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神榜?又是什么?」絕色青年對種種大小事似乎都頗感興趣,眉梢揚了揚。
「就神仙們閑得無聊發慌,做了個沒用的排名,評比哪個神仙顧人怨嘛。」她哼地回道,對所謂「劣神榜」嗤之以鼻,誰叫她也榜上留名,很有權表達意見。
「榜首是?」絕色青年好奇心也不小。
「以前是瘟神夭厲,后來霉神頂上去了!顾氐。
「那兩個孩子呀……」絕色青年陷入短暫沉吟,似在回憶往事,唇畔淡淡有笑。
「明明跟他們相比,你看起來才像孩子吧!顾钙疣止。
平心而論,從外貌來看,瘟神及霉神約莫凡人男子三十出頭模樣,絕色青年則年輕許多,五官帶點青澀,由他口中說那兩位是孩子,何止不倫不類。
絕色青年輕笑:「在我眼中,他們確實是孩子沒錯!
她很順口接話:「那你得多老呀……」她都不忍去算瘟神霉神的實際神齡。
聽見她這般直率,絕色青年笑聲更輕、更綿長,未張眸,仍讓人清楚知道,他視線轉向了她身旁的金發男人:
「你方才的問題,我無法回答,我并不知劣神榜,更不明白自己之名是否留白,倘若無人愿意提及,希望將之消抹,就任由他們吧!
金發男子不說話,心中已有答案,倒是她,仍有一肚子話想問:
「你犯了什么不敕之罪嗎?被釘成這德性,你看起來不像壞人呀,還有,你怎么一邊白羽一邊黑翅呀?你到底是鳥還是蝙蝠?」疑惑一個接一個拋出來。
「不敕之罪……或許,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天地難容之罪吧!菇^色青年一句話越說聲音越淺,到最后,僅存幾聲唏噓。至于她其余的間題,著實沒有回答必要,他是好是壞,是鳥是蝠,皆非他說了作數,如何能答?
「釘這樣……不痛嗎?」她瞧了,有些于心不忍。
鮮少被柔軟關心過,她的憐憫倒教青年很受用、很歡喜,臉龐笑意清晰綻放:「痛倒不痛,不過,胸口中央那處,是有些不舒坦!
她仔細看去,他所指的那處,與其他部分扎穿著長針不同,貫穿胸口中央,是柄極似木釵之物,像一截樹木枝椏,卻通體半透,呈現琥珀色澤,釵身最前方一朵粉晶雕琢的小巧薔薇,粉晶薔薇下,曳著長長冰穗,穗末一顆粉珠,猶似花之淚。
「這東西似乎扎破我心肺,雖不痛,然唱歌時總覺鯁阻,今日既遇見你們,想來許是緣分,不知是否愿意替我取下它?」絕色青年提出要求。
她還沒應允,身旁的金發男人給了她明顯眼神,示意她拒絕。
可惜,兩人在虛境相處數日,實則與陌生人無異,眼波交流傳心意這檔事,未能奇跡生效。
「好呀!顾,正要上前,被他逮了回來。
「你答應人倒答應得爽快!顾斓侥X子都沒空使吧。
「拔枝木釵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被那樣扎著,確實很不舒服呀,換成是我,我也巴不得有人能幫幫我,再說,他又沒要我替他拔光全部長針,要是提了這種過分要求,我就會認真考慮考慮了!固闊┑氖滤永郏矝]有那種好耐心。
「你不怕取下釵,誤解某類禁錮封印,他力氣爆發,自行震開寒冰釘,再翻臉收拾你我。」
「哇你想像力好豐富!你很喜歡看話本子呴!」
恫嚇被她當戲謔,他金眸一冷,決定不管她死活,等會兒她若慘叫撲上來,他定要惡狠狠推開她,絕對!
