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應該不是帝城本地人,否則魏某定當識得姑娘。呀,失禮了,在下魏傾城!
報上姓名,沒獲得預料中的反應,一抹淡淡失望,浮現公子哥眼底,想來應該是個一亮出名號,便會得到「您是魏傾城!久仰久仰」之類的泰承,可惜窮神孤陋寡聞,當真不知「魏傾城」是什么貨色。
懷財解決第二塊小魚糕,糕體沾滿糖漿,甜得頗得她喜歡,她微微一笑,算是給魏傾城良好回應,他不請自坐,自然熟的手段頗高,挺有交際本領。
「好吃嗎?這是富貴樓的新菜色,隱藏版菜譜,非熟客想點還點不到!苟潭處拙洌Я颂ё约荷韮r,能與富貴樓是熟客,身分絕非等閑。
「還行。」她并非唱反調,只是她先吃了兩盤糕,又灌了茶,飽食感自然會降低美味感。
魏傾城輕笑,仿佛認定貴氣美人自有其驕氣,不以為忤:「姑娘吃慣了更好的,才會覺得富貴樓糕品一般般,不知能否請教,姑娘是哪戶人家的明珠,魏某斗膽,改日登門拜訪?」
「要見我得送拜帖,接不接,看我心情。」說完,想起自己曾經連退某人五張拜帖的豐功偉業,不由得又笑了一下,艷且美麗。
「哦?姑娘好大的面子!刮簝A城欣賞美人一笑。
「還行!褂质峭痪浠卮稹
「接不接是姑娘決定,送不送則是魏某誠意,還望告知拜帖當往何處送?」
「……你這是調戲嗎?」人齡不及三歲的窮神,接缺的世間之物太少,目光淺短,眼里難得存有一抹單純天真,充滿興味。
她問得太直白,不拐彎抹角,饒是魏傾城這類火里來浪里去的巨商公子,也難免一呆。
「呃,不能算是吧……在下絕無輕薄之意,只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同蝶兒戀花,在下這行為應該稱之為,追求!
「追求?這個詞兒也新鮮,好,你繼續!顾灾脿罡猓p給了他這等殊榮。
魏傾城越瞧她越有趣,哪戶人家的嬌千金,一副高傲模樣,骨子里卻像孩子,不解世事。
「你出門沒帶丫鬟或護衛?獨自一人,不怕遇到危險?」
「危險?這里有狗?!」她銀匙一頓,艷顏鑲嵌警戒,左右張望。
危險只讓她聯想到狗?這世道,比狗還要可怕的危險,不知多上多少。魏傾城失笑。
「你怕狗?狗是人類最忠誠的朋友,比起我一幫屬下,還要更教人信任,我養了不少,外人看它們兇悍,一玩熟了,只只乖巧可愛得很!」魏傾城諸多興趣之一,就是養狗,一論起狗經,神情明亮發光。
「……你可以滾回去你那桌坐嗎?」她毫不客氣趕人。
可惜有人聽不懂,依舊樂呵呵地說:「你若怕大狗,我家還有初生狗崽,小小的,軟軟的,咬人像在撓癢癢!闺p手比畫著狗崽大小,說到「軟軟的」時,十指作勢捏了捏,仿佛掌心真的捧了只蓬松嫩犬,懷財激靈靈打了個哆嗦。
「……」她決定不給他調戲和追求了,彼此興趣天差地別,謝謝甭聯絡。
魏傾城終于發現美人對狗話題多無趣,因為她百無聊賴,拿銀匙去戳碎碟里的牡丹糕,好好一朵精致花形戳得不成樣。
他干笑,想著要快些轉移話題,說說姑娘會感興趣的玩意兒……嗯,對街的金飾鋪近來好似有些新貨色,沒有姑娘不愛金銀珠寶,從這兒著手好了——
他啟唇正要說,她停下辣手推花的動作,慵懶掀起長長羽睫覷他,先行開口:「這帝城算是你地盤嗎?有沒有聽說哪個富豪素行不良,老愛欺負窮人、強搶民女、苛待下人之類的?」
魏傾城沉吟:「帝城我相當熟稔,但這類劣行,我還真沒聽過……」
「那你呢?你曾放狗咬人不?」她手中銀匙指向他鼻尖,凜冽逼問。
「我怎會做這種事,呃,我家的狗……是咬過偷兒沒借,但平時沒我命令,不會胡亂傷人。你問這做什么?」
「隨便問問!顾栈劂y匙,繼續戳花糕。
「若真要吻合你提及之人,倒也不能算沒有,金老爺對待下人就挺嚴厲,若辦事不合心意,動輒打罵是常事,冰天雪地里將奴仆剝個半光,罰跪門前更是家常便飯……」
懷財來了精神,抬眼的神色摻雜了興趣,又聽魏傾城笑笑說:「教訓幾個劣等奴仆,也不是多大的事啦……習奴欺主,太慣寵只會讓下人騎到頭上,難以使喚,我府上也立有數條嚴規,若有違反,總要教他們嘗些苦頭,得了教訓才曉得乖嘛!
