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兒的日子,異常平靜。
每日一早起來,他抱她上床,就會到屋外査看,若有和雪,就鏟去和雪,然后去劈柴、挑水,喂食那匹黑馬。黑馬被烙了印,雖然他重新烙糊了那印,卻心知仍不能牽去賣,一賣就會被人循線追査而來;再且,留著它,也能以備不時之需。到了天快亮時,她會出現在廚房,用他砍的柴、挑的水煮粥飯。
然后她會把早飯送到阿潯房里,再回來同他一起在廚房吃飯。
如果有需要買的雜貨藥材,阿潯會寫好單子給她,讓她拿給他。若需要的東西太多,有時她會同他一起上街,如果只有兩三樣,他便會自個兒出門。
待他回來,若她沒被阿潯叫去幫忙,總會順手遞給他一杯熱燙燙的酥油茶,若她去忙了,也會在廚房爐上用余火熱著一壺。
他和她話都不多,有時一日也只交談個幾句,可他衣若破了,她總會拿去補,他鞋若臟了,總也會看見她在收拾東西時,順手替他清千凈。
到了午后,他會同她一起,在阿潯的交代下,整理藥材,或清掃房屋。
一開始,那大屋里還有許多地方需要打掃,可時日久了,每一問荒廢的屋都被掃得干干凈凈,兩人總不得不早早就回房。
起初他還擔心,她會顯得極不自在,但她卻只是找他一起到廚房,用那大灶、大鍋做起蠟燭來,說是要做了拿去賣。
“你哪來的錢買這些材料?”
“我同阿潯借的,反正欠都欠了,一文也是欠,十兩也是欠。這買賣若成了,至少能早些還她錢。你幫我把那邊裝油的鍋搬上灶好嗎?”她挑弄余炭,加了柴,邊道:“我上回同你到市集,看見有人賣蜂蠟,價錢便宜,又瞧這兒什么都有人賣,就沒人賣蠟燭,想想應該是因為這城幾年前仍荒廢,大多都是商賈,少有一般家庭,才沒人制作蠟燭,所以我想做些來賣賣看!
“你怎知不是因為他們已經帶了燈油或蠟燭,所以才沒人買賣?”雖然這么說,他仍是上前幫她搬油鍋。
繡夜專心生火,道:“燈油易耗損、且不易攜帶,想來應也是沒人帶來。可蠟燭不一樣,它倒是挺方便的,只是占位置,我猜想我若是商,要大老遠跑到這兒來,若能有多一分空位,都拿來裝貨了,誰還帶蠟燭上路呢,反正就著火光也多少能看點東西!
“可你仍覺這有利可圖?”他把裝油的大鍋在灶上放下,問。
“這兒商賈聚集,不只小商小販,更有大商遠道而來,買賣的價錢數字,不是強記就能記下來的,定也需要記帳。這兒天色暗得快,生意收攤時,時辰尚早,當然他們也是可以將就爐火,但燭火火光穩定度好,耗得也慢,用完捻熄,明日點燃便還可再用,且能移動到所需的位置,若欲書寫記帳,當然是燭火比爐火好。”他知她是識字的,不像他,大字不識得幾個,她既如此說,他也沒再多問,就幫著她做了。
一開始,她沒做多少,就十來根蠟燭,用的是廢屋里撿來的破杯子當模子,除了羊油與蠟,她還添了些清香又便宜的藥萆增加香味,待冷卻之后,再幫著她把那蠟燭從杯模里弄出來。
翌日,他便在上街時拿去販賣。
她本欲一起,但他不想她日日奔波走上大半個城,她身體仍是虛弱,每回來回街市,總要好些天才緩得過氣來。
“我去就好,不過就這十來根蠟燭,你不需要大老遠走上那么一趟!崩C夜沒有和他爭執,只在一塊板子上,寫了幾個字,拿給他。
見他盯著那幾個大字看,她才想著要開口解釋,他卻主動問了。
“你寫了什么?”
