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藺風和敏敏已經在谷底待了十幾日,前幾天還防備著,這幾日兩人都松懈下來。
他帶出去沾了血漬的殘布,成功說服皇上的人,章若敏已死,之后再沒有人下山谷尋找。
于是……海闊天空!
自由的空氣聞起來特別香甜,她愛上唱歌、愛上在草地上打滾,她成天笑個不停,時隔多年,她再度享受到自由的滋味。
「明天就回去吧!棺刻A風把一堆果子堆在她面前。
昨天夜里,他確定她的斷骨已經長齊,不再喂她「靈丹妙藥」,她也不喊疼了。
看著酸到讓人牙疼的梨子,她不知道養尊處優的卓藺風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把它們吞進肚子里的,可她皺了眉心、扁著嘴,胃開始絞痛。
見她神色不對勁,他問:「還不想走?」
當然想,十幾天沒洗澡,身子臭得很,更別說天天吃果子,她挑剔的舌頭多憋屈。
只是離開這里之后,他們就要分開了,對吧?
他會把她安排在哪里?京城嗎?不可能,太危險了,他應該會把她送到人跡罕至的莊子。
到時候,見不著他……光是想象,她的心情就糟透了。
「怎不說話?」
「我的腿還沒好。」
「已經好了,日后再調理調理,必無大礙。」他對自己的醫術很有信心。
胡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她再不懂醫理,也明白這個道理。「不可以在谷里調理嗎?」
「這里沒有足夠的藥材,而且我離開王府太久,淳溪會擔心!
意思是侄子比她更重要?她喝大醋了。
是啊,誰不曉得他寵愛侄子,誰不曉得他把全副心思全放在侄子身上,連自己的終身大事都耽擱了。
親侄子當然比她這個路人甲重要千萬倍,他當然想盡快回去,擺脫她這個累贅,這個決定很正常啊,她憑什么生氣計較?
越是這樣想,她越是鉆進牛角尖,越是心酸難當。
「不出去,我還沒吃過溪里的魚!顾氣說。
什么鬼借口,他失笑。「溪魚招惹到你了?」
「那魚多肥啊,天天看著卻無緣品嘗,真教人心酸。」她找不出合理說詞來解釋心酸,只好賴到游魚身上。
更糟的是,心酸壓著壓著也就罷了,反正她壓在心底的事兒還少了?卻偏偏要說出來,還說得滿臉無賴相。結果話一出口,心更酸更疼了,把淚水也給一并拉了下來。
淚水產生連鎖效應,掉完一顆再一顆,然后激流狂奔,一串串往下滑。
卓藺風難掩錯愕,她怎么動不動就哭,真沒見過這么愛哭的丫頭,而且她還總是哭錯時機點,出谷分明是好事,值得她掉金豆子?
他無奈地往她身旁一坐,攬住她的肩膀,任由她的眼淚掉在他的衣裳。
他的外衣穿在敏敏身上,他只穿著中衣,他愛干凈,日日都要下水洗漱,中衣也是天天洗,若不是少了件外袍,他看起來和在王府里沒兩樣。
但敏敏雙腿有傷,碰不得水,所以她蓬頭垢面,臟得很徹底,要是旁人……莫說靠得這樣近,恐怕在距離十公尺處,他就會繞道而行。
但是她……唉……
「不吃魚,很嚴重嗎?」他問。
她吸著鼻子,用力點頭!负車乐。」
「我不會做飯!顾。
「我也不會。」
「我吃素,不喜歡沾染腥膻!
她知道啊,歐陽神廚做的菜那樣好,他卻半口不碰。
「我吃肉,但是手也不喜歡沾染腥膻!
她這是在耍賴嗎?「非吃不可嗎?」
「非幸可。」
「不吃的話,就不出谷了?」
「對,不吃就不出谷。」
敏敏任性得讓卓藺風頭痛,卻讓她自己很歡喜,因為艱困中的人無權任性,而她在短短十幾日里,就把任性權要回來。
他嘆了口氣,片刻后說道:「知道了,待會兒給你烤魚吃!
敏敏猛地抬眼看向他,這樣也為難不到他?
魚烤好了,七、八條,有的焦黑、有的未熟,但很確定的是,魚鱗都還披在身上。對卓藺風而言,甭說烤魚,就是生火都困難,若非如此,谷里那么多兔子,敏敏早就養得腦滿腸肥,怎么會硬生生瘦了一大圈?
做飯是他的罩門,這也是歐陽杞很啰唆、很煩人,他卻不得不收留他的原因之一。
看著葉子上的魚,敏敏的雙眼瞪得老大,敢情他想的是要吃死她?
突然間,她覺得澀到難以入口的果子實在太鮮美。
她硬吞下口水,身子悄悄往后挪移幾寸,看著他謹慎而仔細地剝除漆黑部分,她的喘息越來越大聲。
卓藺風挑出一塊半寸大一點的魚肉,只有一點點烤焦,一大條肥魚當中,勉強剝出這一口,難能可貴,他將魚肉湊到她嘴邊!笍埧凇!