乍聽下是個道理,無規不成矩,管理家業與治國一樣,要維持正常運作,自然須有準則,用以規范人之劣性。
天底下,沒有不教訓奴仆的主子,不過「教訓」兩字,挺微妙的,教訓到哪種程度算恰好,也是門學問,太過則嚴苛,太淺則無法殺雞儆猴。
「說說你都怎么教訓下人?」她對魏傾城那句「教訓幾個劣等奴仆,也不是多大的事」很有深究欲望,尤其他口吻懲般風輕云淡,說得一派恬淡。
就她所知,對于處罰人一事上,態度越閑散,越不會去在意旁人死活,下的手也更重……魏傾城是這類的人嗎?看他此時誠懇笑臉,倒不太像。
管束下人這種閑雜事,魏傾城向來不管的,于是招手喚來隨身小廝,要小廝回復她的疑惑。
小廝恭敬揖完身,眸光不敢飄移,定定落在自個兒腳尖,連站姿都直挺挺,細數道:「府里規矩甚為嚴明,最忌奴仆手腳不干凈,若人贓俱獲,絕對不容續留府里,大概就是杖打一頓再扭送官府;二忌奴仆頂嘴,沒得主人命令,不能隨意插嘴,當然更不可私下評論是非,若犯,重打一百摑耳光,再趕出府;三忌奴仆自作聰明,耍些手段伎倆,討主人歡心……」
她喊了聲停:「三這個不太合理,討主人歡心怎么了?」她倒覺得如此忠仆該賞,大大的、用力的、好好的賞。
替她解惑的是魏傾城,他啜飲香茗,笑道:「我討厭太有心機的下人,忠心不該摻雜算計,計較今天做這事,能得多少收獲、多少賞賜,意圖太不單純,想了就煩。」
她打量他好一會兒,頗有心得:「你雖然滿臉笑意,實際上很是嚴厲嘛!
「嚴厲是對下人嚴厲,但對于我心愛的人,我一點也不嚴厲哦!刮簝A城又是唇角一勾,平時這么一笑,帝城多少芳心唾手可得,偏用在她身上,半點用處也無。
「若是今日心愛,明日不愛了,你是嚴厲還是不嚴厲?」
「這個嘛……」他笑了一笑,似乎覺得頗難回答,答個不好,倒淪為變心后郎心如鐵之輩,可他方才的答案,確實存此矛盾。一時答不了,自然想隨意揭過,他順勢挑開話語:「姑娘倒真有趣,不似一般富家小姐,只談衣裳首飾香粉,更像個明察暗訪的女差爺,真被你査到哪人為富不仁,你打算懲治他嗎?」
「這你都看得出來?」太神了這男人,將她的來意看透透?
魏傾城當她這驚訝反應是作戲,給足了面子笑出聲:「若是如此,魏某歡迎姑娘來査我。」
「被我査上的人,下場不會太好哦!
「魏某愿為姑娘所擒!
「……」我不想擒你,我只想拍散你的財大氣粗。不過前提是,魏傾城得踩中她的底線,否則他也不值她浪費時間。
美麗杏眸往魏傾城身后的小廝瞟去,小廝戰戰兢兢的模樣,絕非一日兩日養成,他態度很恭敬,恭敬間,隱隱充滿懼意,很深沉、很違和,僵硬如木頭,顫抖如篩子。
按理來說,魏傾城笑臉迎人,言談中頗帶風趣,不應該讓隨身小廝散發這種恐懼,就連呼吸聲也刻意壓抑,像是擔心擾了主子安寧。
懷財玩味觀察,托腮,瞟回魏傾城,這男人,沒那么簡單。
再者,他身上財氣滿溢,相較其余凡人,似乎多了過頭,若不是他累世積福驚人,便是另有蹊蹺。
受財神如此眷顧之人,被窮神盯上,也不過是剛剛好而已。
纖指在桌緣敲了敲,不多不少恰恰六下,代替嘴里沒吐出的一句話——就決定是你了!