「你放心,那釵并非禁錮之物,我也不會因為取了釵,力氣大爆發,震開寒冰釘,再翻臉收拾你們!菇^色青年莞爾插話,抱歉自己聽力過佳,將兩人那幾句私語聽得清楚,無奈他手腳遭釘,無法很君子地捂耳蔽之。
笑笑替自己澄清完,言畢,又覺得該展現些許誠意,意念甫動,一抹綠意由腳下延伸,在她面前生長成一株花叢,徐徐綜開一朵潔白夜光花贈她。
「送花不如送根能吃的甘蔗……」不能怪她煞風景,花美則美矣,對于饑腸轆轆數日的她來說,能吃的甘蔗,遠比只能看的花來得更實用。
夜光花叢旁,竄出一根紫玉色甘蔗,如其所愿,很得她歡心,尤其甘蔗還貼心自斷三截、自行削皮,讓她對青年的好感瞬間飆升九分,自然更堅定替他拔釵的念頭。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對方誠意滿滿,她理當禮尚往來。
她上前數步,一手拿甘蔗,一手前探,握住釵頭微微出力,將木釵慢慢抽出,一面怕他痛,準備隨時收斂手勁力道。
仔細觀察青年的神色,真如他所言,仿佛無痛無感,眉頭都沒動一下,好似她從他身上不過拈根落發般,無關痛癢。
本以為抽出釵子的瞬間,會見大量鮮血猛暴噴出的景致,她甚至作好了閃避的預防準備,歪著腦袋,怕被血濺滿臉……
沒料到,什么都沒發生,釵子也拔得頗輕易,青年胸口那小小窟窿,未見腥紅血肉,一眨眼間,竟逐漸愈合。
絕色青年正欲道謝,謝字尚未離口,更來不及請求她把木釵放置在他掌心,微抬頭,卻見眼前兩名年輕神族,轉瞬消失無蹤。
絕色青年或許不知始末,她與金發男子卻很明了,開天祭試煉,被外頭某個人成功突破,連帶將他們一并帶離,由虛境中歸返。
絕色青年張開了雙眼,右眸濃紅如血,火焰般燃燒;左眸碧藍清澈,海天般純湛,遙望帶走年輕神族的遠際蒼穹,幽幽逸了聲嘆。
即便記憶漸衰,日日年年,能記牢之事,淡化得快變成無色虛空,然而本能依然清楚,小神族帶走的木釵,應該是極其重要之物。
重要到失去它,胸口那處雖不痛,卻空空洞洞,透著冷風。
本未曾動過離開此地的念頭,只因心無他求,對現況、對遭遇、對天命,處之泰然,永世不改變亦不妨事,如今……
「那木釵,得拿回來才行!箯陀忠粐@。
嘆這一念,興許,將驚天動地。
回來了?
虛境中一切光怪陸離、連吐納都窒礙難行的混沌無邊大地、各式突襲攻擊的奇物妖獸,全數消失不見,眼前是熟稔至極的清幽天庭,仙息靈澤漫漫,云嵐輕煙緲渺,七彩祥光如薄紗籠罩半空。
長達十五日的開天祭宴會,尚未結束,老一輩神族杯觥交錯,仙酒一壇一壇干,仙樂一曲一曲聽,仙舞一支一支賞,參與虛境試煉的年輕小神輩,重新返回鏡臺前,有人軟腳癱坐,有人喜極而泣,有人渾身帶傷,有人傲然挺立,當然,更有人一臉狀況外,手里還握了根甘蔗。
按理說,無論從虛境中取得何物,一旦離境,那些本為幻相之物,自當消失無蹤,不可能悄悄攜回,她手中甘蔗卻還在,不只甘蔗,另只掌心握著的釵,也在。
意思是,無水湖里所遇之人,并非虛構,而是真真切切存在?
「此次試煉辛苦了,表現得相當好,僅用了十一日便提前出來,佑圣真君的徒兒果真青出于藍,出類拔萃!
佑圣真君之徒,無意外是那名白衣神君,拜他之賜,眾小神輩才得以提早脫困。
「太靠譜了,早知如此,最開始我就該死死跟緊白衣神君,吃香喝辣,怎偏偏眼拙,挑了玄衣金發那位,倒霉隨他折騰那么久!」她一點都不打算收斂嘆息音量,故意說給旁人聽,邊將木釵收進袖里,再咬一口甘蔗解恨兼解渴。
玄衣金發那位旁人,雖未嘆息,但同樣頗有感觸:「我也很后悔那時隨手一抓,怎就抓了個廢柴累贅,嘆我雄心壯志,意圖成為闖過試煉第一人,這算盤,亦被你狠狠折了,不是嗎?」要說狠話,誰不會?
「下一次你看準了再抓!购吆。
「希望下一回開天祭,不會再有機會見你參加!顾漤。
「我記得開天祭是五百年一輪吧,那時,我還在不在都是個問題哩!顾甑匾恍Γ骸妇退阍,八人大轎外加鋪上紅絲地毯來迎我,也別妄想我再踏進虛境半步!」
她生無野心,后無壯志,不想靠開天祭試煉獲取半分成就滿足,再有下輪,他自個兒去!恕不奉陪!
