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境。
方才周身彌漫的天界清氣,半絲不存。
取而代之,是濃重得化不開、夾帶一股腥味的混濁灰霾,幾個仙術不精的小神輩,甚至產生吸不上氣的痛苦窒息感。
身軀也像灌足了鉛,無法輕靈騰空,天際好生沉重,壓得背部隱隱泛痛,乍入之際,每人都跌下數尺,除幾名早作準備的小神能穩穩駐定,泰半皆是狼狽驚叫,極為失態。
墜得越低,越覺一股燠熱撲面而至,逼出滿身大汗,足下大地,似乎正熊熊沸騰,遠遠不時傳來地鳴隆隆的恐怖聲響,仿佛無名巨獸,正仰天咆哮。
地動之后,山頂噴發炙燙巖漿,煙塵蔽空,紅色火河奔騰流下,所到之處寸草不生,灰巖燒融,漫天火星亂舞,幾乎要燒及小神輩衣擺。
一對雙生小神女嚇得哭出聲來,抽抽噎噎。
天界一向平和清寧,無擾無波,放眼所及,無不是祥云飛花,嗅的是至清靈氣,何曾見過如此猙獰可怕的煉獄亂狀?
況且,這尚不及遠古的千之一二。
開天祭并未區分小神輩戰力,試煉一視同仁,理由很簡單,無論神力強弱,一遇類似艱困戰役,可不會因為誰弱小,便能屏除于外,在任何環境中,強者突危扶傾,弱者自保不死,都是一門重要課業。
醉心劍術的神將也好,專司植種仙卉的天女亦然,皆須入虛境一趟,哪怕成不了破境之輩,起碼要學會,在虛境中全身而退。
誰也無暇去安撫受驚嚇的小神女,眼前情況瞬息萬變,分不了心在旁枝末節上。
果不其然,遠方半空涌現黑霧,擴大速度奇快,幾乎每眨眼一次,黑霧便放大一倍。
小神輩尚處怔忡,便聽白衣仙友喝道:
「是妖鳥居鸮!快散開!」聲甫出,大群居鸮群,已逼近面前,羽色漆黑如濃夜,利爪與尖喙呈現血般的紅,其上淬著烈火,沖撞小神輩。
來不及閃避的,被居鸮爪上紅火抓傷,灼熱劇痛,讓他們忍不住放聲哀號。
居鸮之火雖不及天火兇狠,卻會在傷處持續燃燒,直至全身鮮血燒干,法術無法輕易撲滅,須佐以天池池水,遠古時當然還沒有天池存在,所以一被居鸮抓傷,便得耗費更多心力去治愈,而虛境中,同樣并無天池,受傷的小神輩只能自求多福。
尚有余力的,例如白衣仙友,一手扯過雙生小神女,迅速翻身飛躍,悧落避開居鸮攻擊;又例如金發男子,在最危險之際,將鄰近觸手可及的仙僚拉開,免去傷亡再添一名。
救人與攻擊,動作一氣呵成,毫無贅招。
白衣仙友腰際長劍出鞘,真言策動,銀白劍芒呼嘯,似冷霜乍破,劍光化為蛇形,俐落穿梭居鸮群中,立即擊落數只,沉沉墜入巖漿紅河;金發男子不遑多讓,左掌心凝聚炫目金光,亮如旭陽,居鸮觸及光輝,轟然碎散,化為飛灰。
然而居鸮數量太多,密密麻麻,殺之不盡,一波波涌上,意圖消耗眾人神力,與其浪費時間對峙,不如暫且分開閃避,居鸮視力不好,只要斂去聲息,它們感受不到靈氣,徘徊一陣便會自動離開。
鈴、鈴……
翻騰的風,帶來一陣陣清泠悅耳,居鸮鎖定了這突兀之音,群起攻之,撲向金發男子與他隨手榜在臂膀內……那個渾身寶氣金光的古怪丫頭。
鈴聲來自于她,撲鼻香氣也來自于她,惱人的絲帛糾纏,更來自于她。
前兩者,吸引居鸮追逐,末了那個,則是拖累金發男子的行動,絲帛時不時在眼前翻飛,阻礙視線,另一端更是卷繞在他腰側,惱人地摩挲,束手纏腳。
金發男子清晰感受仙僚投來的同情目光,感恩他倆舍身捐軀,為眾小神輩引走居鸮攻勢,其功累累、其恩浩浩,感激不盡,雙生小神女甚至玉荑合十,淚光閃閃,朝他們這方向一拜……
居鸮兇猛沖至,羽翅拍拂狂風,將小神輩沖散,它們只追逐那鈴鈴清脆聲,他一時的順手搭救,居然把麻煩也搭上身來。
他欲脫手把人扯開,她察覺他意圖,哪里肯放?一記反手,更將他的紋金墨袖絞得更牢。
「不可以拋下我!我不懂打架,會被居鸮咬死——」
極艷的一張臉,眉如畫、眸似水,唇脂色澤堪比天界最火紅的絲絨牡丹,此時開合說話,微微哪噘不滿,面龐映照下方火光,鑲染一層淡淡彤彩。
可惜這張芙蓉面龐,入不了他金石色瞳眸。
「在虛境中,不會死。」金發襯著冷冷淡淡一張凜容,口吻同樣霜雪般寒冽,清冷間,如刀劍鏗鏘,亦如鳴玉玎玲,卻說來毫無同僚溫暖。
反正虛境一切,皆不會真正危及性命安全,既然連踏入虛境的事前準備都未作好,也許在此時暫時死去,直接送出虛境,對大家皆好。
所以馬上放開他。
「不會死,但一樣會痛呀!我也不耐痛的!顾镜酶o,完全往他身后縮,雙手還略為施力,將他往前推了推,讓他成為居鸮的首要目標,想咬她,就先踏過他的尸體!