挑上魏傾城,理由不算充足,懷財只是閑得慌,想盡快找些事做。
若事后發現魏傾城構不上「惡富」等級,了不起拍拍屁股走人,改去找什么金老爺銀老爺,她又不用負責任,算算不吃虧。
這也正是她謝絕魏傾城送她回家的提議(仙界他也送不到),一轉身又拈訣隱身,跟上魏家馬車,一路回到巍巍魏府。
此時,她坐在巍巍魏府的涼亭飛檐上,紅裙擺下露出白玉裸足,迎空晃蕩,踝上金鈴玎珰作響,清風拂撩,鈴聲悅耳舒心。
魏府占地驚人寬廣,幾園幾院幾廳幾軒省略不提,她也沒想逛遍,邸園多碧水山石、蔥郁常綠,俯拾皆具詩意,處處自成美畫。
至于魏傾城為自家愛犬圈畫一大塊草地,供它們奔跑活動,那一區域,遠遠就能聽見狗吠,狗每叫一聲,她胸口都跟著重震一分,她死也不會靠近半步。
此處涼亭臨水而立,亭前一片池塘,塘上石橋倒映,小小一隅植滿芙蕖點綴,風平時,水面如鏡;風起時,銀鄰如鱗,一側又有翠玉楊柳起舞,橫看豎看趴著看躺著看,都能看出一番風雅情趣。
懷財試過各式看法,日景夜景無一遺漏,觀察了幾日,除了贊魏家好財力之外,倒沒瞧出其余端倪。
魏府里平平靜靜,仆眾各司其職,掃地的乖乖掃地、除草的認真除草、洗衣的用力洗衣,沒看見爭執或陷害,雖偶有管事責罵下人,聲量不會太大,言詞也不算惡毒習難,句句在理,下人頗受管教,頻頻頷首應諾。
她盯了魏傾城數日,只看見一個勤奮工作好青年,大早出門談生意,夜深才返家,回家還得進書房忙一陣,看看帳、批批文書、聽聽管事覃報府內瑣事什么的。
魏傾城尚未娶妻,美麗侍妾倒已納兩名,各自安置院落,相距頗遠,相安無事。
什么深宅內斗,什么算計心機,什么茶里下毒,什么你肚里懷的那塊肉絕不能讓他出世……全是浮云,魏府安逸得毫無波瀾。
懷財深覺自己看走眼,打定主意改找金老爺去,還未自飛檐起身,另側的山石后方,傳來幾句逼問,夾帶哭腔,引她瞥眸而去。
說話那女子她識得,是魏傾城侍妾之一,她不知姓名,姑且稱之侍妾甲,正哭得梨花帶雨,好不楚楚可憐,咬唇模樣柔弱,教誰能不憐惜。
顯然她這旁觀者多事,當事人魏傾城倒真的心狠,平淡面龐掛著笑,雙眸卻極冷,睨向美人落淚,文風不動,連抬抬手為她拭淚也沒有。
原來魏傾城也有這副表情,似笑,非笑,眼中一片森寒。
懷財來了些精神,坐挺身姿,右手托著下頦朝下看,她這處地理位置好,全無濃蔭枝葉阻礙視線,瞧得很是完整,聽得又清楚,最佳觀賞座位,可惜沒摸包瓜子上來嗑,真真失策。
惹哭侍妾甲之事,莫過于失去男人的愛情,在這世道,豢養深閨的女子,所盼所求,也僅僅男人寵愛,或許一輩子難成正妻,然受寵的妾,受男人羽翼保護,獲取一世安穩倒非難事,若再生個兒子,母憑子貴,地位便更穩固了。
可惜,男人的寵愛——多不安穩的玩意兒——無法取決女人自己,得賭賭運氣,看所托是良人或狼人,侍妾甲遇上的,屬于后者。
「別哭哭啼啼了,你知道我討厭聽女人哭,以前我最喜歡你明媚笑顏,以及動人舞姿,這副狼狽模樣,太破壞我曾愛過的你!刮簝A城眸里除了冰冷,更有嫌惡。
「為、為什么現在不愛了?……是我哪兒做得不夠好?你、你說,我愿意改……不,我一定改,你希望我變成哪種模樣,我就變成哪種模樣……求求你,別不要我,傾城,失去你,我活不下去呀……」
侍妾甲揪著他衣袖,淚珠成串,落在他衣料上,暈開點點淚花,恍若墨梅。
美人如泣如訴,懷財聽了都心軟,心想魏傾城應該也快扛不住了,侍妾甲再嚶嚶哭兩聲,八成就能得逞……
原來女人哭起來能這么美,她得好好學習學習,下回有機會,也在鎏金身上用用——
她啐了自己一聲,哪還有機會?!這幾個月的教訓,還不能讓她清醒點嗎?!
