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年,魚小閑是在船上過的,過了小小一段水鄉人家的日子,接著,換了馬車,便一路在官道上奔馳,簾外的景色越來越荒涼,本來隆冬就稀罕的綠色全部從眼簾褪去,最后入目只剩下漫天的沙粒。
白日只見一顆明亮灼人的大火球,滿地黃沙,夜里溫度遽降,舉目什么都看不見,就算堆了四、五個火篝,還是冷得人牙齒直打顫,但是她裹了紫鄖給的大氅,倒也擋住不少寒冷,在無垠的漠地上,她抬頭就能看見無邊無際的黑色蒼穹,覺得她的人也像長了翅膀般,獲得了自從來到古代從未有過的心靈上的自由。
這一路上吃喝都簡陋,就連洗澡也不能,通常一個鎮,一個餅,挾著兩塊牛肉,再配半皮囊的水,就已經是極好。
她看紫鄖也這么吃,她也慢慢的咬著咬著,和著水咽下去,雖然吃得慢,也從不曾浪費任何一塊食物。
而紫鄖從不限制她喝水的次數,就算他知道沙漠里水比黃金還要珍貴。
鞋子里積了沙,她學他們倒一倒,吃了一嘴的風沙,吐了就是,一個苦字都沒喊,她的堅毅令寒歲一行人另眼相看了。
直到某一天,魚小閑已經記不得出門多少天了,終于來到一座城門口,城門進進出出的人不少,多數是商旅,原來這涼州位于軍事要沖,是邊陲重鎮,也是此地一個重要的通商要阜,距離沙漠不遠的鄰近小國都會穿過沙漠來這里用牛羊馬換些布料、麥子,加上駱駝行商經過,見這里的交易公平,來的次數變多了,不知不覺便演變成一個小小的經濟樞紐。
當然,紫鄖剛來那會兒,并不是這么回事……
城門兵卒衣著陳舊但看守嚴格,仔細對照過手中資料才會放行,排在后面的他們也等了不少時候,直到龍蓮掏出腰牌,兵丁見著馬背上的紫鄖居然顯出少見的激動,喉嚨滾了滾以后,肅然的放行。
車馬很順利的進了城門,紫鄖經過那兵丁時出人意表的問了他一句,“蔡老太太的腿可好些了?”
那兵丁看起來很年輕,只是漠地的風霜在他臉上添了幾分粗獷的搶桑,“多謝王爺掛念小人祖母,祖母日前已能下地,她還叨念著許久不見王爺,不知可否安好?要能知道您平安回來,肯定立馬上寺廟燒香還愿了。”最后幾句竟已見哽咽。
“托老太太的福,本王已是無事。”
“老天爺總算是站在我們這邊的……”小兵似乎快哭了。
魚小閑在車里聽得不是很清楚,但從這小事可以看得出來,紫鄖在涼州名聲似是不壞。
她沒想到這不過是外城門,又經過好幾個關卡,再進去才是真正的涼州城內,而紫鄙經過每一個關卡,都會有人來請安,一個膽大的門卒竟然高興得想來抱他的大腿,后來被他的長官斥退才作罷。
原來他的人緣不只不壞,還挺受愛戴的。
這時候的她并不知道,這涼州城里的人民,就連兵將都是紫鄖養著的,若沒有他養著,每個人想吃上一口安心飯都成問題。
馬車碾著三丈寬修筑著青石板的大路,嘎啦聲不絕于耳,舉目并沒有很荒涼,至少比魚小閑想象中的要好上好幾點,路旁有石砌的民宅、官府、佛塔、寺院、市集,建筑物都不大,看起來也不那么好看,但勝在結實。
這十年,紫鄖把這據說就連耗子都不愿意來打洞的苦地方經營了起來。
倘若她沒有來這一趟,怕是一輩子都會被刻板的印象框住,以為位在白璧皇朝最偏遠的地方,充滿異域風情,卻也是苦寒之地,而無法想象它真正的樣子。
知道這里無論如何都還是軍事要地,建筑肯定不同于江南的小橋流水,但見到滕王府的門面時,她還是很劉姥姥進大觀園的老土樣盯著那門看了半天,過了一會兒,才自嘲一下自己這鄉巴佬。
