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城地廣人稠,總能找到幾個供她解氣,果不其然,她才踏出魏府,行經巷道,一名扒手由她身后竄出,重重撞了她一下,她腰際間圈繞的金飾腰煉,便被硬生生扯斷搶走。
懷財沒急著喊抓賊,只是悠哉地用香扇敲打掌心,默數一二三。
三字數完,扒手在玫瑰石道滑一跤,竟飛出了玉珠煉柵欄的另一端,掉進城河,扒手在河里載浮載沉,高喊救命,可今天收獲太豐盛,懷里全是偷來的錢囊,銀子沉重,拖累他泅游姿勢,在性命垂危之際,他不得不丟棄所有戰利品,任其沉入河底,才終于被河畔幾人給撈救上來。
懷財哼哼想:「我窮神在天界雖不濟,對付凡人可綽綽有余,你當我能在劣神榜占上一位,憑得是什么?鎏金摸走我的木釵可以,你摸走我的腰飾就不行!惯@是遷怒,將鎏金那一份,也算到扒手頭上。
她再度繼續閑晃,短短半個時辰,三組人馬上前調戲她,客氣一點就追在她屁股后頭追問芳名,不客氣一點的,甚至企圖對她用強搶的,妄想拉她上馬車,就地正法。
她當然更不客氣地將對方就地正法。
強搶民女的綺襦紈褲,就讓我代替月亮懲罰你!
當那男人與家仆動手欲拉扯她,懷財打算賞他們十年揮散不掉的窮息,正要動手,那男人被人狠狠丟出去,幾名兇神惡煞般的家仆,亦遭一一擊昏,凡人肉眼瞧得不明白,懷財倒看得很清楚,金發的那一位,神情寒似冰,雖未于凡間現身,卻出手把富惡少一伙擊潰。
明明是財神一脈,處置起人來也是心狠手辣,而且她好像看見他……在生氣?
氣什么呢?氣她胡亂跑,還是氣她欺負弱。康雌饋砥圬摰酶箘叛健
「喂,你這樣打他們,不是把他們財運越打越滿嗎?」懷財見富惡少一伙全暈了,才開口問鎏金。
本想問他怎湊巧在此,心里又自有答案,八成是魏傾城也在附近談生意,他隨護在旁。
「誰告訴你,財神一族只會賜財?」他睨她。他甫說完,遠遠看見五戶宅子冒出熊熊烈火,吆喝聲響到連這兒都能聽見,宅里人一面喊救火,一面有人哀號曹家幾處生意鋪子怎會同時同日火災。凡人不知所以然,懷財倒是相當明白,那幾家鋪子,當然非惡少家的產業莫屬。
「你是在炫耀你連沒收凡人財氣,也比我高段嗎?」她又忍不住哼他。不得不承認,他懲治惡少的手段,是比她的痛快許多,膽敢欺負到她頭頂上,活該死好,看你日后還怎么強搶民女!
她隨即又想到:「你們財神不是受限天命,不能胡亂改變凡人財運,小改無妨,大動不行,你燒了他們的鋪子,不會受罰嗎?」財神不若窮神自由,他們賞賜的每一筆財,都是天注定賜予該凡人的,增減不得。窮神則不然,路見不平,拍散惡人財氣相助,全憑兩字,爽快!他不會同她提及受罰之事,他既出手,自是作好了領受的準備,覬覦她美貌的惡少,僅拍散些許財氣,怎能解他之氣!
「你別只身亂闖,凡間諸如此類的劣徒數之不盡,快些回去!
