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杭州
錢塘江邊,搭上木制祭臺,系在柱上的白幡被風刮得胡亂飛舞。
“祭主,請往這邊走。”低啞的嗓音帶著恭敬,說話的嬤嬤微彎著腰,領著一個姑娘踏上祭臺。
君十三頭戴維帽,遮掩容顏,一身素白禪衣,腰束綾帶,更顯身形纖美。
站上約莫五尺高、十尺平方大的祭臺,她看向遠處高浪翻涌的錢塘江,再看向湛藍的天際,心隱隱悸動著。
這就是藍天?這就是江水?
看見未見過的色彩,她將以往所學的一一對照眼前的風景,雀躍而興奮。
“祭主,請往這里站!
嬤嬤牽著她往前一步,回身解開白幡,不讓外頭的人瞥見祭臺內的情形,之后才緩緩拿掉她頭上的帷帽。
那是一張清麗無雙的面容。
烏亮長發往后梳成髻,以云鈿固定住尾端,再系上石云帶,露出她粉嫩的巴掌臉,柳眉水眸,瑤鼻菱唇,膚色清透,在帷帽拿掉之后,像是一時之間難以適應這樣的光線,微微瞇起眼,然唇角還是興味地勾起。
“聽到羯鼓聲,祭祀便開始,屆時請祭主召喚龍神!
“我知道了!鄙ひ羟鍧櫲琰S鶯出谷。
一躬身,嬤嬤恭敬退下祭臺。
盡管眼前被白幡遮掩,但只要她一抬頭,就能看見萌生在,這感覺教她很玩味。
不能怪她如此驚奇,只因在成為祭主之前,她一直生活在君家的地下暗室里。
君家,乃是杭州的巫族,遠從西漢末年所奠下的根基,歷代祭主皆擁有非凡的巫力,可以卜卦預言,凈靈退魔,據聞初代祭主曾經救過龍神,龍神為了報恩,允諾將世代眷顧君家,君家能以舞和歌,召喚池附于當代祭主的身上,施展神力,至今已七百年。
巫,乃是盛裝的容器,與神衹共存須叟,只為百姓謀福,然而要是族里有人居心不良,亦可能在祭祀時,召來惡鬼,降災百姓。是故,每代祭主的挑選,皆極為謹慎,由當代的祭主,在眾新生兒里找出天賦能力和品性最優良者,之后便隔離教養,不沾染世間貪嗔癡,以最純潔之身心,召喚神衹,才能免于招厄。
君十三,正是君家的第十五代祭主。
十四代祭主日前已去世,是以今日召喚龍神,并非為求雨,而是新祭主上任的儀式。
然而,在君十三心里,接觸這個世間遠比待會要召喚龍神,還要教她感到新奇。
她感受著風的流動,空氣中一切的訊息,直到羯鼓聲響起——
像是反射動作,她收斂心神,纖白十指在胸口前拱成山狀,緩慢的,如浪般地舞動著,所有的律動遞到雙臂,伴隨著羯鼓由淺漸重,她閉上雙眼,輕啟朱唇,唱出祈歌。
當那把潤亮嗓音自唇間逸出,如扯裂黑暗光束破開天地。
驀地,仿佛整個大地都為之靜上,鳥不鳴、風不揚,婉轉吟唱拔高直入云霄,仿佛要上通天庭,尖而不稅,清亮間噙著柔軟,剛而不狂,像把煦光籠罩大地。
那瞬間,守在祭臺外,正在祭龍神的君家人莫不為之一愕,難以置信她的吟唱更甚于前祭主。
漸漸地,柔聲請求轉至狂歌召喚,舞姿如風,飄揚轉動之間,仿佛卷落一地溫煦,一道金光破開云層射來。
光線教她不由得張開眼,對上一雙情邪的野亮瞳眸。
沒來由的,她深吸口氣,再轉不開眼。
知道自己不該放肆直視龍神,但真的不能。
男人檀發未束,額著戴著龍形箍,面如冠玉,俊美無儔,身穿滾金邊的深衣,腰束云帶,渾身裹著亮而不刺的金光。
“你是君家的新祭主?”男人低嗓如裹磁粉,渾厚低醇。
君十三說不出話,感覺心跳得狂躁,仿佛被卷進可怕的氣流中,她卻找不到脫身之道。
而他就站在她面前,猶如君臨天下之姿,眸色淺淡,卻噙著與生俱來的囂狂霸氣。
只見他唇角微色,笑得邪魅,“把身子給本君!
