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拓天在武凰殿階下負手踱步,腦中盡是方才與墨青研討的軍情——囂族一事已讓墨青派軍平定,而南褚國內情勢大亂,正是宜于出兵之時。
但若真要在此時出兵南褚,那找梁國水工建溝渠之事便得緩上一緩。且各地今年雨量不足,氣候若有異變,饑荒便難免。治粟內史雖說了國內財貨糧食無虞,可一旦開戰,糧食勢必會短缺;即便可讓少府撥出皇室財貨以供急用,只是若年年如此,終非長遠之計……
北墨需要沃土種植糧食,需要其它能讓百姓溫飽的物資,而這便得回歸到溝渠興建一事上……還有,西柏皇帝病況益加嚴重,亦是需注意的一步棋……還有還有……黑拓天眉頭皺得愈緊,腳步愈快。
“稟皇上,蓮城殿下求見。”夏朗在殿外揚聲說道。
黑拓天驀地停下腳步,轉頭看向殿門。
“進來!
褚蓮城一進門便迎上他沉思的目光,她立刻彎身一揖。
“臣多謝陛下救我舅父一家之恩!
“平身吧!彼粗S腴了些的面龐,沉聲問道:“應該抵達半個多月了,為何現在才來謝恩?”
“陛下待臣恩重如山”然陛下近日國事繁忙,臣不敢以此家務之事干擾陛下。
“所以,你現在是特別跑來這一趟?”他語帶譏諷,目光卻沒離開她身上。
“陛下恕罪,臣立刻離開!瘪疑彸歉杏X到了他周身的煩躁,不覺放輕語氣說道:“陛下國事繁忙,請您千萬保重龍體。臣斗膽請御膳房做了幾道南褚國料理,望陛下用膳,常保身體健康。”
黑拓天皺眉,冷冷看她一眼。
以為你是什么身分,竟敢妄想干預朕的作息。褚蓮城在那一眼中,讀懂了他的心思,心口不禁一痛,彎身作揖一退。
“臣多嘴,這便告退,望陛下恕臣自作主張無禮之罪!
黑拓天看著她,心情忽而變好了。他什么都還沒說,她倒是懂了他的心思,果然是個知進退的解語花,不枉他偶爾會記掛起她,否則,他想要什么樣的女子會不可得呢。
褚蓮城雖然低著頭,卻知道他仍盯著她,因為感覺到他的氣息籠罩著她。
“我回紫極宮用膳,你也過來!焙谕靥煺f。
褚蓮城一愣,走出殿外依言交代之后,夏朗便忙著帶一干人趕回紫極宮。
而她沿著通往內朝的長廊快步離開,就怕耽擱了時間,比皇上還晚抵達紫極宮。內朝長廊盤曲如帶,上覆頂檐兩側圍欄的閣道,轉彎之處盡是不同美景,讓她不時分神,幸好仍趕在皇轎之前進了紫極宮。
黑拓天一入宮門便人內室,換了一身玄色便袍后,這才走到已布好膳食的幾案之前。
“你們都退下!焙谕靥炜戳讼睦室谎。
夏朗領著人快步退下。
褚蓮城想著自己似乎不在那退下行列中,可此時她上前也不是、退下也不對,只好呆然佇立著。
“上來侍候!焙谕靥炫呐纳磉呑,看著快成了石雕的她。
褚蓮城想到上次侍候的結果,心不禁跳快了幾下。
她緊了緊拳頭,深吸了口氣,小心翼翼地上前,還沒開始做什么,他便已拿起一本奏折閱讀。
他近來都是這樣邊看奏折邊用膳的嗎?