「我在府里很悶呀!出來行俠仗義,凡間劣徒能把我怎樣?我堂堂窮神——」
堂堂窮神,被區區一個財神之孫,提著領子,捉回魏府,結束這一回合的窮神之亂。
這一夜,熱得有些難入眠,荷塘里蛙鳴響亮,她好幾回正要睡去,又被呱呱擾醒。
床榻間鋪著玉石涼席,剛躺下去舒爽,可體溫煨久了,又顯得太暖,她隱約感覺自己踢掉被子,迷迷糊糊被蛙叫吵醒,被子卻妥妥蓋回腰際……她恍憶兒時,老愛踢被子,娘親便把小被被折成一圈,繞在她腰上固定,笑說千萬別露出肚臍,才不會染上風寒。
她那時還小,不太記事,連娘親的模樣也記不全,只記得娘身上香香的氣味、輕拍她胸口的溫柔力道,以及淺笑叮嚀的聲音……
窗外月光并不亮,照不全屋內,微微銀白的光華,僅鑲在窗扇周遭一小部分,床帳這端仍處于黑蒙,然當了神之后,夜里識物已非難事,無關乎廢柴與否。
她這根廢柴再度醒來,是因為窗外蛙鳴聲乍止,瞬間靜悄悄,她方感奇怪,一翻身要聽得仔細,竟滾進了一個懷抱之中。
床幔里,仍圈住一夜濃黑,但眼前披散而下的金發光芒燦燦,絲毫不受暗夜影響。
「……你怎么在我床上?」因剛醒,她嗓音有些啞,夾帶濃濃睡意的鼻音,一時忘了該從他懷里滾出去,悝忪看著白日里,很無禮、很僭越、很不留情面把她拎回魏府,關她禁閉的男人。
「不然我該在哪?」睡她的床,躺她的枕,蓋她的被,鎏金不見半點扭捏,更無掙扎或良心不安,行徑理所當然。
「你不是應該日夜守著魏傾城,保他毫毛無損?」她聲音漸漸恢復,少去剛睡醒的迷糊,變回他熟稔的微揚嗓子,像在質問人,卻無質問的咄咄逼迫。
她卸去多余脂粉,一張臉蛋素凈白皙,比起平時濃妝艷抹,看上去要年輕許多,長發未加梳盤,宛若潑墨,鋪于精繡枕面,光澤如水光流溢,整個人顯得好嬌小清純,仰頭覷他的模樣,沒半點劣神榜上窮神的風姿,單單純純,就是個漂亮女娃兒。
鎏金就著夜色看她,竟看得有些癡了,直至憶起該要回答她,已是停頓好半晌。
「他今夜不太方便!箾r且,他也沒興趣去替魏傾城守夜。
「保護人還得管他方不方便?他有什么不方便的?」她又問。
「……他召了侍妾。」「呃,那的確是不太方便……」她真笨,男人的不方便還能是什么?她早前兩句就該打住,何必追問下去,自掘墳墓,討尷尬。
說完,她又覺得不對:「但你也不該夜闖我香閨呀!被別人看到,我清白怎辦?!」
「天尊記憶力真不好,容我提醒,你的清白已經自毀在我手上!顾新舆^一絲淺笑,見她臉龐轉為滟紅,那絲淺笑,又加深了些:「再者,全魏府誰能看見我?我不像天尊魯莽,做事從不顧后果。」語尾還要人身攻擊個兩句才甘心。
「睡過一次就代表能隨便你睡第二次第三次嗎?!」她話全然不經大腦,自以為義正詞嚴,這次總算沒忘了由他懷里挪走,紅木床相當大,足以拉開一段距離,方便她瞪他。
「不能嗎?」他好笑地問她,故意挑她會反應激烈的答案說。
近來察覺,撩撥她氣呼呼的模樣,是件頗舒心悅樂之事,增添此趟枯燥任務的樂趣。
懷財沒料到他有此一答,還答得忒無恥,一時愣呆,回不上嘴。
大罵他畜生當然很解氣,可她自己不是沒動過這等畜生念頭,尤其窮神第四代做人失敗,還沒有著落,她便曾默默思忖,要不要二度對他下毒手,再睡他個一次兩次……
罵他畜生等同于罵自己畜生,這種自打嘴巴的事,她做不出來。
「這、這要看情況啦……」她她她她她胡亂回答什么鬼呀呀呀,想替自己留后路也不是這么沒節操吧?!這答案,聽起來就像她歡迎他繼續睡幾回。
果然她一說完,他傾身靠過來,她立即準備伸出雙掌推拒,做做樣子是一定要的,總不能馬上舉臂環抱他,那太饑渴,也太猴急了,對吧,呃?呃呃?——他幫她將薄被蓋回腰際,似乎由她神情看懂她心里所思,薄美唇線微揚:「我不會對你做什么,只是擠同一張床,這幾日,我也都是睡這里,是你睡得太熟,渾然不察,若真要對你出手,早就出手了!箲{她,又怎能阻攔他?
她雙掌撲空,人家根本沒打算壓過來,又很君子地躺回原位去。
她僵硬收回手,突然覺得很生氣:「我知道你對我多沒興趣了!你不用再三重復!」
都不知該先氣他沒問過她意愿,偷偷摸摸溜上床榻睡了好幾日,還是氣他偷偷摸摸溜上床榻睡了好幾日,竟沒對她胡來?!
想想真是忒悲慘,要他出手,只能憑靠霉神藥物,否則他對自己全然沒有遐思,她身為女性的尊嚴,被重重擊碎,蕩然無存,渣也沒留下,她萬念俱灰,此生無望,隨便他愛正睡仰睡趴著睡,她都沒力氣反對了。
反正在他眼中,她跟一床被子有何差別呢?