那他就耐痛嗎?還推?!
沒空閑與她口頭爭執,第一批居鸮已逼近眼前,鮮紅利爪嗜血鋒利,他掌心金光迸現,灼融沖最前頭的幾只性急居鸮,刺眼金光以他指掌為中心,劃出半弧之圓,皎若新月,卻更勝月之光華,不容居鸮前進半步。
居鸮撞擊金光,颶風呼嘯張揚,拂亂兩人長發,她躲在他身后,被他大片金發撲面撓弄,鼻頭發癢,打了個噴嘻,緊接著,又一個。
她邊揉鼻,邊去梳攏他的金發,不讓飛舞發絲再撓得她噴嚏連連。
掌心一觸及夾帶涼意的發,忍不住贊嘆:「你發色好美,這么軟、這么滑順……你用什么洗頭?抹什么泥膏護發?」
前有居鸮呱呱蜂擁,哪有閑情逸致話家常?!
他理都不理,又擊碎一波妖鳥攻勢,碎散的居鸮化為點點黑砂,滿天彌漫。
「我應該也來學習染發術,把頭發變成你這般好看!股砗笥謧鱽碛圃掌吩u,甚至替他編起辮子,視眼前兇險如無物。
你應該先學好的,是護身術,而非是危及時分救不了你小命的染發術!
正欲冷冷敲打她幾句,居鸮群身后那片濃灰色半空,突然裂開一道縫,仿佛一張巨大嘴巴,越咧越大,足足占據半片天空,強勁氣流,將居鸮一只只全吸卷進去。
她正在編玩的金色發辮、兩人的衣袖長袍,同樣往霸道氣流吸絞方向逆飛,耳畔只聞彼此衣袂啪啪騰舞聲。
那裂口,似乎加重抽息,風勢囂狂蠻橫,她受不住狂風力道,整個人撞向他背脊,身軀幾乎要被卷走,她牢牢抱緊他,菟絲般的糾纏,十指絞在他腰際,以他為浮木。
他凝神,與氣勁抗衡,彼此呈現拉鋸,裂口卷不走他,他卻也受制于原地,若擅動,稍有差池,便會破壞此時微妙平衡,玄墨色衣袖獵獵翻飛,他仍不動如山。
「我快抓不住了……你你怎么不跑?!呆呆站著會被吃進去呀!」她在他身后嚷,聲音被風嘯掩去,變得虛軟縹緲,沒剩多少氣勢。
他沒聽見她說話,專注尋找裂口破綻,裂口濃黑深處,一點小巧紅光乍閃又逝,速度快如星墜,若不細瞧,定會忽略。
須臾,紅光又出現,他算準它乍現時間,指尖拈凝一點金光,準備一擊中的。
來了。
「呀——」她像片風中顫葉,被拉扯、被撼動,衣袖和裙擺成為最大阻力,風灌入其中,袖子及長裙蓬如花苞,她身子輕,哪敵這般兇狠吹刮?