她喉微緊,道:“蠟燭,一根一文錢,三根兩文!彼c點頭,沒說什么,提著那裝著蠟燭的包袱走了。
到了街市,他拿著那寫了字的木板,四處走動。
原本,他對這生意沒什么把握,他樣貌兇惡,也不知如何擠出笑容,或開口招攬生意,雖然生在商家,但他爹以前是大商,不需在大街小巷上走賣,他家破人亡時,年紀尚小,實在不知該如何才能做買賣。
所以,就只能舉高了板子,找了最熱鬧的那條街,往復來回。
起初走第一趟時,沒什么人理會他,了不起就是多看他兩眼。換了另一個人,大概會覺得舉著一塊板子很丟臉,可再丟臉的事他都做過,只是舉塊板,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么。
他耐著性子,再走了第二趟,然后第三趟。
慢慢的,她寫的那塊板子起了作用。
人們陸續叫停了他,和他買那些蠟燭。
結果非但識得漢字的人和他買蠟燭,他一停下來做生意,旁邊有些不識字的人瞧見他掏出蠟燭,也跟著湊過來問價,掏錢來買。沒一會兒,那十來根蠟燭就被人買光,還有人問他還有沒有得買。
“沒了,得等明日。”
“那明日你幫我送到前面那客棧來。”
他點頭答應了,回程的路上,他手里抓著那十來文錢,心頭除了那無以名狀的熱,還充塞著某種莫名的激動。
當他回到那屋子,她一看到他,就匆匆迎了上來,他能瞧見她將雙手在身前交握,緊張的看著他,問。
“怎么樣?”
他伸出握拳的手,攤開。
十幾個黃澄澄的銅板,它們小小的,有些舊,但此刻看來卻萬分閃亮。
她瞪著那些錢,輕抽了口氣,抬眼看著他,“你賣完了?”他點頭,聲微。骸叭u完了!
她抬起小手捂著唇,螓首微側的看著他,黑眸濕潤,鼻頭微微泛紅,然后他看見她揚起嘴角,一朵如沙漠之花那般稀有的笑,在她唇邊綻放。
那笑如此曖,那么甜。
跟著沒有任何預警,她突然就伸出雙手,興奮的環抱住了他的脖頸。
“太好了……太好了……”
她忽然這樣伸手抱他,讓他嚇了一跳,手中的銅錢因此被撞掉了,叮叮當當掉了一地,可他聽見她在笑,在他耳邊笑,那銀鈴般的笑聲,帶著無法言喻的開心,他比誰都還能感同身受,不自禁的,他揚起嘴角,彎腰抬手環抱住她的腰,將她緊擁,啞聲同意。
“是啊,太好了……”
他說著,不覺中,眼眶也跟著微熱,鼻頭莫名泛酸。
繡夜慢了半拍,忘情的興奮過后,這才發現自己做了什么,小臉瞬間紅熱,可他也抱著她,抱得好緊,沒有放手。
“你真是了不起,真了不起”
男人的聲音,雖也帶著笑意,但聽起來莫名哽咽,然后她感覺到肩頭有著濕熱的氣息,感覺到身前的男人微微的戰栗。
因為如此,她也沒有收手,只聽見自己悄聲問。
“怎么,你還好嗎?”
他沉默著,然后嗄聲開了口,吐出讓她眼眶再度泛紅的話。
心,顫顫,震震,為他痛不可當。
她懂,真的懂——
這是他這么長久以來,第一次賺的錢,不是靠取人性命,不是靠砍人頭顱。這些錢,沒有染血,不是臟錢。它們是他和她一起用勞力賺取,雖然不多,才少少十幾文,但它們很千凈,非常千凈。
“我懂……”她哽咽在他耳邊道:“我懂!
他將手收得更緊,把一張熱臉埕在她肩頭。
“謝謝你!
她聽見他粗嗄瘠啞的道謝,心疼得無以復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繼續擁著他,任熱淚盈滿眼眶。
好半晌,他才終于松開了她,低垂著黑臉,蹲下來,去撿那些銅板。
她和他一起撿抬那些銅根,道:“你知道,我以前從來不曉得,一文錢看起來這么漂亮。”
“我也不知道。”他啞聲說著,笑了出來。
她抬眼,和他相視而笑,兩人的眼中,都有淚光。
“你賣很久嗎?”
“還好,人一見我拿出蠟燭,便上前來買,有個人沒買著,還同我訂了貨,要我明日送去客棧!
“真的?”她雙眼一亮,驚訝的問。
“嗯,真的!彼c點頭,又笑。
她都不知道,原來這男人也會笑,真的笑。
心頭曖又熱,她礙望著他,抬手撫著他的臉,啞聲道:“辛苦你了!