她翻身背對他,決定獨自拼湊破碎的尊嚴,以及接受自己淪為被子的現實,領悟被子人生。
「快睡,別胡思亂想,熬夜不好!顾槃萦伤砗髶ё∷,讓她從被子晉升為抱枕,無益于恢復女性尊嚴。
「哪睡得著?熱死了……你還貼過來!顾鸁o可戀,嘴上埋怨。
「這樣還熱?」一陣沁涼,從他貼熨的膚上傳來,像徐徐秋風,陣陣涼爽舒服,雖然隔著衣物,仍能清晰感受。
她本想掙開他,卻貪圖涼意而無法行動,明知這樣太沒原則,還是忍不住想著再賴一下下。
一下下就好……
感覺懷中之人的呼吸,隨時光寸寸流逝而趨于平緩,雙肩緊繃的防備漸松,身軀軟若甜蜜糖飴,全然偎填在他胸口。
確定她已然熟睡,鎏金將她更往懷里帶,自然未遇半分矯揉掙扎,隨其摟抱,她這般乖順溫馴,大抵只有此番時刻。
「到底還能多遲鈍?自己的身子,自己都沒留意?要讓人多不省心。」他的唇抵在她發漩,低低吁嘆。
本可直接趁她熟睡,拿被子把她里了捆了,強行帶回小破屋,省得她人間闖禍鬧事,但放她回去,自己無法撥冗盯著看著,又怕她不知鬧騰出多少事。
她說錯了一件事,在魏府再見她,他并非不高興,只是太詫異,詫異自己看見她時,胸中沸騰的喜悅。
自己竟是那般想看見她。
他覺得莫名,覺得不可思議,覺得失去了控制,于是強逼自己淡定,他淡定時,向來面無表情,瞧不清喜怒。
可她,從來都是他仙途中的脫序、攪亂春水的一顆頑石,在他淡定之后,又給他重重一驚。
當他握住她手腕時,無意間探得的脈象,讓他更不知該作何反應,要淡定已是絕無可能。有人毫無自覺,代表有人只能默默一肩承擔更多責任,前者睡得正沉,無意識地翻面踢被,腦袋瓜朝沁涼的來源又鉆了鉆近,后者幫忙把下滑的被子重新攏妥。
就著不甚亮的月光,他手里憑空變出一卷書,接續昨天讀到的段落,進補博大深遠的學問。
書皮上,《肓兒寶鑒》四個大字,龍飛鳳舞。
廚房里,熱氣蒸騰,灶窩里不中斷的柴火,將忙碌不休的斗室,烘得更加燠熱。
專司洗菜切菜的丫頭俏娃,正滿身大汗,與整簍蘿卜奮戰,掌勺的福嬸熬著一鍋什錦雞粥,刀工俐落的大牛嫂子則將雞肉切塊,準備腌漬入味。
服侍侍妾乙的小婢青兒,手提裙擺入內,灶火熱氣撲面而至,讓她不住地以手為扇,企圖招些涼風驅熱,奈何成效不大,不如盡快辦完主子吩咐,快快離開廚房才實際。
「福婢,虹姑娘嫌天氣熱,派我過來問問,今天有沒有涼湯?前幾日的仙楂酸梅湯就很不錯——」
青兒挨到福嬸身旁,稚氣鵝蛋臉兒堆滿笑,討好地問。
廚房仆役雖不如府中高階管事們需要巴結,然她們司掌一日三餐,外加各頓小零嘴呀消夜等等,與她們打好關系,有百利而無一害,熟稔后,一些珍貴食材也能私底下討著。
「那個呀……少爺特地吩咐過,近期都別再煮了!垢饠噭訙,鍋里水米交融,雞湯香濃,色澤漂亮。
「為什么?虹姑娘對那涼湯很是喜歡耶!
「但財姑娘好似不青睞呀!垢鸹氐。
青兒眨眨眼,問:「你是說,那位來路不明,被少爺安排于眷荷院里的姑娘?」
青兒對少爺新寵的女子一事,本就有心探問,只是苦于無從開口,此時福嬸先提了,她不錯放機會,打蛇隨根上,故作閑話家常,替自家主子探探口風,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嘛。
「可不是,舉凡財姑娘不愛的,少爺皆命不許上餐桌,一切全依財姑娘的口味來置辦,聽說管事還特地上眷荷院詢問過!
