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立楊沉眉悶聲,帶著媺華回到五樓。
媺華打開門,眉心緊鎖,她的心情很差,見一次痛一回,父親已經失去過往的形象,曾經她同情父親,但過去幾年父親已經將她的同情消磨殆盡。
“藍媺華!彼谒陷p喊。
她轉身,才發現宋立楊跟著自己進屋了。她深嘆后,回答,“怎樣?”
“搬家吧,這里已經不適合住了。”
她偏過頭考慮五秒鐘,“沒關系的,我爸知道我住在這里已經很多年,他不會做太過分的事!
“他不會,那個小三呢?你以為地下錢莊會和你講道理?如果她把人引來這里潑油漆、綁架,硬要逼你媽媽出面解決呢?你寧可眼睜睜看著事情發生,卻不愿意在未出狀況之前先一步杜絕所有危險?到時候我敢保證,出面收拾爛攤子的絕對是你母親,你愿意她和張衛強再次接觸、再度揭開傷疤?
“何況,今天的情形你也看見了,那女的根本打心底認為你的錢就是她的錢,她要多少你就必須給多少,她說你身體上面一半的染色體來自你父親,理由很荒謬,可她卻認真相信。等她榨干了你,食髓知味后下一個對象是誰?當然是你姐姐,也許他們不敢動你母親,但你母親會眼睜睜看兩個女兒因為前夫而受累?如果你理智一點、懂事一點,就會知道搬家這個決定最正確!
他朝她走去,在她跟前站定,勾起她的下巴,她對上他惱怒的眼神,沒有了平日吊兒郎當的嘻笑模樣,多了幾分氣勢逼人。
她往后退,想退離他逼人的暴風圈,她直直退到沙發邊,他再度靠向前,兩手支著椅背將她鎖在沙發和自己的身體中間,他用從未有過的凝肅語調,一字字清晰分明地接下她的話,“可是,你要等那個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出現的杜立勛?別傻了,如果他存心找你,怎么可能找不到?你們沒有共同的朋友?你沒有FB?你們沒有聯絡的信箱?你的手機改號碼了?你的老家挪了地方?他有一百種方法可以找到你,你不必非要死守這個區域!
他說的每句話她都明了,只是心難平啊"?…舍不得割斷,舍不得丟棄,她舍不得在這個空間里發生過的每件事情。
她沒回答,他卻替她作主決定。
“走,先整理這兩天要穿的衣服和重要文件,剩下的我找人過來搬。”
“你這是在強迫我?我不認為Boss有強迫下屬搬家的權利!
“對你而言,我只是Boss?”他的語調中,隱瞞了兩分失意。
他對她很好,她懂,她不是二十歲的小女生,需要清清楚楚的告白才曉得對方的心態,這些日子里他的用心她全看在眼里,只是……不敢承認……
她不敢承認自己的心一點一點向他靠近,不敢承認下意識里她將他當成杜立勛,更不敢承認自己松動了心,只好掩耳盜鈴,假裝他們之間依然是合作無間、默契十足的上司與下屬。
媺華的回答是一聲長嘆,她不愿認真分析他想要的答案。
看著她糾結的表情,宋立楊明白不該在這件事情上頭著墨,眼下更重要的是她的人身安全。
他也嘆氣,妥協讓步,“好吧,我是在強迫你,但用的不是Boss的角色,而是朋友,如果你不肯搬,我現在就打電話給你母親,讓你母親上臺北來處理這件事情。”
“你不知道我母親的電……”
“我知道,你以為我能夠允許別人隨便在我身邊塞秘書,如果我沒確切做過身家調查,你想來我就會收下?”
她還想抗爭幾句,他卻一把握住她的肩膀,慎重道:“藍媺華,你醒醒吧,我一個陌生男人都可以查出你所有資料,如果杜立勛還想要這段感情,他絕對能夠找到你。”
所以立勛不出現,是因為……他已經不要這段感情?
低頭、明白。媺華沉默宋立楊閉了閉眼,一個沖動,他把她抱進懷里,說不清楚自己的心情,他只是心疼心痛心憐心惜……
他的擁抱像一股暖流,瞬間融入她的四肢百骸,讓她暫時忘卻令人傷心的“明白”。
他松開她,輕輕地揉了揉她的頭發,不知道該說什么話,只好走到窗邊打開衣柜,從里面挑出兩套衣服找到紙袋,連同貼身衣物都擺進去。
媺華回神,看著他行云流水的動作忍不住失笑,這人是邏輯太好還是行動能力太強,怎么第一次進來就熟門熟路、知道什么東西放在哪里,仿佛已經在這里住過許多年?