黑拓天看她一眼,微微挑眉。
“陛下請用。”她一手執小碟、一手執筷將食物送到他唇邊。
他張口吃了泰半瞎食,目光卻沒離開過奏折一寸。
她注意著他是否已咀嚼完畢,目光自然沒法從他臉上移開;可看得久了,便刃心不住開始打量一深目高鼻、峻眸有神,薄唇優美、氣勢傲然,他一長得可真好看。
纂地,他利眸與她的對上。
她的手微顫了下,倒抽一口氣,立刻拿起另一小碗面食。“此是鰻面,以蒸鰻入面,再以雞湯揉之,用雞汁、火腿汁、蘑菇汁煮之!
他看著她的眼,吃下那口。
她垂眸,再舉箸要夾菜時,黑拓天的大掌忽而覆住了她的手,牢牢一握!安槐亍!
他起身走向書房,頭也不回地說:“備筆墨!
褚蓮城立刻上前,站在幾案旁靜靜地研墨。
“你坐!焙谕靥烀畹。
褚蓮城看著仍站著的黑拓天,想著他剛用完膳,坐著怕會積食,只好當著他的面坐下。
她鋪好紙絹,執筆仰頭等他開口。
黑拓天看著她不慌不亂的舉動,便覺得心也跟著安適了下來,這才開口說了一串指示。
她在腦中思索過一回,便落筆寫下。
半個時辰后,他交代完事情,起身走向外室。
她松了口氣,連忙起身恭送。
他走了兩步,回頭看她北墨官服盡是玄色,官位之不同取決于衣擺刺繡花色。她一名書吏郎官,著墨袍藍繡,一身莊重之色,襯得她臉色皙白,黑童瑩亮。
他想起他登基時,她所穿的那身月牙白,決定待會讓夏朗再替她打理一些同色衣料。
“以后用膳時便過來。”他說。
她驀地抬頭看人他眼里,神態微窘,卻仍盡可能自然地說道:“陛下用膳時,若能暫歇國事,對身體較好。”
“知道了。”
她松了口氣,想說這樣她便不用次次來侍候他用膳。
“但你還是得過來!
見她臉色一僵,面上寫著百般為難,他心情于是變得極佳。
他不曾讓人這般“食過”因為想顧食他之人全都居心撥測,可他知道她待他不同,因此才會讓她這般對他。
“怎么?你今日到武凰殿不正是要去哄朕用膳嗎?”
“我沒有要哄……”話脫口后,便發現自己的大不敬,隨即低眸道:“臣不敢,臣是擔心陛下龍體。”
“擔心朕,就把你自己照顧好,免得朕多操煩。”他上前挑起她下顎,不悅地瞇起眼!把巯碌酁楹稳绱藝乐兀糠讲胚M門時,并沒這么明顯。”
她訝于他竟注意到這一點,垂眸淡淡說道:“臣氣血一向貧弱,每至傍晚便會這樣!
他大掌握住她的下顎,撫著她冷涼的肌膚,淡然說道:“回府休息吧!
“也請陛下保重龍體!
“嗯!焙谕靥煸俣茸呦驎浚^也不回地說道:“傳墨青、太尉早朝前入宮。”
褚蓮城揖身之后,緩緩走出紫極宮。
站在廊檐之下,她看著宮墻邊上的夕陽余暉,想著方才顧食皇上的那幕,仍覺得港尬。可這般不自在的感覺,在看到他勤于政事時,便都化為滿心的佩服。北墨有這樣的憂國憂民之君,實乃百姓之大幸。但愿南褚百姓也能有這樣的福分!
“蓮城殿下!
“尚賢殿下!彼χ笆譃槎Y。
“不是讓你稱我為尚賢兄嗎?”柏尚賢臉上掛著斯文笑容說道。
“你不也叫我蓮城殿下嗎?”
“怎么尚賢兄至今還在宮中?”
“博士學宮在討論溝渠之事,我年輕時曾拜于梁國水師門下,正巧懂得一、二;噬涎帕浚尣┦繉W宮的人邀了我一塊前去商議!卑厣匈t微笑說道。
“是啊,皇上英明,乃北墨百姓之福!辈辉谄湔恢\其事,褚蓮城雖對柏尚賢所提關于溝渠之事甚感興趣,但她沒問。
柏尚賢也想問她在皇上身邊工作的甘苦,可一想到二人畢竟還在皇宮之中,也不好隨意論及這事,只得問道:“你身體如今可好?”