她搖頭拒絕!覆灰,這吃了會死人!
他點頭強迫!肝冶WC不會死,乖,快吃,我花大把功夫才弄出來的,你不吃,對不起我,更對不起這個枉死生靈。」
他這樣說,誰敢吃啊?
頭往后縮,她死命掙扎!高@里沒有大夫,萬一吃壞了肚子……我已經很臭了,會臭得更徹底。」
「沒關系,我已習慣你的氣味!
「可我不習慣啊!
「明天早上你就可以到溪里清洗。」
晚上再治療一回,就算她明天還不能活蹦亂跳,但隨意走動保證沒問題。
「我可不可以不要吃?」
「你說的,不吃就不出谷!
天吶,她干么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哪里有賣后悔藥?
「那……」她從那幾條還沒解剖過的魚當中,指出一條賣相最佳的,帶著萬般委屈問:「我可不可以吃那一條?」
他問:「你確定?」
「確定!顾c頭如搗蒜。
「好吧!
時間在肅穆中過去,他一樣的仔細謹慎,把魚兒細細解剖分析,結論是……他挖出來的第一口魚,最符合食用條件。
她皺眉、掐鼻,帶著惡心到極點的表情,把魚放進嘴里。
魚肉剛吞下去,敏敏就抱著肚子在地上打滾!肝抑卸玖、我死了、我沒救了,我不能出去了。」
看著她像孩子似的耍賴,卓藺風無奈搖頭,他轉身到溪邊,把一雙臭到很想直接剁掉的手洗干凈,他接連揉過好幾把青草,再洗、再揉、又洗、又揉……
當他不看戲,敏敏就不想白費力氣了,她望著他的背影,心底忖度,他這個態度是打死都要帶她出谷?
就這么迫不及待甩開她?想著想著,鼻子又酸了。
終于手洗干凈了,卓藺風一轉回頭,敏敏立即接著戲,她繼續在地上打滾、繼續胡鬧。
「好痛,痛死我了,我中毒很深……」
不理會她滿口胡話,卓藺風彎腰將她抱起。
敏敏心頭一驚,問:「你要做什么?」不會吧,她把他惹毛了?他現在就要帶她出去?
「脫你的衣服!顾院喴赓W。
「啥……」
不管敏敏的反抗掙扎,卓藺風硬是脫掉她的衣服,離開山洞。
這次他離開很久,回來的時候,全身上下洗得干干凈凈,他也把她的衣服洗凈,掛在洞口晾干。
他整個人濕漉漉的,臉上還掛著水珠子,眼睛也像被水洗過似的,像三月里的桃花,有些萌動,有些芬芳。
她想多看他幾眼的,沒想到他一進來就說:「早點睡覺,明天出谷!
「天還沒黑!顾銊鸥凑{。
「那是月光!
胡扯!她是腿斷掉,不是腦子壞掉!肝宜恢!
「睡不著也要睡!
「硬睡也睡不著!
他大翻白眼,不跟她啰唆,直接點了她的睡穴,不久微微鼾聲響起,睡著的她比較好處理。
卓藺風把她擺正,動手在她雙腿細細撫摸,確定骨頭長正、密合了,然后閉上眼睛,用掌心貼住她的雙腿,像過去幾個晚上一樣。
兩個時辰過去,他走出洞外,挑起半干的單衣套上,尋一片干凈的草地,往后仰躺,雙手交迭在腹間,吸納吐氣,曬月亮。
昨晚,敏敏睡得相當沉,精神飽足的感覺很舒服,可清醒后,腦袋轉過一圈,想起自己是怎么睡著的,她忍不住生氣了。
她起身,快步往洞外走,準備找人算賬。
走過一段大路后,她驚異地看著自己的腿,她好了?真的能走了?沒有草藥、針灸,他居然空手就治好她……在短短的十幾日內?
沒聽說蜀王有高超醫術啊,不對、不對,這不僅是高超醫術,簡直是神醫了呀!
她敢發誓,太醫院里面沒有人可以與他比擬。
走出山洞,四下張望,敏敏沒有看見卓藺風,卻清楚看到地上那行字——
衣服已經晾干,去溪邊洗洗。
洗澡!天吶、天吶,這是她迫切渴望卻不能做的事,這會兒腿都能走了,當然能夠洗澡。沒功夫鬧脾氣,想也不想,她抱起卓藺風洗好晾干的外衫往溪邊跑去。
太陽升到中天,夏日的溪水帶著微溫,她走進溪里,脫掉比咸魚還臭的中衣,滿足輕喟。
就算沒有香香的皂角,她還是把頭、臉、身子都徹底洗干凈。
風吹過樹梢,暖暖的夏季里,敏敏有了人生初體驗,原來不需要花雛香精,不需要溫泉水池,就是野溪沐浴,也能讓人洗出好心情。
她一面洗澡一面玩水,清脆的笑聲隨著風傳進林子里。
卓藺風正坐在大石上盤膝練功,她的笑傳入耳膜,引得他勾起嘴角。
心情好了吧?歐陽杞說得對,女人確實麻煩,不過他并不討厭這個麻煩。
敏敏洗完澡,卓藺風也帶著果子來到溪邊。
「吃一點,吃完就出谷。」
她倔強地道:「不要,太難吃了!
