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御悚然驚醒。剛才他夢到艷兒終于對他下手,在他的后背扎了下,接著他就神志不清地昏倒了。那顯然是夢,否則他不會還活著躺在床上。這里是極樂宮,這一年來每次他睜開眼,先看到的都是艷兒光裸的后背,或是床頂紫色的紗帳。今天,他先看到的是紗帳,那么身邊該是……
他隨手擺臂,意外地撲空了。往旁邊一看,竟然空無一人,甚至在那半張床上沒有半點溫度。
“艷兒。”他坐起身,揚聲呼喚。
沒有回應。
他下了床,顧不上穿鞋,赤著腳站在冰冷的石板上,環顧四周,不確定她是否在宮里。
“艷兒?”他疑惑地推開窗,以為她會在湖邊。
外面夜幕低垂,湖邊的情形在明澈的月光下一覽無遺——沒有人。
“艷兒!”他的聲音又高了幾分,奮力推開門,奔了出去。
石子和凋落的枝葉扎入他的腳心,刺得生疼,他聲音因為疼痛而有些顫抖,“艷兒——”
湖水上,風聲呼呼,湖水邊,落葉蕭蕭。極樂宮的今夜是滿目的蕭然和肅靜,肅靜得讓人心驚膽寒,讓人不寒而栗。站在她常坐的那塊青石板上,他抬起頭,向著明月,向著寰宇,向著那已知的過去和不知的未來,嘶聲長呼,“艷兒——”
這一聲,喊碎他的靈魂,喊碎漫天的月光,喊碎無數過去曾有的甜蜜。但是,無論他怎么呼喚,再也喊不回她的身影了。
她已如煙般離去,一如她如霧般來。
花非花,霧非霧。
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無多時,
去似朝云無覓處。
是夢嗎?是夢,就該醒了。
*
即使已經離開龍疆國十余天,冷艷依然覺得自己恍惚間好像能聽到龍御叫她的聲音。那一聲如吟詠,或是輕哄,帶著溫暖,貼在她的鬢邊耳畔,總是長長久久地繚繞著,“艷兒——”她悚然一顫,那聲音竟然變得十分清晰,“艷兒,女皇陛下在等你的回答。”
原來幻境與現實竟然交融在一起,叫她的人是她的師兄,乘風。
她抬起頭,仰望著高臺上那位金冠華服,面目凝重的月陽國女皇陛下。
原來,她已經不是在龍疆,而是在月陽。
“主人!彼拖骂^,雙膝已經跪在地上,“屬下奉命回來交旨。”
“朕若是不叫你回來,你還會回來嗎?”月陽女皇的聲音威嚴而沉凝。
“屬下正要回國交旨!
“交旨?你還記得朕交給你的旨意是什么嗎?”
“屬下一刻也不敢忘。主人要屬下去刺殺龍疆皇帝龍御!
“那你刺殺了嗎?”
“屬下刺殺了三次,都被他狡猾逃過!
“然后呢?你刺殺不成,卻做了他的寵妃?艷姬,真是好威風的名字,朕在月陽聽說后,怎么也沒有想到那個人會是你。”
“因為屬下臨走前,公主殿下曾經召見屬下,還給了屬下一個任務!
“青兒?”月陽女皇有些訝異,“她說了什么?”
“她說,如果龍御太過強大,不能殺之,就要想辦法讓他痛苦。讓他痛徹心扉,生不如死!
月陽女皇沉默許久,輕嘆一聲,“這個傻孩子。”可轉瞬間,她的臉色又板了起來,“你覺得你回來前達到公主的命令了嗎?”
“屬下……做到了!
“哦?看來你并不是很有自信嘛!痹玛柵时梢牡睾吡寺,“龍御的好色世人皆知,你雖然也算是個絕色佳人,不過要迷住他的心可不容易。朕看,你大概是言過其實。到底你有沒有讓他痛苦,我們誰也不知道!
冷艷沒有回答,因為這的確是個她沒辦法回答的問題。
但是她身邊的乘風卻在此時開口,“陛下,可否容屬下回稟一件事?”
月陽女皇瞥他一眼,“我知道你護著你師妹,又對她情有獨鐘。這丫頭擅自做主當了龍御的寵妃,你心中大概很不是滋味吧?”
乘風低垂著頭,態度看似平靜,“屬下和師妹都是月陽國人,為月陽盡忠,為女皇盡忠是屬下等唯一的職責。大事關頭,犧牲個人小利是在所難免的!
“乘風,你越來越會說話了。”月陽女皇懶懶地一笑,“朕知道你是想替冷艷開脫,但是無論你說什么,也改變不了她瀆職的事實!。
“陛下,如果冷艷的確瀆職,乘風無法為她開脫。可是屬下剛剛得到密報,在龍疆國發生一件大事。這件事龍疆國暫時秘而不宣,不過屬下已經命人反覆打探,確信無疑。”
“哦?什么事?”月陽女皇問話的語氣帶了一點興奮。
“龍疆皇帝龍御,據說突然身患重病,已經病倒數日不能早朝。龍疆的太醫院無法診治出他的病因,只是有猜測說他可能命不久長了!
“什么?”月陽女皇驚喜地從寶座上霍然站起,“當真?”接著她一陣狂笑,“真是太好了!老天有眼!倘若真是如此,冷艷,你可能就是首功。好吧,現在你去見公主,把這個好消息說給她聽。”
冷艷尚未從震驚中清醒過來,如同游魂一般,她晃悠悠地站起來,又輕飄飄地走出去。
走了幾步,聽到身后有腳步聲響,她緩緩轉過頭,看著趕到身邊的乘風!皫熜,你剛才說的消息,屬實嗎?”