她嘆氣,走到化妝臺邊,把藏在最底層的存款簿印章收進包包里,再拿出化妝包將桌面上的瓶瓶罐罐收拾整齊,最后右手落在照片上頭,猶豫再三之后還是將它收進包包。
即使,她認同宋立楊說的每句話,即使她相信立勛不來是因為他已經不要過去的曾經,她卻依然無法割舍心中最后那點牽系。
“走吧。”
媺華回神,轉頭看見一個手掌攤在自己眼前。
那個時候,立勛總是像這個樣子朝她伸手,說“走吧!”然后把她帶到他要的方向……
也許是習慣使然,媺華沒有經過太多的思索便把自己的手交疊上,抬眼對上那張俊美無儔的笑臉。
“我發現我的上司很霸道。”她笑了笑。
“我已經說過,我現在的角色是朋友!
“好吧,朋友,我先把丑話說在前頭,太貴的飯店我住不起。”
“誰讓你住飯店?我在公司附近有一間小公寓,是預備用來加班太晚時過夜用的,既然你無家可歸,你暫時先住在那里!
“我、無家可歸……”她朝他挑了挑眉。
他大笑,手指戳上她的額頭!坝嬢^!”
然后,她又停電了!
他怎么可以……連不經意,都做著立勛做過的事情?
媺華從抽屜里拿出兩盒月餅,打算一盒送到二十七樓、一盒送給坐在對面的Boss兼朋友。
這是二十年老字號藍家餅鋪出品的月餅,有香菇魯肉、芋泥蛋黃,還有包裝精美的鳳梨酥,保證無色素、無香料、無防腐劑,安全健康無疑虎。
老媽不只會賣菜或賣泡沬紅茶,她煮菜煮飯做點心都是臺南市圣南街第一把交椅,每次她烤月餅時都會引得左右鄰居嘴饞,要不是事業做太大,每年只能擠出一點時間烤幾盒給女兒們用來巴結上司、分贈親朋好友,否則光靠這個行業,老媽肯定又能賺個缽滿盆溢。
這種益夫旺子、成就卓越的好女人不懂得把握,她只能長嘆老爸智缺加腦殘,光是這點,老爸會潦倒落魄就不令人意外。
比起女強人老媽,媺華和姐姐媺欣的成就實在微不足道,一個本本分分的老師、一個乖巧認真的秘書,怎么和她比。
因此每次媽媽唏噓不已時說:“哪個女人希望自己那么強悍,還不是被環境磨出來的?”
媺欣就會立刻搭話說:“所以啊,你別恨老爸了,他背叛你是他不對,可不也因為這樣,媽媽現在才會這么不同凡響!
媽媽和她都知道姐姐對爸爸還抱有父女之情,并沒有因此而生氣,畢竟父女天性,血緣關系抹不去。
只是捏捏她的鼻子說:“養老鼠咬布袋,你給我吃碗內洗碗外?要不要下次遇見李小美,我給她鞠躬哈腰,感激她把我老公搶走,不然我沒辦法成就事業?”
媺欣沒見過爸爸的涼薄,才會對爸爸存有不實幻想,而媽媽因為心已經放下,對往事還能打哈哈說上幾聲笑話,如今爸爸于她們家已經是徹底的局外人,他的悲苦再也不關她們的事。
媺華本來想提醒姐姐,她有些擔心爸爸找不到自己會跑去找姐姐,不過……應該不會吧,爸爸很怕媽媽又是個要面子的,尤其在知道媽媽這么成功之后,他已經不知道多少年沒回臺南了。否則,他怎么寧可向她要一千兩千,卻不敢找上媽媽去敲大筆橫財。
“在想什么?”宋立楊關掉電腦時,發現媺華捧著月餅發呆。
“沒事,我媽媽寄兩盒自己做的月餅來,一盒給你,一盒我要送上去給Lily姐!
“送給她?我以為你們之間的關系……”他擠擠濃眉,眼神中帶著嘲笑。
“怎樣?”
“她若是摔倒,你會沖過去多踩幾下!
她認真想想,搖頭否決他的認定。“我不會,我會確定她陷入深度昏迷、對周遭事物沒有半分知覺才上前補幾腳!
“你真狠!
媺華看著他那張傾國傾城、沉魚落雁、禍國殃民的臉,突然想笑。
宋立楊剛進雜志社那段日子,社里不管已婚未婚的女員工都會刻意為他打扮,好在他經過時給一個微笑、攀談兩句,通常這種時候他也會親切而溫和地回應一個善良笑意。
可是短短的蜜月期過去,他整個人大轉變,他雷厲風行、嚴刑峻罰,幾乎要把整間雜志社給翻過來,誰都別想在他眼皮子底下;祽,現在人人在背后叫他活閻王,就怕工作不夠盡心盡力導致業績下滑,活閻王怒氣噴發呼聲開口,他們就得乖乖回家等待饑餓降臨。
但他前后兩張臉,出辦公室是一張、進辦公室又是另一張,他的溫和用一道墻阻隔起來,外面員工無緣面見,而她還能看見他悠閑溫和的一面。
“我狠?那是你沒見過她對我狠的時候!