“……是!边@是她頭一次召喚龍神,她知道在儀式里的所有經歷,只為讓她明白實際召喚到底是什么感覺。
可是,她的心仍是止不住地顫著。
她凝睇著他,感覺她不斷地靠近再靠近,直到兩人合而為一,她的體內充滿著難以言喻的力量,沿著血脈流竄全身,然后她聽見自己吟唱,感覺正跳著狂放的舞姿,直到她失去所有意識。
****
在祭臺外,君家人只瞧見祭臺內金光閃動,天空竄現著閃電,明白召喚已經成功。當中有人感到振奮,卻也有人五味雜陳,每個人心思各不同。
而就在離江邊極遠的角落,停了輛馬車。
馬車身雕龍鏤鳳,墜有黃色流蘇,馬車前后還站了幾名高大待衛,顯見馬車里的人身份極為高貴,此刻,那人正瞇起眼,聚精會神地看著祭臺,像在忖度君家究竟有何能耐。
君十三心神恍惚。
從那日與龍神共舞后,她像是丟失了什么,鎮日魂不守舍。
服侍前祭主的嬤嬤說:“祭主別擔憂,這是正常的,尤其這是祭主頭一次正式召喚神祇.”
是這樣嗎?她不禁自問。
懶懶地倚在榻上,君十三撫上心口,直到現在,她的心跳依舊鼓噪不休,一閉上眼,所瞧見的,全是龍神俊美不可方物的神態。
在成為祭主之前,她見過的人不多,而且全都是女性。成為祭主之后,她見過的人變多了,但卻沒有一個人,可以像龍神這般霸道地占住她的心神,教她難忘那一面之緣。
想著,終于忍不住下了榻,走到案前,取來紙和筆,在紙上緩緩勾勒出龍神的模樣。
身為祭主,她從小就涉獵頗多,丹青不算頂尖,但也端得上臺面。
一筆一筆,她全神貫注地繪著,注入連她也不明白的狂亂情結,直到龍神的風姿躍然于紙上。
她瞧著,笑得傻氣,不知該贊自己畫功了得,還是夸贊龍神俊美無儔。
突地一道柔和女聲闖進這片天地里——
“祭主,你在笑什么?”
“八云,你什么時候進來的?”她一驚,想要將畫收好,然而八云早就站在案邊,將畫像給瞧得一清二楚。
“這是誰?這……”她微張小嘴,震愕得說不出話!斑@根本不像凡人,分明是天上的神仙吧。”
君十三沒好氣地睨了她一眼,慢條斯理地把畫收到書架上!澳鞘驱埳!
八云是她成為祭主之后,派給她的貼身丫鬟,和她還不太熟,不知道她那張嘴牢不牢,就怕她在外頭亂嚼舌根。
“龍神?”八云驚詫地看著她!凹乐骱脜柡Γ鼓墚嬒慢埳裣!
“只要能作畫,豈有畫不成的像?”
“祭主,龍神是難以上紙面的,不是想畫就能畫得出來!闭f話,看著君十三的眼神崇敬!凹乐鞴蝗缜按乐魉,是資質最高的巫,除了學不來琴,其余的真的是無話可說,就連初次召喚龍神也成功了呢。”
“那就好,總算不負前任祭主的苦心教導!彼χ,滿意自己沒丟君家的臉。
只是,說到琴……她就很苦惱,怎么也學不來,慶幸的是,她身為祭主,不會彈琴倒也不是很重要。
“對了,祭主,當家說,也是時候上你到下天竺寺走走,順便會會住持!卑嗽普f著,替她準備外出的深衣。
“我知道!彼犝f了,而那些細節向來是當家處理,她負責進行即可。
“副祭聽說也會去!