老是鎏金鎏金的,人家連你姓啥名啥都懶得去記,你還想為他學習怎么撒嬌哭泣才美麗嗎?!你的窮神尊嚴呢!你的天尊高度呢!
她在心里回答自己的逼問:就算不能用在鎏金身上,學起來也算個好經驗,難保下一個(交往)物件用不著,哼哼!
可惜,懷財好學可嘉,然而正欲偷師的美人兒,下一個眨眼瞬間,被男人冷冷推開,幾步踉蹌不穩,跌坐在地,她與懷財全傻住了。
魏傾城斂笑,臉上依然沒多大情緒變化,原來他不笑的時候,神情判若兩人,與懷財在飯樓所遇見的那位,天差地別,根本是雙胞胎兄弟吧!叫什么魏禍國之類的?!
「我說了,我討厭女人哭,更討厭女人死纏爛打,我并不是與你商量,而是命令,我給你三天,讓你離開魏府,你若做不到,就由我派人幫你做,你不要考驗我的耐心!谷绷诵σ饨䴘櫟纳ぃ材茼グ惚洹
他那時同懷財說——對于我心愛的人,我一點也不嚴厲哦——就是這么回事吧。
想當初,他必定也愛過侍妾甲,為她摘月折星亦不覺辛苦,當他心底有你時,要多少呵護都行,甜言蜜語說再多也不嫌膩,一旦愛逝,他愿意給的,只剩這般冷冷言詞。
侍妾甲仍舊落淚,卻當真不敢再開口央求,纖纖雙肩哭得顫動,強忍啜泣聲溢喉。
魏傾城未再多言,轉身離去。
懷財飛下涼亭飛檐,跟在他兩步左右的距離,身形自然仍是隱蔽,說出來的話語不會被他聽見,可她太有感缺,不發不爽快:「看不出來你是這樣的人,有些狠吶……我要是被你追到手,幾年過后,你八成也是這樣待我吧,嘖嘖嘖嘖……」配上連連揺頭,感嘆人心隔肚皮,人狠隔臉皮,人前彬彬公子哥,人后冰冰鐵心郎。
魏府管事迎面而至,躬身靜候吩咐,魏傾城步伐未停,丟下幾句簡潔,仿佛說著一件芝麻緣豆大的小事:「給她一筆安身費,送離帝城,我不想再見到她。」
「是!构苁乱灰荆ⅠR去收拾善后,看來是個伶俐人,不知見識過主子如此處置失寵侍妾幾次,早練就一身淡定。
她又瞅了魏傾城幾眼,繼續有感:「比起你先愛后狠,倒不如鎏金從頭到尾的冷臉相對,起碼他態度如一,女孩子心情也不至于一會兒天庭一會兒地獄……呃,都在地獄好像也沒什么好,算了算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真真是人面獸心,若沒有隱起身,我可能還看不到你的真面目!
雖說魏傾城這樣,著實構不上「惡富」之流,但懷財認為,給負心漢些些小懲,倒也無妨,他這般對待舊愛,分毫情面不講,教他受些小挫折,以示天譴。
窮神的功用,此時不發揮,更待何時?
她撩袖抬手,決定一掌落下,拍斷他一整個月的財氣,讓他走路掉錢、買東西被坑,談生意樁樁失利,財庫入不敷出,嘿嘿。
玉荑舉高高,指甲上的花紅色澤鮮艷好看,這一只柔弱無骨的纖手,教人直想握進掌心,好好呵疼廝磨,誰能料想到,它殺傷力如此之大,一起一落間,就是幾張銀票灰飛煙滅的威猛——
威猛的手掌欲揮下,腕際遭人牢牢扣住。
她驚訝,明明她是隱身,凡間無人能看見她行兇才是呀!
猛然往身后瞧,看看哪個不長眼的,膽敢壞她好事——
視線轉過一半,先看見迎風飛揚的金色發絲,陽光照射下,炫目程度多了十分不止,她記憶中,這樣奢麗的發色、這樣柔軟的發瀑,漫在肌膚上撓人發笑,深埋其間還能嗅著淡淡的、好聞的香氣……只屬一人所有。
視線再偏后一些些,順著金絲挪去,鎏金那張冰雕出來的俊顏,落入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