“不辛苦。”他說著,將那銅錢全放到她的小手里。
她垂眼看著手里那十來文錢,心頭緊縮著,不禁起身牽握住了他的手,帶著他到廚房,為他送上一杯熱燙燙的酥油茶。
那一夜,他躺在氈毯上,她靠了過來,把一樣東西,偷偷掛在他脖子上,他沒有動,只感覺到她在身后躺了下來,將那樣小小的、冰涼的東西貼在心口他沒有動,只任她將小手,把那冰涼的東西,熨曖。
他感覺到眼_又熱,喉微哽。
那是枚銅錢,他知道。
她和他一起賺的一文錢。
他情不自禁的抬手,覆著她的小手,她沒將手抽回,卻將小臉貼上了他的背。心頭,微顫,又曖。
他酲著,她也知道他酲著,兩人都沒開口。
冬夜寒凍,他與她在黑夜中,緊緊依偎著。
在那之后,他和她一起打掃,一起制作蠟燭,有時也一塊兒上街。每當上街,他總也忍不住牽握著她的手,她從來沒有抗議過。
非但如此,她還在地上畫了一個省力的雙轆轤,要他照著用廢木料做了,裝在水井上,那轆轤兩頭的繩索各掛著一個水桶,讓他能夠方便打水,省時也省力。她甚至在看見他衣服臟了時,會趁天氣好轉時,幫他清洗干凈。
她仍日日都會替他疊被折毯,總也放在炕床上。
他也夜夜重復將其拿下來,鋪平攤放在地上。
自從問了他的姓名,她不曾再叫他阿朗騰,需要喊他時,只喚他張揚。
每當聽到她喚他,總也讓他心口緊且曖。
這是生活,是他曾經渴望,卻從來不曾有過的平靜生活。
所以,他小心翼翼的過著,不敢做出任何蠢事,打破這樣美好的平靜。
無論他或她,兩人都不曾提及過往那些在奴隸營里的曾經,好像那些前塵舊事都是場夢,不曾發生。
但那發生過。
這平靜的日子,只是暫時的假象,他比誰都還要清楚,但他依然壓不住從心底深處那偷偷冒出來的希望,希望這一切能這樣長久持續下去。
大寒一
這時節,最是冷別。
無論何時仰天看去,天色,S、是蒼茫。
這座荒城,雖已不再荒廢,可城門是大開的,城墻也有不少頹廢,但因為沒有官兵,人若想,自可走上那不曾修整過的石階,爬上城墻遠眺。
阿潯就常上城墻去。
繡夜有時會看見她坐在其中一面荒廢的墻樓上,那只體型碩 大的烏鴉偶爾會停在她肩頭上,北風總會將她的黑衣黑發,吹得獵獵飛揚。
每當瞧著她那模樣,繡夜真的能夠理解,為何人們會當她是巫女,而不是漢醫。她沒像一般巫頸那樣戴著嚇人的骨頭頂鏈,或刻意裝神弄鬼,可她確實非常神
阿潯很少穿鞋,即便天氣再冷,她也常裸著足踝四處走動,身上也只穿著那件黑色的衣裙。照理說,那應該會冷,可就像她常常忘了穿鞋,阿潯也常常忘記添衣,但無論她穿多穿少,從不曾因此染病。
有幾次,她覺得她聽見阿潯在和那只烏鴉說話,但每當她抬頭看去,或推開遮擋視線的門,那一人一鴉就閉上了嘴,只是用那黑——的眼冷瞅著她,直到她識相退開。
那巫女待人是那么的冷,她絕美但冷漠的臉龐,不自覺散發出來的高貴氣勢,總也讓人不敢輕易與她攀談。
可來找阿潯拿藥看病的人,還是變多了。
那一攤賣小吃的大娘總會陸續介紹人來,人領了藥回去,被治好了,又告訴更多的人。到了病苦身痛時,藥若有效,人也顧不得聚集在大屋屋瓦上的烏鴉們看起來有多可怕。
多數的人,若非腸胃疾病,就是牙疼,痛起來很要命,但阿潯給幾帖藥就能打發,有時遇到重病的,就扎個幾針,用竹筒拔除體內濁氣。
雖然對那些患者幾乎來者不拒,可阿潯不喜人,不愛與人相處說話,所以才總上城頭待著。
那一日午后,繡夜看見她走出大門,又忘了穿鞋,也沒披著披毯,她等了一會兒,不見她回轉,便拿了鞋和毯,上城頭去。
城墻雖然老舊,但大部分都是完整的,只有一些地方,殘留著當年戰爭的傷痕,她在城門門樓上,找著了阿潯。
那女人高坐在門樓上,雙足懸在墻外,她無視那一望無際的雪白世界,無視那連綿不絕的插天雪山,或如蛇般蜿蜒、凍結成冰的小河,反而只垂眼看著那些從遠方而來,陸續抵達的商隊。
之前,繡夜總以為阿潯來這兒,是為了能遠眺那壯麗山河,可如今,瞧著她冷漠但專心的臉龐,她這才發現,阿潯上來這兒,不是來看風景,是為了看人。所以,才總在午后過來,因為午后,遠來的商隊才會陸續進城。
她懷疑那是為了什么,卻猜不透其中原由,到頭來,也只能上前輕喚。
“阿潯!