「如此甚好。」他以四字冷笑作結,而她回以撇頭一哼。
數名老神輩上前,皆圍著白衣神君道喜,足見成功闖過開天祭,是何等光榮長臉,倒是沾光出來的小神族們遭受冷落,沒賞來半句「辛苦了」,更遑論還有什勞子關愛眼神,除了自家親朋上前關切兩句,替自家小神族療個傷之類。
她自知無親無戚無朋無友,鼻子摸摸,便要走下鏡臺玉砌長階。
迎面而至,仙界向來最受歡迎、最具愛戴、最有人緣,年歲一大把了仍獲選天界前三名「邀宴必恭請」的大大人物——財神爺爺,往她這兒走過來。
一掌搭向她……身旁玄衣金發青年,但沒同他多說什么,反倒對著她簡單一揖,老臉堆滿盈盈笑意:「窮神天尊,此次你也參加開天祭試煉?真巧,我孫兒鎏金也是,不知你們在虛境中可有相互幫襯、相互照顧?」
財神應了「長袖善舞,多財善賈」八字,客套話說來流利不打草稿,哪管暗地里對窮神一脈諸多怨懟,表面上亦不露喜怒,在仙僚面前很是大度,給足彼此顏面,腹中有多少粗話想罵,也會爛在肚子遙想當年的當年,第一代窮神冥城告陰狀,告的就是他這一位財神,要說兩家無恩無怨,真是睜眼說瞎話!
此時此刻,這位窮神第三代,年歲比自己不知小了多少,當孫女都嫌太嫩,偏偏在神階上,她與自己平起平坐,想來自然很嘔,可嘔又如何?對外,禮數該做還是得做,否則失了是自己的臉面及器度。
「原來是您老的孫兒呀……我說是哪家好本領,教出這等級的混……好崽子呀!顾愿收崆么蛑菩模l出幾聲啪啪,配合她一字帶一哼的語調,瞟向一臉頗震驚的財神孫兒,很有幾分長輩架勢,哼哼之后,又勾唇笑道:「在虛境里,真是受他諸多『照顧』吶……」
照顧兩字,輕而易舉聽出濃濃酸意,嘲弄得毫不遮掩,加之美眸掃去的一睨,無關崇拜或欽慕或感激或真誠或其余亂七八糟的好目光,倒是加諸許多戲謔或挑釁這類的情緒。
玄衣金發,財神之孫,名喚「鎏金」那一位,對于其敵意,聽得很是清楚明白。
他驚訝她的身分,前兩代的窮神,打扮規規矩矩,窮神該是什么模樣,一眼就能看出來,雖不至于衣衫襤褸,起碼沒她這般完全崩壞,名不副實,哪點看得出她竟是新任窮神?!
「鎏金這孩子,對窮神天尊可有失禮之處?還望天尊海涵,他本就是悶葫蘆性情,向來不善言辭,不會說好聽話討人歡心,不過倒是個善良孩子,天尊算算是他長輩,別與他太計較……若他有不是,改明兒個,我讓他親自登門,向天尊致歉,以表誠意!关斏裉孀约覂簩O說情,一番話情理義兼具,就等聽者大度回句「不用麻煩,小事小事」,便能簡單掀過,誰知——
手上甘蔗又敲了兩記,她頷首說:「如此甚好!箤W鎏金剛才的口吻和冷調,把這四字甩回他臉上,方覺得爽快解氣,轉向財神,也掛上一臉假兮兮甜笑,繼續刁難人:「您老就叫他遞上拜帖,我得空且心情好時,再撥冗見他一見。」
財神錯估這位生嫩窮神的任性及脾氣,更錯估了自家孫兒在虛境中,可不是一般般隨便對她的「照顧」。
騎虎難下,正是財神天尊此刻寫照,話都說了,覆水難收,收不回,只好繼續演下去:「鎏金,窮神天尊的交代,你可聽清楚了?這賠禮,你定得好好思量,斷不可再失禮!关斏衩菜撇蛔o短,公公正正朝孫兒叮嚀。
鎏金整袖揖身,算是回復,她瞧了滿意,邊嚼甘蔗,邊吐渣,邊走遠了。
待周遭再無旁人,只剩爺孫倆,財神斂起笑,重重啐了聲:
「若不是她站在你旁側,我不能假裝沒看見她,逼不得已才攀談兩句,她真以為自己神階很稀罕?!」財神擅長做人,人前和藹,笑容可親,但是否真心喜歡某人,得視他轉身后方見分曉。
很顯然地,他對窮神那一脈,很有怨言,鎏金算是聽著爺爺臭罵窮神一家長大,對于爺爺翻臉如翻書的迥異態度,并不意外。
真正教他意外的,還是她的身分。
……那么廢柴的家伙,年紀比他小,位階比他高,他見著她,居然還須向她行大禮,想想忒不甘心。
「還有你說你,誰不招惹,去招惹上她?!」財神這句,明擺是遷怒,遷怒孫兒連累他自降神格,被迫與窮神一脈打交道。
「我并不識得她,以為她不過是尋常司花天女之類!
