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蓮輕垂玉頸,幽沉的目光教人看不清,只聽見她寧和柔緩的嗓音道:“實際上楊公子并沒有點中狀元,只是二甲進士出身,而且身在京城,才知三年一放榜,密密麻麻的一堆名字,有兩百多個人成為同年,皇帝能記得幾個?沒有金銀打點,六部官員誰會記住你的名字?宦海浮沉,沉下去的比較多吧!
“楊進士選擇了大多數男子都會選擇的路,有幸被吏部侍郎選中為女婿,立即應允了,成親之日才知道吏部侍郎家的三小姐容顏不美,眉粗眼小,嘴大鼻塌,楊進士不免十分失望,懷念起花魁的艷麗出眾,才華過人。
“花魁苦苦守候楊公子許下的海誓山盟,等來的卻是楊進士派隨從偷偷捎給她的信,央求她悄悄地進京當他的外室,哦,別忘了將金銀細軟全帶去。楊進士的信寫得文情并茂,細述他對她的思念與情非得已的負心,要花魁懂事體諒,說名分不重要,兩人之間的患難真情才是真的,洋洋灑灑寫了三張紙。
“花魁當場崩潰,又哭又笑,撕碎了信紙,如雪花一般灑向窗外,反反復覆念著兩句詩,“多情自古空余恨,好夢由來最易醒!蹦峭戆胍,花魁留下一闕絕命詞,用一根繩子吊死了自己!
旁聽的云雀和尤嬤嬤均露出了不忍、惋惜之色。
寇準湊趣的拍拍手,用寵愛的眼光看著她,笑道:“蓮兒很會說故事呢,我真想不到。對了,花魁最后的絕命詞寫些什么?”
寒蓮一看就明白他當她在編戲曲,完全是湊趣的口吻,她自然不會跟他認真,言笑晏晏,親昵道:“我哪知啊,我若能作詩賦詞,我就是才女了。”
寇準臉上的笑意暖如春風,“哦,這故事不是你編的,從哪里聽來的?”
尤嬤嬤立在一旁暗道,世子爺在榴花院和寒姨娘相處與在別處時都不同,神色越來越溫和,笑容越來越多,聲音越來越柔。但她仍擺出一號恭順的表情,當作什么也沒發現。
寒蓮神情嬌俏地抿嘴一笑,“我娘以前很喜歡聽戲,看話本故事,只挑有情人終成眷屬的話本看,舅母生前曾說我娘不食人間煙火,真是說對了!笨偛荒苊髡f花魁的故事是真的,前世益州城“香影閣”的流霞姑娘,便是那位花魁。
語涉尊長,寇準揮手讓伺候的人退下,喝了口茶,才問道:“你娘拋下年幼的你遁入空門,你怨她嗎?”
寒蓮面色微微發白,大大方方的承認,“怨過,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許多回,長大后慢慢也就好了,不再怨嘆,有人生來就是不食人間煙火,能怎么辦呢?反正我有舅母和姊姊照顧,她放心得很,而我也平安長大嫁人了!鄙裆降裳鄣滓崖舆^一絲哀涼。
寇準不由心疼,到底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孩啊,自幼寄人籬下,只能笑臉迎人,低眉順目,溫柔小意,她可曾高聲說過一句話?
“蓮兒,”寇準從小被人拿來和哥哥作比較,他脾氣急躁,可以將不甘心的怒火朝外發泄個痛快,心底還是欽佩哥哥文武雙全,所以他完全了解寒蓮活在花榮月陰影下的感覺,正色道:“在榴花院,你是唯一的主子,可以隨心所欲的生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奴才們若敢放肆,打罵由你,不須顧忌!闭f到后來聲音宏亮,立在廊下的尤嬤嬤等人都聽到了。
我正在隨心所欲的生活啊!寒蓮慢慢扯出一個暖暖的笑來,雙眸閃爍感激、感動的淚,光,又不好意思被人瞧見似的垂下眼眸,低聲道:“我如今的生活已經太好了,有世子疼惜庇護,內心前所未有的踏實,我知足了!
寇準厚實的大手掌拉過她的小手包覆住,似乎激起她一陣微妙的戰栗,他可以感覺到她小手微微的顫抖,他冷硬的胸口融化了一大塊。
“常言道知足常樂,所以你的笑容是我見過最美最真的!彼囊痪o。而他的世子妃卻總是有一堆要求,永遠不滿足,臉上只有虛假的笑容。
“世子又打趣我,明明是姊姊最美。”她柔聲道,偷窺他的目光也很溫柔。
“她皮相美,而你的心美。”
她揚起眸,很嬌羞又很清甜的笑了。“謝謝!
“謝什么?”
“聽您夸獎一句,可以開心一整天!
寇準哈哈大笑。他開始覺得,他娶花榮月最大的好處是得到寒蓮!安荒艹鋈ヂ爲,很無聊吧?!”
“不會。我在整理我爹生前留下的詩詞文章,有喜歡的便臨摹一番!彼t腆微笑。小妾跟隨主母出席宴會,要從頭站到尾,端茶遞巾,布菜拓風,要會看眼色,笑容要溫柔,卑躬屈膝,忙得不敢多喝一口水,怕內急。
寒蓮一點兒也不想湊熱鬧,所以花榮月私下曾問她想不想參與春宴,她一副完全為花榮月著想的口吻,要花榮月維護正妻的體統,別教小妾們上竄下跳。
花榮月深以為然,下令侍妾們待在自己的院子里。
寒蓮不道是非,不出怨言,閑逸沉靜的姿態,寇準十分欣賞這點。
他很愿意跟她多聊聊,“令尊生前中了秀才,學問比我好多了,你閑時多看看也好,若有好詩佳作,說來聽聽!