“她自認為把你訓練的很成功!
“她是啊,她給了我很多血淋淋的教訓,如果我的心臟不夠強健,恐怕已經死于心律不整。”
“所以我應該感激她,把你訓練得很好用!
“哦哦,你這是在變換法子夸獎我?不必啦,年節獎金多一點、考績分數打高一點,小秘書就會對總編感激涕零了啦!
“哼哈,你在暗示什么?”嫌薪水不夠用?行啊,改行當宋夫人,保證她天天吃鮑魚喝燕窩,用牛奶清潔毛細孔。
“哪有暗示,分明就是明示!彼χ言嘛灧旁谒郎希a充一句,“吃人嘴軟,要牢牢記住哦!睋]揮手,在轉身離開辦公室前,她又添上一句,“中秋節快樂,小秘書下班螻!
媺華拿起另一盒月餅和包包,瀟灑走出總編辦公室。
宋立楊看著她的背影,忍不住莞爾,他喜歡神情輕松的她,喜歡她眼底抹除陰郁,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做對了,但確定他很高興她搬出那個老舊公寓,搬出處處充滿杜立勛的空間。
電梯門打開,媺華搭上電梯,按下二十七樓,一邊想著那位擁有兩種面貌的男人。
說來也奇怪,在外人眼中,總裁脾氣溫和,開個會從不像立楊那樣咄咄逼人,用刀子來比喻,總裁手中修理人那把叫做軟刀子,輕輕柔柔下刀、溫溫和和剮肉,痛得人叫不敢,你卻還能在他眼底找到善意溫暖,并深切為自己的不足而感到悲哀。
而宋立楊手中那把刀,未出鞘前會以為它雕龍紋M、中看不中用,待刀鋒一出才曉得它是青龍偃月刀,刷刷刷,刀鋒過處一片死傷滿地哀嚎,他咄咄逼人、步步進逼,逼得大家不得不承認,他的要求是最正確的選擇。
不管是哪一把刀,到最后兩個人都會達到相同目的,只是手法不同,造就的群眾觀感不同。
可詭異的是,媺華在溫和爾雅、高貴尊榮的宋祺軍手下工作,老覺得頭頂上方擺了五塊磚頭,讓她連呼吸都不敢太大力,小心翼翼、規行矩步、謹慎非凡,她不敢亂說話、不敢有意見,進入總裁辦公室也都是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多瞄一眼,不敢出現任何逾越。
而霸氣十足、盛氣凌人的宋立楊,雖然長著一張美到嚇死人的嘴臉,可是才短短幾個月雜志社上下全知道他的手段作風,花癡女收起癡迷、好色男每天都在念心經,只要遠遠發現他走近就會主動繞路三尺,沒有人敢把多余視線在他臉上停留。
可是,她在他跟前工作卻多了幾分愉快輕松,敢言敢語還敢同他五四三,說些亂七八糟不著調的東西,好幾次說到興起還忘記他是自己的直屬上司,直接把他歸到朋友那個類別。
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樣,他們是父子也同樣是她的上司,為什么不發脾氣的她敬若神明,霸道的她反而不看在眼里,難道她這種人天性犯賤,禁不住別人對她太好?
有可能,Lily姐成天對她板著一張臉,刻薄的嘴嚴重扭曲她的心靈,兩道眼神就會把她嚇得寧愿長睡不愿醒,在她手下工作兩年,無數個清晨她帶著黑眼圈上工,理由不是失眠,而是Lily姐出現在她的惡夢里。
對于這樣的女人,正常而言她應該抱持著敬鬼神而遠之的心態,偏偏很無奈的是……每次碰到問題,她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Lily姐。犯賤啊犯賤……她真的不是欠扁。
敲敲自己的笨腦袋,二十七樓到了,媺華走出電梯邁向她最熟悉的秘書室,打算一進門就嘻皮笑臉對Lily說:“親愛的Lily姐,沒有小助理在身邊有沒有感到很寂寞?”
準備好臺詞,她推開門揚起笑顏,卻不料在下一秒鐘笑意在臉上凝結。
Lily姐居然在哭?!
為什么?!機器人會沒電、會漏油、會故障……她都能理解,可是機器人會哭?!
不合理!長頸鹿會跳草裙舞嗎?熊貓會獵殺豹子嗎?不可能的嘛,所以……是她看錯?