女人聞言,抬起眼來,瞅著她。
“天冷,一會兒就要下雪,別著涼了!崩C夜將鞋和披毯遞上。
阿潯瞅著她,只伸手抓起那披毯披上,然后套上了鞋,跟著又把眼垂落,叮著那些商隊。
不再打擾她,繡夜轉身離開,卻聽到身后傳來她冷淡的聲音。
“你體質虛寒,別一直睡地上,那樣實在很蠢!崩C夜一愣,小臉莫名熱紅。
她不知阿潯知曉,她還以為,他和她掩飾得很好。
“男人是有欲 望的,你不給他,別的女人可搶著爬到他身上!边@一句,讓她錯愕回首。
阿潯仍瞧著下方人群,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再道:“萆原民族,性情豪爽,做什么事也直來直往,姑娘們若見著了喜歡的、中意的男人,就算他已娶妻,可也不會同你客氣,畢竟一夫多妻也所在多有。當然……”阿潯抬起那雙黑眼,瞅著她說。
阿潯抬起那雙黑眼,瞅著她說。
“除非你對他沒意思,若然如此,就讓他出去發泄一下,回來他仍能繼續把你當神主牌位捧著!崩C夜面紅耳赤的看著她,道:“他……想怎么做,不是我能控制的!
“你當然能!卑±湫σ宦,瞅著她道:“你只要告訴他,我們只是假夫妻,你若需要,可以到外頭去找女人,我不會介意!彼凉M臉通紅,不知這女人怎么會曉得這么多,只能啞口無言的看著眼前的阿潯,就連辯駁兩人不是假夫妻這事,都說不出口。
“話說回來,也許他不需要你的同意,男人是欲 望的動物,只要女人稍微撩撥,不管他想不想,都會硬起來!卑∫怀蹲旖牵S笑著,道:“說不得,這會兒已有姑娘,將他拉到廢屋里強要他了。”這話,讓心頭莫名一揪,抽緊。
繡夜別開臉,轉身匆匆下了那城墻,快步走回大屋里。
可是,即便如此,阿潯的話仍在腦海里回響,一下一下的扎著心。
她不是沒想過,他可能會有需要,雖然偶爾她會感覺到他腿問的欲 望,可他一直沒有對她亂來,即便她夜夜窩他背后,他也不曾對她動手動腳。
不會再有下次了。
他說過,也做到了。
那回之后,他再沒碰過她。
在這之前,她只感到安心,他讓她安了心,待在他身邊感覺很好、很舒服,她喜歡讓他握著手,喜歡他在黑夜中擁著她、呵護著她。
可阿潯短短幾句話,戳破了那個假象。
或許真如阿潯所說,外頭早有女人撲到了他身上,所以他才能忍著,不碰她。
也或者他根本就不想要她!
心頭又一揪,更緊。
她加快了腳步,走得更匆匆。
不是說她在乎這個。她當然不在乎他要不要她,他和她不是主子與奴隸,不是夫與妻,甚至早已不是敵對的仇人。
事實上,她不知道自己和他,究竟是什么關系。
曾經的很,早在幾度生死之中,淡了、散了,只剩她不敢細想,也不能探看面對的——他的人,驀然出現在眼前。
她嚇了一跳,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轉了彎,來到他所在的市集。
他站在街角正低頭和一個人說話,人群在街上來去,但身材高壯的他,讓人一眼就能見著。
雖然臉有傷疤,可他若不惱怒時,模樣也挺俊朗,人若不知他的過往,確實有可能喜歡他、欣賞他。
遮擋著他的人群聚合又分散,讓她瞧清了那個同他說話的人。
那,是個姑娘。
一個戴著頭巾,耳上掛著金環,穿著異族刺繡衣裙,身材豐滿窈窕的姑娘。他牽扯嘴角,對著那姑娘,笑了笑。
心,在那瞬間,像被人揪抓著,疼痛了起來。
姑娘勾著他的手,趁人不注意,將他拉到了小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