“如果屬實,你該很得意吧?”乘風眼底難掩的喜色,說明他剛才說的話的真偽。
她垂下眼簾,“我要去見公主了。”
乘風伸手扣住她的肩膀,“艷兒,你這次回來,我想,你和我的事情也該……”
“師兄!”她有點不耐煩地甩開他的手,“這件事現在不要再跟我說了,我很累,還要去見公主。多謝你剛才幫我解圍,陛下那邊還有很多事要你去辦,你不要忙著在我身邊而誤了大事!
她向前走了幾步,身后又響起乘風犀利的質問,“艷兒,你是不是壓根忘不了他?”
她的腳步毫無停滯,繼續向前走,絕不回頭。
。
月陽國公主歐陽青今年十九歲了,但她生來體弱,一直養在深宮之中,從來沒有離開過月陽。雖然早已過了成婚的年紀,也始終沒有論及婚嫁。當冷艷來到歐陽青的寢宮時,歐陽青纖弱地倚靠在軟榻上,那種情景,與冷艷離開月陽宮時一模一樣。
“公主殿下,冷艷回來了。”
冷艷再度跪倒。
歐陽青容顏清秀,不過因為身體孱弱,所以臉色總是顯得蒼白。此刻她微微露出一個笑容,“冷艷,我聽說你回來了,先去看望過母后了吧?起來吧。”
“是的!崩淦G緩緩起身。
歐陽青凝望著她,“冷艷,一年不見,你好像變得更漂亮了!
她低下頭,“公主謬贊了!
“不是謬贊。人間絕色當如是,只恐天宮也無雙!睔W陽青盯著她的目光有些游離。“冷艷,你在他身邊已經一年了,他對你好不好?”
冷艷沉默了一瞬,才回答,“龍御是個好色的皇帝,他對宮中每個妃嬪都不會虧待!
“你在避重就輕!睔W陽青走下軟榻,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我聽說他對你可不只是不虧待。極樂宮,那里是怎樣的?你和他每天晚上都睡在那里嗎?他都送給你什么樣的禮物?他對你溫柔嗎?還是很蠻橫?他,是怎么抱你的?是抱你的腰,還是抱你的肩膀?后背?他親你的時候,是先親你的嘴,還是……”
她的聲音越來越凄厲,越來越高,當她驀然伸出手,想要抓住冷艷的衣服時,旁邊的宮女見她已經渾身顫抖得站不穩,急忙一邊一個將她扶住,“公主,別太激動,還是先躺下。”
“滾開!”歐陽青高喊一聲,甩開兩名宮女的手,一下子撲到冷艷的身上,將她的衣襟緊緊抓住,向來柔弱的她這個時候彷佛是就要發狂的母獅子,滿臉的激動狂亂。
冷艷也不禁被她的樣子嚇了一跳,但她不能閃避,只能迎視著歐陽青的臉,斟酌著,慢慢回答,“極樂宮里也沒有什么特別的,他經常送我一些禮物,不過屬下都把它們留在龍疆了。他……大多數時候都是留在極樂宮過夜!
歐陽青急切地問:“他對你怎么樣?是柔情似水的?還是霸道不講理?”
“他,有時候柔情似水,有時候,也會很霸道!崩淦G艱難地回答。
“那他抱你哪里?這里?這里?”歐陽青的手在她的身上摸索著,按著那些部位。冷艷全身一顫,彷佛那只手是龍御的,“他,喜歡抱著屬下的腰!
“那他親你的時候……”
冷艷不愿意再回憶下去了,她再度跪倒,“公主,屬下是來稟告您,據說龍御現在病倒,可能活不久了。”
“。俊睔W陽青怔了怔,“為什么?”
“屬下……不確定!
歐陽青卻忽然明白過來了,雙眸亮如星光,“是因為你,是嗎?因為你走了,所以他倒下去了。你做到我讓你做的事情,你讓他痛苦,只是……我沒想到他竟然會這么痛苦。”
她忽然由興奮變得頹廢,甚至,好像還有點惱怒。一下子倒回在軟榻上,以背朝外,悶聲回答:“你可以走了。你的功勞,我會跟母后說的!
“是,屬下告退!崩淦G再也不敢多留,飛快地離開。
走出殿門,她輕輕喘息了幾下,可心頭積壓的抑郁卻更沉重了。
當年,她從這里領到公主的命令時,她沒有想到再回來時會有這樣大的變化。她本以為,若是完成不了女皇刺殺的命令,她最多只是一死而已。原來會有一種活著,比死還痛苦。公主剛才那一瞬間的瘋狂讓她詫異,但卻又有點眼熟,她細細回想,陡然明白,那是種嫉妒的眼神。她曾經無數次在云姬、月姬的眼中見過。
但公主跟她們其實有著本質的不同。畢竟云姬、月姬是龍御的妃嬪,又有夫妻之實,嫉妒她奪走她們的丈夫是應該的。
而公主,她和龍御的關系太過微妙,冷艷甚至想,龍御心中大概從來不記得這個女人吧?
不記得當年他和公主有過的一面之緣,更不記得他曾經給予公主的那一句小小的評價。
若不是他當年那一句漫不經心的話,便不會有他們后面的孽緣,更不會有這么鉆入骨心的疼痛。
師兄說龍御病倒了,病到快要死的地步。是真的嗎?
聽到這個消息,她全無半點喜悅,只有一個念頭——想回去,奔回到他的身邊去。但是,此地距離龍疆已是路途遙遙。她和他的緣份也早在她離開的那一刻徹底割裂了。他的生死不再跟她有關。若是他死了,她會是月陽的功臣,也會是周圍所有鄰國可以長舒一口氣的恩人。
可她卻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力氣繼續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