朱泥大門釘了成排的銅鉚,兩側青石砌成的圍墻,灰色墻瓦大氣而整齊,守門的護衛都帶著大刀,殺氣凜凜。
到了這里,一路隨行的三十幾輛大車就不和她一道了。
這三十幾輛大車都是沿途經過一些大鎮,紫鄖吩咐下去,由黑熾玉幾人和手下人去采買來的對象,買東西哪不用花時間,魚小閑一開始這么以為,不料,這些全是紫鄖事先規劃好的,他們一從寡婦村出發,龍蓮等人就出去辦事,行經半路,這三十幾輛大車便開始陸續加入他們的車隊。
她問過紫鄖這車里都是些什么?他只簡短的說都是他那封地里缺少的東西。
見他沒有多談,她就不問了。
他們難得來一趟南方,能置辦多少東西,就置辦多少。
進大門后,她不斷的掀開紗帽,抬頭去看這幢已經盡量細致,卻仍顯粗糙的府邸。
大圓柱,大拱門,大園子,什么都很大。
西北疆域開闊,王府也建得大,不似京中皇族子嗣府邸都受規格限制,在這里,家法、規矩都自成方圓,咳,也就是說,只要紫鄖說了便算數。
她笑咪咪的,并沒有因為王府的粗糙而減少她眼中閃爍的光芒。
這里也沒有京中那些矜貴人家的前門、二門之分,應該說紫鄖這王爺當初蓋王府的時候壓根沒想過他的府里會有女眷。
這里進進出出的要不是他的親兵、武將、校尉、師爺、長吏,要不就是來他這里找酒喝的那五虎將……都是男人。
于是他便不覺得需要多此一舉,所以,整個滕王府都只粗粗的分了個前院和后院。
前門里早有獲得信息出來候著的管事們、丫鬟、婆子、小廝,人不多,魚小閑十根手指就數得過來了。
能安心放在屋內,這些人都是紫鄖信得過的人,他們也事先被知會過,大難不死歸來的王爺會一并帶回他們的王妃。
這可是天大的喜事!
紫鄖遭難的事情雖然被他那些得力的家將極力隱瞞,但是瞞不過王府里的人,于是下了死令要他們絕口不談,誰敢多嘴說出一個不該說的字,就自己提頭來見!
但無論他們如何的封鎖消息,戰后來求見滕王的官員卻沒一個能見著紫鄖的面,加上原本常在涼州城里巡視的他突然就這么閉門不出,怎能不引起各式各樣的揣測,日子一久,便人心不安。
幾個月前,消息傳回府邸,王爺無礙,這幫人才放下提到喉嚨口的心,每天提著水桶抹布把王府打掃得一塵不染,盼望著王爺早日歸來。
他們來見了禮,紫鄖把他身邊的魚小閑推出來,“你們來見一見未來的王妃,將來她就是你們的主母,她說的話就是本王的意思,不得違逆!
他在路上已經給皇帝上了折子,說他已有王妃人選,因路途遙遠,不克回京等等……至于這道折子會在大都引起什么風波,他不管。
他剛來封地的時候太后有意給他指婚,讓他娶妻后再赴任,他以“年紀幼小,未立業何以成家”推掉太后的“好意”,這些年,京里的那幾位,只要稍微閑著便想塞女人到他的身邊來,他都打發了,就算皇帝命令他返京,他也吩咐胡不韋替他上折子,以前線戰事吃緊,不可缺少滕王坐鎮為由給堵了回去。
這回,他娶的正妻是個沒家世、沒背景、沒娘家在朝廷,與政治毫無干系的女子,應該除了嫌她粗鄙,不會再有話說。
他并不打算等皇帝的旨意下來才成親,他會讓人挑最近、最好的吉日把魚小閑變成他的正妻。
當然這些事,他還不打算說。
聞言,眾人眼中多少閃過一些訝異,但仍規矩的見了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