媺華用力揉兩下眼睛,Lily卻已經在短短的零點幾秒里,玉腕微揚將淚水收得半點不剩,就像剛下過的毛毛細雨,被太陽一曬就蒸發得干干凈凈。
如果不是Lily的鼻子微紅、白眼球中間還帶著可疑紅絲,媺華就要懷疑自己的精神狀態了。
這時候,她應該怎么做?
走過去,將心比心用柔情到讓自己都感動的聲音說:“Lily姐,有什么心事說出來吧,我愿意當個傾聽者。”
或者用豪邁奔放的語氣說:“Lily姐,有事弟子服其勞,說!誰敢欺壓你,我去挖他的眼珠、拔他的舌頭、剁他的手腳,把他做成人彘,放在辦公室里給你當盆栽玩賞!
再不,就拿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安慰表情,攬過她的肩輕拍她的背,用滿臉的了解說:“總裁罵你了昀,我也是常常挨罵啊,總編別的不強,罵人的本領一級棒,我們這種可憐的小秘書為了幾萬塊錢折腰,沒有志節、沒有骨氣,只能把挨罵當成精神食糧,勉勵自己,明天會更好!
媺華還在考慮應該用什么態度登場時,Lily已經兩手橫胸,擺出她千年不化的冰山寒臉,輕甩一下Burberry經典格紋羔羊毛流蘇披肩,用她的“保時捷”踩著容易受傷害的長毛地毯走來。
不過,觀察力夠好的話,會發現今天的保時捷速度有些緩慢,不知道是因為大臺北的風景變得優美引人流連忘返,還是主子玉體欠安。
“你那是什么眼光,同情嗎?”
Lily揚起下巴,只是一個輕微的小動作就搞得媺華心驚膽顫。
暴政猛于虎啊,她當初是怎么能在Lily姐的手下安然渡過七百多個日子?媺華猛然搖頭,同情神力女超人?
她又沒吞了熊心豹子膽。她巴結地笑兩聲說:“野生動物法好像還沒有廢除。”
哼!知道怕就好,Lily欲蓋彌彰地補上一句,“過敏,眼睛干澀紅癢!
“要不要送場維修?”她往前靠近兩步,笑彎眉毛。
看她那副奴顏婢色的模樣,Lily撇了撇嘴,放她一馬。問:“你上來做什么,下班了?”
“是啊,Lily姐,好久不見,你好嗎?”話題揭過,她把心放回肚子里。
“好、久、不、見?”她語調微揚。
只有四個字,沒什么太大意義,光是音調表情,她就是有辦法讓媺華羞愧到想挖個洞躲起來。
唉……是咩,三天前她才陪總編上來開過會,針對那個英文雜志的出刊狀況向總裁報告。她承認,自己的開場白有點糟糕。
為了補救狀況,媺華急急把手里的月餅推出去!斑@是我媽媽剛剛寄來的,我記得Lily姐很喜歡,特地給你送上來。”
“嗯嗯。中秋節禮物?”
“也不算禮物啦,就是很感激Lily姐過去兩年對我的指導,讓我學習成長很多!
“所以呢?”她突然湊上來,假睫毛幾乎貼上媺華的額頭。
“所以怎樣……Lily姐?”媺華被她的問號和身上的三宅一生香水味弄得頭昏眼花。
“我該回送你什么?”
Lily在笑,可是陰森森的表情和口氣讓她全身雞皮疙瘩冒了一層又一層,媺華后悔極了,她干么上來啊,又不是冷氣不夠強,何必到這里找冰塊冰鎮自己的心臟?她的臉又不熱,干么專找冷屁股貼。
“不必、不必,過去兩年,Lily姐也沒有回送啊!彼B連揮手搖頭,想表達她上樓純粹送禮,別無其他意圖,如果知道會撞見不該看到的那一幕,她打死都沒那個膽子出現。
“所以你是在提醒我,過去兩年都沒有回禮?”眉尾往上吊,Lily帶著問號的語調往上勾,把媺華的心臟也一并勾到半空中。
“不是,我哪敢,我是說……我送禮是應該的,Lily姐回禮不應該……哦,不是我的意思是……”她的意思是如果Lily摔倒,她一定會上前解救她,不會趁她昏迷再補兩腳……!她到底在想什么啊,為什么每次碰到這種機器人種,被人家幾句話擠一擠就會腦筋短路,說些沒條沒理的傻話?算了、算了,她還是下樓,回去面對兇惡的隋場帝比較安心。“……總之、總之就是祝Lily姐中秋節快樂,人逢喜事精神爽,新的一年心想事成、歲歲平安,早日找到如意郎君、年薪破百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