“喔。”她漫不經心地應著。
君家家規,但凡具有祭主資質的嬰孩,便不取名,改以數字取代,只因過去有鬼魅得知祭主之后,強迫其訂下契約。
然而,名為十三,并非因為她是第十三個有可能成為祭主的人,而是君家人丁日漸凋零,從幾代前的百余人,近兩代只余十數人,所以在排行之前添個十,是為求多子多孫之福,換言之,她是第三個被認定有可能成為祭主的人。
在君家,只論資質不論輩份,君十一和君十二排行雖然在她之前,但品性和能力都不如君十三,于是前祭主改培養他們為祭主的左右手,這也是君家歷來以來的慣例。
如今,君十一繼承當家之職,負責接洽地方官員的請托;君十二為副祭,負責所有祭典的事前準備。
其作族人,則負責其他雜役,大伙各司其職,分工合作。
然而,事實上,君十三卻覺得想要和這些族人打成一片,并不是件簡單的事,只因她的身份是族人中最高的,但年紀卻是最小的,要她對長者和其他堂姊妹發號施令,總讓她覺得別扭。
“所以呀,祭主得要小心他們一些!卑嗽铺嵝训,取來一襲靛色深衣。
頓了下,君十三抬眼瞅著她!鞍嗽,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祭主,你可千萬別以為我是在挑撥!卑嗽剖怯性捑驼f的直腸子,沒什么心眼。“前天祭祖,副祭沒將祭品準備好,導致祭主找不到東西,分別是故意讓你在祭典上丟臉!
“你會不會想太多了?”君十三蹙著眉。
“我才沒有想太多,是祭主想太少。”八云嘆了口氣,輕拉著她起身,褪去她的禪衣,緩緩替她著裝!罢l不想當祭主?既威風又有地位,就連那杭州太守也要禮遇三分,反觀當家的,說穿了就像個掌柜,副祭就成了跑堂小二,會不服氣也是正常!
在君家,唯有祭主,才擁有與常人一般的福壽,其余皆活不過四十,像她和祭主的爹娘也都早就不在世上;聽說,這是君家召喚龍神必須付出的代價。
亦因為如此,有人心里是不平衡,覺得自己的存在只是成就他人的功業。
君十三眉頭擰得快打結了!澳敲矗嗽苼矸涛,不會不服氣嗎?”
不能怪她這么想,論起輩份,八云還是她的堂姐。
“不服氣什么呀?我一點天份都沒有,又憑什么搶?”八云嬌俏面孔微皺,直嘆無奈,生動的表情教君十三不禁掩嘴低笑!安贿^呀,能夠服侍祭主,我可驕傲得很,我的四喜姐姐只能負責伺候副祭,想來全是我以往差活做得多,練就我手腳利落,我還得感謝我的四喜姐姐老是都把工作丟給我呢。”
君十三聽著,不禁笑得更開懷。
也許她沒有識人的本事,但此時此刻,她確切相信,八云是個樂觀不畏苦的好姐姐,對她是一心一意的好。
“所以呀,祭主不用怕,有我在,誰都不能再讓你出丑!卑嗽铺嫠瞪狭搜鼛А!安贿^呢,有時候是這樣的,吃虧就是占便宜,我就是吃了很多虧,現在才能得到伺候祭主的機會!
“既然你都這么說了,又何必要我提防他們?”君十三笑 問,看著她手腳利澆地開始梳起她的發。
“那是因為祭主一直生活在暗室,不太懂如何拿捏與人相處的分寸,就怕一個不小心會著了道!卑嗽葡肓讼,又道:“我看得出祭主礙于輩份不太習慣使喚族人,但你既然是祭主,那就一切以身份為依憑,別讓人越了權。”
她會要祭主提防,那是因為她從小在君家長大,清楚如今的君家人已經不像長輩們以照拂百姓為責,而是各懷異心。
好比,當家的總是在祭主面前笑得溫文,在祭主背后就發狠使喚他們,這擺明他根本是表里不一,這樣的人能好到哪去?
至于副祭向來冷冰冰的,讓人猜不出心思,更無法交好……唉,她真替祭主的處境憂心。
“放心,我知道!本χ。
也許她沒有洞悉人心的利眼,但還不至于遲鈍到什么也沒察覺。
只是這樣的生活,真的跟前祭主教導她的,很不同呀。
“祭主,可以了。”
就在她無聲嘆氣中,八云已經替她打點好。
“祭主真是個美人,就邊嬤嬤們都說,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祭主!笨粗R中一雙大眼黑白分明的水靈兒,八云衷心地贊嘆著。
君十三笑而不語。
這話,身為前祭主的奶奶也說過,而那時,她還多說了一句——“就怕紅顏禍水,是禍非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