她雙手逐漸虛軟脫力,他又無施予援手之意,一聲慘叫后,就見她遭裂縫吸去,他依舊無動于衷,眼中,只有微小如微塵的詭異紅光。
何必浪費時間去救她?紅光一中,裂縫自然消失,他有這等自信。
怎知她在慌亂當中,胡亂揮舞抓撓的雙手,居然揪住他那綹草草梳編的金辮子,一握住,就是牢牢不松放。
頭皮一陣扯痛,凝神中斷,他與氣勁的對峙失去平衡,他在她慘叫聲中,一同被巨大裂縫一口吞入開天祭的試煉中,他預想過,會遭遇各式各樣的上古妖魔、種種天地動蕩之驚險,甚至是油氣侵體的最壞打算。
千算萬算,獨獨漏算了最可怕的一頂——豬一般的仙僚。
裂縫之中,反常的寧靜詳和,雪一般的銀白世界。
沒有震耳欲聾的轟隆地鳴,沒有灼熱噬人的巖漿噴發,更沒有窒礙難行的滾滾濁氣,只有鵝毛般的雪白飛絮,柔軟飄墜,無聲無息,覆蓋大地,一片蒼茫。
一株光禿禿的樹下,金發男子調息打坐,景況猶似精致墨繪,繪一方寂靜長安,更繪寂靜長安之間,專屬于他的悠然沉著。
相較他,抱膝縮在一顆大石后的她,瑟瑟發抖,牙關止不住卡卡直顫,無比狼狽。冷,真的好好好好好好冷……
「你你你你還、還要氣,氣氣氣多久……」她不想結巴,可是兩排牙齒已像不屬于她所有,逕自打顫。
絲帛將她里住,勉強抵御風雪,可絲帛薄若蟬翼,著實起不了太大作用,無邊無際的冷,凍得她唇色發紫,鮮紅胭脂亦遮掩不掉,膚上發上已見一層冰白,連睫毛上也有。
他毋須張眸,她那副不濟事模樣,仍能輕易在腦中勾勒成形。區區雪凍,居然承受不住,怕冷的神,說出去都是恥辱。
「我我我我能……能不能靠過去取取取、取個曖?」她敗給源源不絕的寒意,此時自尊傲骨什么的,全是浮云,只求誰給她一點溫暖。
他不說話,她就當他同意了。
挪著快要凍僵的手腳,她艱巨地朝樹下移動,他一身薄薄金光,好誘人,看起來好暖和,像只暖乎乎的金烏。
暖乎乎又孤零零,獨自散發光與亮,誰也近不了身的寂寞神鳥。
她在他身邊蜷成一團,漸漸感覺一股神息撲面,雖然泰半的知覺還是冷,但有絲絲暖熱,慢慢滲透而來,她又挪近幾寸,吃力摩挲雙手,將他當成火堆烘烤。
「你有沒有帶吃的?我有點餓了……」牙關總算不再卡卡作響,逐字說話間,不像嗑了冰塊似的含糊。
「……」懶得理她的意思。
「你也冷得開不了口吧?我們再坐近一點,互相取取暖好了……」她不請自來,展開行動。
臂膀偎近一具冰棍似的身軀,嘴里呵著白霧,吁出滿足嘆息,見他沒反應,又挪了挪,偎得更多一寸,他不吭聲,再一寸,他沒反對,又一寸……
等他掀抬濃金色長睫,垂眸望向她,她早已在他懷中尋到舒適好位置,當他是暖炕躺了。察覺他在看她,她身子漸暖,沒先前冷得難受,心情自然也大好,紅唇一勾,賞了他一抹春風微笑。
美人一笑傾城,笑靨燦勝艷花,笑容底下,別有意圖:「我還有點冷,你身上的金光,能不能再釋放多一點?」
「……你以為開天祭是什么?」他嗓音冷然道。淡嘲她輕視開天祭的試煉至此,只顧濃妝艷抹、衣著華美,絲毫不知該作何事前準備。
她想了想,坦言不諱:「你問倒我了,我真不知道開天祭是什么,天界送來邀帖,我便收,收了便來了。」
無知得這般坦蕩光明,倒教他無言以對。
他也不想浪費唇舌,去教導一個無知之輩,干脆抿嘴不回。
「早知道這兒如此冷,我就多里兩襲狐毛裘,再帶個湯婆子,呀,還有肉包,才不至于餓肚子!
怪天界送帖子時也不順便列張清單,提醒進入虛境的眾小輩們,須自備哪些物品。
「有空做些廢事,不如好好修煉更實際!瓜M牫鏊跉庵械泥椭员。
「修煉哪有你說得容易,又不是努力就會有收獲。」她很不思進取地回嘴。
像你這般不努力,想收獲,得靠老天瞎眼。
也難怪廢到連自行驅寒都不會。
仙澤護體,是所有神族首修之法,并不高深困難,一如天冷添衣般自若,用以御寒防雨、阻絕濁氣,再往上層修,便是天罡正氣,萬法不侵,刀槍不入,最至極則為無法無相,超脫執著、棄虛妄,天地再無旁物能傷。
「你一定修得不錯吧?我看你在雪里打坐許久,抖也沒抖一下,雪花也碰不著你,果真英雄出少年,佩服佩服……」草草夸獎完,自然而然導入正題:「那,你外袍脫下來,借我披披?」
她覬覦他身上那件衣服很久了,反正他說得一嘴厲害,多一件衣少一件衣,應當沒差。
嬌媚說完的美人兒,下一個瞬間,被推出溫暖懷抱,啪地正面撲進積雪中,印出一個人形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