「那一家子全是怪人,腦子里擺些什么亂七八槽鬼想法,正常神族都猜不透!拜帖一事,敷衍敷衍過去便好,別較真,還傻傻上門供她糟蹋?!她想得美!我們財神也不是軟柿子,任她掐扁搓圓!」
鎏金沒應聲,靜默隨著爺爺身后走,財神身形福態,步履些微笨重緩慢,走前兩步又頓下,轉頭問他:「在虛境里,你不會同那古怪丫頭暗生情愫了吧?!」
通天云壁可以映照出虛境景況,自然也映照出他孫兒與窮神獨處的片段,直至由銀白大地轉至泉歇草原,財神與眾仙皆見他們兩人在一塊,自然有此一問。
「沒有!滚探鹬庇X脫口否認,這兩字,連經過腦門思索的時間亦無。
「沒有最好!那一家子神格不純,本連修仙機緣都沒有,是他們大吵大鬧,才破例提上來,可成了神仙,也不見努力思進取,仙術仙壽只修了半吊子,一塌糊涂,哪有半點神仙樣?」財神又叨叨絮絮了許多,自然全無好話。
關于窮神一族種種,在鎏金思緒間,迅速轉了一遍。
那一家三代,生于貧戶,爺爺是奴,爹爹是奴,注定孫兒也是奴,卑賤地在富豪府邸謀得施肥鏟糞仆役一職,賺取少得可憐的薪俸,以及一小處勉強容身的小破房,供家人遮風蔽雨。
他們注定無財,命薄上載明一生勞累工作,卻摸不到錢財,日子雖苦,一家倒攜手相扶,不怨天、不怨命,安分做著僅供糊口的差事,人生無貪無求,只希望家人身體康健,平安和樂。
然,「貧賤夫妻百世哀」這句話,并非掛在嘴上的信口胡言,它是太多同類人的親身經歷,血淋淋記著,如此簡短的七個字,何等椎心刺骨。
因為窮,他們被主人視為牲畜,毫無尊嚴,動輒奚落打罵,無論差事辦得妥善與否,倘若主人存心刁難,他們只能默默吞忍。
因為窮,沒有權利選擇攜家帶眷逃離這一切不公。
因為窮,就連自己的妻子,都沒能好好保護,眼看主人端起高高在上的嘴臉,夾帶權勢及命令,逼迫妻子就范,還當著幼小孩子面前,奸淫得逞。
受此奇恥大辱,丈夫本欲找主人理論,卻被父親攔下,揺頭嘆息地喃喃說:「沒有用的,奈何不了他們……去了,不過自討苦吃!
丈夫忿恨不已,淌了滿臉淚,槌打墻壁哭吼,妻子雖萌生死意,思及孩子還小,怎忍棄之不顧,只能茍且偷生。
他們的隱忍,并未換來平靜,食髓知味的富豪主人變本加厲,總在興頭一來時,橫蠻地命家仆闖入小破房,將妻子拖至自己房內,供其淫樂,他妻妾眾多,卻更好這一味,看女人從掙扎到認命的折辱過程,獲取樂趣,并于完事之后,隨手幾枚銅錢朝她臉上丟,賤買她的清白與羞憤淚水。
一日,丈夫返家,撞見富豪主人故技重施,此次更加惡質,居然在他家小破房的木桌上欺負他妻子,孩子蜷縮墻角,哭得滿臉通紅,丈夫怒極攻心,早顧不得主仆之別,操起手上挑糞棍,便往主人后腦勺打。
若能直接將主人打死,或許只是一命賠一命的事,偏偏富豪命不該絕,天賜予他此生壽命八十九,盡管傷重,最后仍是能安然無恙,度過生死大關。
富豪沒死,死的卻是那一家三代,丈夫一時激動傷人,便是他們的死因,傷愈的富豪怎可能輕易放過他們?
故事沒有發生奇跡,也未能有福星降臨拯救,那一家子的性命,斷送在富豪手上。
窮了一輩子,苦了一輩子,最后還死于非命,滿腹冤屈難申,才有了冥城告狀之情事。
若鎏金沒記錯,她死時,不過是兩三歲的稚嫩年紀。
大概這年紀還記不了事,未能懂得太多世間丑陋,她臉上才瞧不出半絲悲憤怨懟,仍能那樣笑……
那樣廢柴得很歡快、不思進取也無妨的笑。
他心底,生起一股暗暗慶幸,慶幸她沒嘗太多辛苦而死。
思緒到此中斷,窮神一家的往事,在神族眼里,短暫得不值一提,億萬人世中,更苦之人不是沒有。
拜帖他一定會送,但不為賠罪,他不認為自己何錯之有,然而有件更緊要之事,須與她私下商談——關于虛境所遇的絕色青年,以及,她錯手帶回的木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