那日,管事洋洋灑灑謄抄了一份菜譜,遞到福嬸手上,兩人閑聊了會兒,管事言中提及,他上眷荷院時,財姑娘恰巧午睡,是侍女蓮兒回答管事提問。
蓮兒向來伶俐聽話,見到管事時也相當乖巧恭敬,可不知那日怎地,蓮兒神情很冷,臉上并無慣常笑容,回復財姑娘愛好的口味時,猶若背誦經文一般,很是流利,卻相當違和,管事心中雖疑,但因手邊尚有諸多事項待辦,得到答案后,也便未加深究。
「財姑娘飲食清淡,也不算麻煩,就是有些小地方不能忽略,例如少油膩,避生食,鹽得拿捏,酒也盡可能不添加,人參、桂圓甘溫火熱,財姑娘吃多易上火,血熱妄行,慎用,少爺最愛的甲魚她也不吃……薏仁呀山楂呀黑木耳呀木瓜呀荔枝呀蟹爪……咦?怎么越說越像女子妊娠的禁忌呀?」福嬸自個兒邊說,邊有此感覺,隨口一笑。
福嬸的兒子皆已娶妻,二媳婦上個月剛生產完,她對媳婦的吃食很上心,特別是二媳婦初期孕吐嚴重,每吃飯食必吐,加上時有出血癥狀,薏仁和山楂,更是碰都不能碰。
管事菜諳上所書,有泰半的食材,她媳婦兒也都吃不得呢。
福嬸言者無心,純粹突發奇想,然青兒聽者有意,妊娠兩字,如雷貫耳。
如此天大之事,青兒哪還顧得上涼湯,匆匆一福身,拋下一句「我突然想起來虹姑娘另有交代」,便飛快奔回主子身旁稟報。
侍妾乙,人稱虹姑娘,普為帝城第一琴伎,擁有「琴仙」美名,一曲千金,多少王公富豪爭相競逐,散財博美人十指一舞,后她傾心魏傾城,愿為他封琴,今生僅為一人奏。
虹姑娘非為絕色,容貌僅列清秀之流,一手琴技為其增添風姿,獨一無二。
魏傾城愛她的琴聲,勝過于她的外貌,許多時候皆會喚她撫琴相伴,偶有貴客拜訪,定也讓虹姑娘演奏,為宴筵增色,這些年來,倒無人能撼動她在府中地位。
即便如此,她終究是女人,渴求絕對的專寵,不容與誰分享愛情。
天晴日暖,虹姑娘在亭間撫琴,檐沿系掛的粉色輕紗隨風飛舞,翻騰似浪,琴聲悠悠,奏的是思君盼君愛君之調,青兒在一旁轉述廚房所聞,虹姑娘面色平淡,卻極難得地錯了一個音。
這一曲,潦草結束,虹姑娘不滿意犯此失誤,更不滿意青兒帶回的消息,蛾眉微蹙,接過青兒遞來的茶杯,淺淺抿一口,而后才開口問:
「你是說……那女人,可能懷了少爺孩子?」
「光憑少爺待她的諸多重視及呵護,青兒認為……這消息,怕是真的。」
虹姑娘一默,眼底浮上些些倦意,嘆了聲:「走了個霽月,又來了個財姑娘,這輩子,還得重復多少回相爭……」很快地,倦意被寒意取代,眸光轉為凜冽。
她已太習慣爭寵,早明白失落、嫉妒或哭哭啼啼,于事無補,與其浪費時間自怨自艾,不如盡快思忖下一步,應該做些什么。
當初她與霽月(懷財口中的侍妾甲),之所以相安無事,道理很簡單,魏傾城不允許在正室入門前,任何一名侍妾懷上身孕,不愿擾亂血脈正統順序,兩名侍妾無論誰受寵些,這一點上頭一視同仁,誰也破壞不了嚴規。
虹姑娘不以色侍人,琴技日日精進,從不敢懈怠,與霽月大不相同。
霽月善舞,舞姿名震帝城,也曾獲魏傾城好一段時日的喜愛,但霽月以為攀附上魏家,此生榮華享受不盡,理所當然舍棄習舞,只知整日梳妝打扮,想吸引魏傾城眷戀,可惜她料錯了良人的喜新厭舊,更料錯了年華難以強留,終淪為棄婦。
虹姑娘樂見霽月的失敗,本還慶幸自己變成唯一,怎知這般舒心的好日子,如此短暫。
府里不僅僅多了個來路不明的新寵,魏傾城更縱容新寵懷胎,而她,熬了許多年,魏傾城卻從不給她這個恩惠……
虹姑娘緩緩擱下茶杯,這茶溫,泡出一壺苦澀茶水,難以下咽。
素手重返琴弦上,輕挑撥,纖指動,弦音震,新曲再啟,平時她若心情好,隨琴唱和,共訴衷情,然此刻,她檀唇輕啟,低訴的卻非漫漫情思,一字一字,既沉且重,猶若風雨欲來之勢:
「看來,是該找個機會,好好拜見拜見我的新『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