“父親放不下舉業,詩詞文章多是些殘篇短句,完整的詩詞不多!彼駪B嬌憨,笑容婉約,盡是親昵感激之意。“像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又有“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闭f的都是一些他老人家的心聲!
“說的真好,令尊有大才!”寇準擊掌道。
“才如江海命如絲,嘆奈何!”寒蓮笑意宛然,其實壓根兒瞧不上酸秀才的半瓶醋,再說了,寒秀才根本無大才,那些詩句是前世流霞姑娘念過的。只是今生她是寒蓮,需要一位上得了臺面的父親,便抬一抬寒秀才的身價。
寇準來了興趣,要陪她去書房里看詩稿。
此時,尤嬤嬤進來稟道:“世子爺、寒姨娘,二小姐和三小姐陪表小姐游園累了,說想進來喝杯茶。”
寒蓮訝異,看向寇準。
寇準的眼底閃過一道寒光四射的鋒芒,冷道:“別說我在這里。”說著便去了東次間的書房。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那個表小姐在打什么主意,他很明白。
寒蓮溫和道:“請她們進來!
云雀領著三位春花般的少女走進花廳,互相見禮后依主客而坐。
尤嬤嬤親自指揮小丫鬟上茶點,官窯新出的墨彩山水圖茶盅,泡的是信陽的毛尖,宮里賞的菊花糕和櫻桃,榴花院也得了一份,自然要拿出來顯擺。尤嬤嬤敢說,二夫人那兒不見得有分,更別提五品小官的女眷哪有資格參與春宴?
古翠眉又羨慕又嫉妒地看著寒蓮端坐主位上由人伺候的氣派,不愧是安慶王府,一名媵妾就有這樣的福氣,世子側妃的日子肯定更滋潤。
瞧瞧,多寶格架子上新添的古玩擺件和玉石盆景,還有一對霽紅釉玉壺春瓶,都是她上次來沒見過的。
古翠眉的眼神與表情實在太誠實了,寇沅都有些尷尬,寇洙到現在都不敢相信二舅母和古翠眉的厚臉皮,外公外婆知曉她們的小算盤嗎?
寒蓮招呼道:“別只喝茶,也吃些點心水果!
古翠眉從進王府至今,一直飽受那些貴族小姐的輕蔑與無視,到了寒蓮這兒總算可以揚眉吐氣了,她神色舒緩,嘴角微翹,“你自個兒留著吃吧!可憐見的,宴席上的山珍海味,聽戲時茶點果子如流水般輪番送上來,我們都吃膩了,而你……唉,被禁足在院子里,沒資格出去見客,王府的繁華熱鬧竟瞧上一眼也不行,這菊花糕和櫻桃就自己多吃一點吧!”
寇洙傻眼,寇沅則低下頭裝沒聽見。
寒蓮的眼底不由閃過一絲笑意,撫了撫蓮花木珠手串。有誰不喜歡一個豬對手?她目光微閃,笑道:“古小姐巴著進來討杯茶喝,就為了諷刺我給人做妾嗎?我自己倒不覺得委屈,平日里也不愛熱鬧,世子妃心疼我,就不教我出去折騰了!
死鴨子嘴硬!年輕女子哪有不愛繁華熱鬧的?古翠眉撇了撇嘴,道:“我娘和王妃等長輩們正家長里短,王妃命兩位表妹陪我逛花園,待我親同侄女,而寒姨娘聽聞是王妃的外甥女,王妃就不為你作主?”
寒蓮靜靜地凝睇她,笑得很微妙!拔艺f了我一點也不委屈,我真的不在乎春宴有多熱鬧,古小姐可真莫名,硬要為我叫屈,還要王妃替我作主,你是想挑撥是非?抑或是在打什么主意?”
古翠眉惱怒道:“我是可憐你、同情你,你竟不知好人心?”
“表小姐真當自己在王府有一絲一毫的影響力?”寒蓮眼睛輕輕一掃,“你憑什么可憐我、同情我?我雖是卑微的小妾,卻知道高低深淺,不敢去提與王妃遠得不能再遠的親戚關系。表小姐喝完茶便請吧!”
古翠眉霍地站起身,睥睨她,“你居然如此不知好歹!聽說你從小寄人籬下,膽小怕事,沒想到也敢下逐客令,哼,也罷,遲早你會明白我有幾分影響力,到時候……”
“到時候我也不會求你,放心。”寒蓮似笑非笑地抿唇。
“你……”
“表小姐可知,這世上最愚蠢的一件事是什么?”
古翠眉瞪著她,不屑回答。
“還沒有獲得相當的權力,就開始耀武揚威,真像小孩子!
古翠眉氣笑了。“我記得你年紀比我小。”
寒蓮老實道:“不,我快五十歲了。”
“噗”一聲,寇洙將一口茶噴出來。
古翠眉感覺被捉弄了,氣得轉身就走。
寇沅忍著捧腹大笑的沖動,拉著妹妹出了榴花院,才一起呵呵大笑。
寒蓮則是頗為哀怨,為什么她說老實話,反而沒人相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