢芷韻就快沾上他身時,雙手一擋,運足了吃奶的力氣,狠狠將錢芷韻給推出去。
雖然料想到可能會有這樣的后果,但錢芷韻還是被這位大師完全不管她死活的動作給傷害到了。就算是一個生性涼薄無情的人,也依然會痛恨別人對她涼薄無情。
如果上一刻她還在心中發誓會傾盡所有報答大師對她的援手,那么此刻,她心中閃過的,也是同樣堅定的誓言:不弄得你身敗名裂,我誓不為人!
當然,前提是,她的人生必須還有以后……
出乎她以及眾人預料之外的,錢芷韻并沒有摔跌在地上,她掉進了一堵堅實的懷抱里。
在那一瞬間,在錢芷韻還沒發現自己被抱住時,滿腦子突然響起的痛苦尖叫聲讓她腦子一轟,像是原子彈在廣島爆炸般,她懷疑自己被炸成了碎片。
她很痛苦,非常痛苦,但這種痛苦與剛才不同,因為她感受到女鬼比她更痛!而且完全沒有防備的被這爆炸性的痛楚給擊倒,瞬間失去存在感。
是的,那個女鬼不見了!她的肉體很疼痛,但她的感覺很輕盈,就像長期扛著一坨不屬于她的重量,一下子消失不見了。
那女鬼哪去了?莫非魂飛魄散了?
錢芷韻并不敢太過樂觀,但她愿意在此刻這樣想。
她知道自己痛得快昏倒了,但她不愿意一無所知的昏倒,所以,就算身子癱軟如泥,整個意識都在消潰,她仍然努力抬起不斷耷拉著的眼皮,朝上看過去
也許只有一秒,或者不到一秒,但她看到了、看清楚了,是一個長得很健康的男人,看起來充滿力量。
男人有著一雙善意的眼,光這樣,就夠了。
于是她放心昏倒。
這男人,必定是她的福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