「不吃?可以,馬上走!
「肚子餓,沒力氣走。」她鬧性子。
「還想吃昨天的魚?」
想起「無辜生靈」,她倒抽口氣,猛搖頭!覆灰。」
「不然呢?吃兔子、吃鳥?還是我去給你打頭熊來?不過既然你已經能夠行動,那么我負責燒火,剝皮、去筋、挑內臟,你得自己來。剝皮去毛應該不難,掏內臟會辛苦一點,熊的心臟很大,如果你的動作夠快,掏出來的時候,說不定還會跳動……」
他越講越恐怖、越殘忍,嚇得敏敏捂住臉,金豆子又開始往下掉。
看她越哭越起勁,大有把下半輩子眼淚全流盡的氣勢,卓藺風不知如何是好,他有些疲憊地嘆了口氣,放軟了語氣問:「你到底在鬧什么?」
「我不想出去、不要出去,我要一輩子待在這里!顾孀∧槪薜酶鼉。
「真的?」
「真的,我不要出去!钩鋈ズ笥质且粋人,她害怕寂寞,她想和他在一起。
「好吧,不勉強,你留下,我先走!棺刻A風站起身,調頭離開。
捂住眼睛的手指頭打開幾條縫,敏敏從指縫間看著他的背影,她沒想到他真的走了……
松開手,敏敏哭得更厲害,她明白自己的任性已經超出他的容忍范圍,看來耍賴已經沒有用,不走不行了。
她用手背抹掉淚水,雖然超沒有面子,也只能妥協,她站起身,滿臉委屈又抽抽噎噎地朝他走去。
卓藺風走得很慢,耳朵注意著后方動靜,不多久他聽見了她動作的聲音,他微微一笑,他贏了。
難怪歐陽杞老說,女人只能利用不能寵,一寵就會爬到頭上拉屎撒尿,他說女人是最懂得寸進尺的動物。
他再慢一點,耐心等敏敏跟上。
走過一小段路后,她哽咽地說:「我來了!
他莞爾,卻沒有回頭。
卓藺風決定這次要謹記歐陽杞的叮嚀——女人絕對不能寵,否則就是虐待自己。
見他不理會,她怯怯地問:「你生氣了嗎?」
嘴角往上揚,弧度加大,他依舊不回頭。
因為歐陽杞說——你不將就女人,女人就會來將就你。
于是加快腳步,他打算在入夜前,離開這座山。
看著他疾行的背影,敏敏心酸得更厲害,他被她鬧煩了,不想理她了,但她又沒有做錯什么,不對,想厭煩便厭煩了,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
看著他越來越遠的背影,她追到他身后,拉住他的衣角,卻一句話都不說。
她妥協了,可這個妥協讓她好受傷。
她肯定不討喜,才會教她喜歡的人一個個離開,總有一天,他也會像驥哥哥那樣,看見她就皺眉吧?
想到這里,她低垂著頭,淚水又吧嗒吧嗒往地掉。
她不知道他的耳力好到驚人,淚水墜地的聲音,他聽得一清二楚,一下一下地,好像不是落在地上,而是打在他胸口。
他忍不住了,停下腳步,轉身。
她抬頭,一雙眼睛腫得像核桃。
「為什么哭?」他凝聲問。
「我想留……」只說出三個字,她猛然捂著嘴,用力搖頭。要是她敢再說一次留下,他真會把她拋下吧?
卓藺風都快想破頭了,唯一能想到她想留下來的理由,就只有她害怕又被抓回皇宮,他能夠理解她的驚懼,只好耐著性子說:「不要害怕,我保證不會讓你進后宮,我說到做到!
「所以出去之后,你要送我去哪里?」
「先回王府,暫時別往外跑,等上官麟到,再帶你出門四處走走,好嗎?」敏敏不知道為什么要等上官麟到才可以出門,但她清楚聽見,他沒有要把她送到天涯海角,他要她和他一起回王府,他沒有要拋下她一個人,他會一直一直跟她在一起……
「你指的是蜀王府?」她再確定一遍。
「不然還有其他王府嗎?你大可放心,我那里很安全,你的行蹤不會曝露出去,可以嗎?」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她用力點頭用力笑,太好了,她喜歡。
「不哭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他真被她弄胡涂了。
「嗯,不哭了。」
「跟我回王府?」
「嗯,跟你回王府!
她十分滿意,抓住他衣角的手悄悄往上爬,爬進他的掌心,然后,牢牢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