“很好。”
柏尚賢與褚蓮城并肩而行,瑣碎地說著話。
他想著宮中的謠言,說是皇上重用她,與她朝夕相處日久生情;說是皇上對她關心之至,讓她留宿殿內……可這些話全都問不得,且他看褚蓮城神情一派自然,想來是皇上惜才,旁人不免傳得夸大些了吧。
柏尚賢思忖及此,也就不去在意那些緋言流語,只和她說著他近來得了幾本詩文集,并和她提提文人交流間的趣談等事。
她聽著笑著,只覺得能有個朋友自在談心,實是美事一件。
行經園林旁側時,四邊空曠,一道晚風忽而刮起,冷得褚蓮城身子瑟縮了下。
柏尚賢立刻停下腳步,脫下斗篷。
“若是蓮城妹不介意,就穿上我的斗篷吧。”柏尚賢看著她的白皙小臉,耳朵微紅著。
“多謝尚賢兄。我還沒習慣自己帶衣衫入宮,得靠侍女提醒。”褚蓮城接過斗篷披上,可柏尚賢高大,她只好高高拎起衣擺。
“像不像小孩偷穿大人衣……”她仰頭笑看著他。
夕陽余暉下,她眼若星光、齒若編貝,柏尚賢瞧得怔了。
“尚賢兄,你可是凍著了嗎?”褚蓮城笑問。
柏尚賢急忙回神,擠出一抹笑說道:“我不冷不冷。對了,一直沒機會告訴你……西柏皇室有一套養身功,每日若能練得一刻,可保體質康健,睡眠雖短少,人卻有精神。若你之后有時間,我便去你府上教你!
“那就先謝過尚賢兄了。我每日都要睡上四、五個時辰,才有精神力氣應付尋常事務,想來大好光陰都被我給睡掉了……”
“現在是在指責朕不懂得愛惜臣子嗎?”
褚蓮城僵住,看著從園林中走出、有泰半臉龐還掩映在陰影里,更顯陰郁的皇上。
“皇上!瘪疑彸桥c柏尚賢同時揖身。
“平身。”黑拓天定定看著她,沉聲說道:“怎么不說話了?不是正在說要教她養身之法嗎?”
褚蓮城聽出黑拓天聲音中微乎其微的怒氣,只好輕描淡寫地說:“尚賢殿下知我身子骨極差,怕我拖累了政事,這才提議要教臣養身之法的。不知陛下圣駕在此,若有驚擾之處,還請陛下見諒!
柏尚賢低頭不語。
“朕讓你早些回去休息。”不是讓你在此耽擱。
“臣正在回府路上,多謝陛下關心,臣立刻回去休息。”褚蓮城說。
“你們話都說完了?”
“是!卑厣匈t和褚蓮城同時說道。
“天色已暗,你盡快回府!焙谕靥炜粗厣匈t說完,目光很快地落到褚蓮城臉上。
褚蓮城一想到不能馬上回府休息,不由得輕咬了下唇,而她這看似不甘的舉動,讓黑拓天微瞇了下眼。
柏尚賢不想放她一人,但皇令不可違,再看了她一眼后,也只得一揖身,轉身離開;可才走了幾步,便聽到身后傳來褚蓮城一聲輕呼。
柏尚賢沒敢回頭,反而加快腳步,踩著自己的影子黯然離開。
他一個質子,如何能與北墨皇帝搶女人?只是不解褚蓮城怎會甘愿成為黑拓天后宮中的一人?或許她在乎他這個尚賢兄比黑拓天多,卻推不開黑拓天?柏尚賢思及此,忍不住回頭一望——身后已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