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翁,我怎覺得……您好像一下子就蒼老了許多?」特意出來串串門子的計然,站在柜臺外頭皺蹙著柳眉,看著坐在里頭才幾日不見的東翁,正一手拿著銅鏡,一手拔著頂上白發,而他那張總是迎客而笑的招牌笑臉也已不在,替換上的,則是副精神不濟的憔悴神色。
「小然……這間客棧里就剩下妳這唯一一顆良心了!固滓娭@張既擔心又充滿愛心的容顏后,被煩得快一夜白發的東翁兩手緊握住她的手,好生感慨地以臉直磨贈著她的掌心。
「這顆良心已經是別人的了,別亂摸!龟懹嘁徽婆拈_他的腦袋,將自家嬌妻推去身后一桌桌正等著同她打招呼的鄰居們那邊。
他扁著嘴,「借來安慰一下也不行?」
「不行!龟懹鄾]得商量地搖首,隨后往客棧外頭一看,「咦,韃靼呢?怎不見他在店外幫忙?」
東翁的話里帶著無限凄涼,「我派他去協助重建災區了……」為免房子蓋一蓋,又冷不防地從暗地里竄出個金剛印會傷及工人性命,不派個耐打的工頭去盯著怎么成?
陸余若有所悟地挑高兩眉,「七號房猛獸所造成的災區?」活該,沒事把那個算命的變成女人做什么?
「……正是!姑髅魉椭皇莻幫兇而已,有必要都算在他家客棧上嗎?
「我一直在想,在做了那單盛公子的生意后,你所賺的,有沒有所賠的多?」
這筆生意真的劃算嗎?
「我已經夠后悔了!挂幌氲竭@事所付出的代價,東翁的淚水就快可以集滿兩缸。
都怪盛守業只顧自個兒的性命安全,卻不理會他這客棧老板的心酸,放任那個還在哀悼失去男兒身的軒轅如相一天到晚在家里施法,光是三不五時就亮出來的七星大法就毀掉他三幢房子,更不要說什么八卦大陣和金剛印也毀去了他兩楝樓,眼下的地字七號房,根本就與大戰過后的廢墟沒什么兩樣。
「你今兒個專程來這打落水狗?」近來已經很習慣自憐的東翁,在拔完最后一根白發后,沒什么精神地問。
「我有事要找你商量。」
「何事?」陸余兩手環著胸,語氣里盡是抱怨的成分,「三號房那對活寶,白日里一個往軍營跑,一個回娘家工作,因此兩個孩子全都扔給我家的小然就算了,夜里他們回來后,不是開始拆房子就是打打小架練身手,所以又把孩子給扔來我家!
「這不是常態嗎?」有個性格好又充滿母性的小然在,四號房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育兒之處啊。
陸余將兩眼瞟向他,「我答應小然,今年年底前,我會帶她回江南陪我岳父母一塊兒圍爐過節,可孩子太小,不適合長途奔波!
東翁很清楚他在打什么鬼主意,「別告訴我你想把那三只小蘿卜頭都扔來我這!寡巯碌乃,既要做生意又要派人去控制家里那頭大肆破壞的猛獸,哪有空再膛這池渾水。
「那就快替我想想,眼下客棧里有哪些能暫時保管三個娃娃的人選,我半個月后就要起程了!拐也坏饺藥兔Ш⒆拥年懹啵幌氲接嬋荒菑埗嗝纯释掂l探親的臉龐,他就怎么也舍不得讓她失望。
東翁邊說邊搖首,「二號房那邊你就別妄想了,雖然我相信左剛定會很樂意幫你在夜里帶孩子,可我更不希望他因此而觸景傷情,三天兩頭又跑來同我哭訴他有多對不起他家的列祖列宗!棺屓送分箍适呛懿坏赖碌。
「一五號房呢?」陸余皺著眉,也不想看左剛羨慕得流口水的模樣又再次重現江湖。
「聽說開陽大人和侯爺夫人正忙著準備拉咱們家的千里侯下臺,而盟主大人近來都在跑山頭主持年終大會不在家!箹|翁無奈地攤著兩掌,「至于六號房逃難去的小兩口,你就更別指望能找到他們了!
「那……」
東翁揚起一指,徐徐為他指引一線光明,「放眼全客棧,眼下就只剩天天窩在家中的侯爺大人最是有空!
老早就想陷害步青云一回的陸余,頗為遲疑地撫著下頷。
「侯爺會帶孩子?」那種全天下人都死光也不關他事的小人,會拉下顏面哄孩子?糟糕,光是想想他就好期待。
東翁倒是很樂觀,「扔過去試試不就知道了?」既然全客棧都不得安寧,憑什么讓那家伙一人置身事外?
「萬一被他給踢出來呢?」陸余板著臉,刻意以正經八百的嚴肅口吻再問。
「到時我會叫丹心去門口撿的。」東翁拍拍他的肩頭,也同樣擺出了副再沉穩不過的神色。
下一刻,各懷鬼胎的兩人,不約而同地漾出一抹詭異的邪笑,再有默契地互擊一掌!负,就這么辦!沟綍r就扔去一號房讓那位侯爺大人變臉。當四號房的小兩口手牽手地返回本館,并與正好走出本館的盛守業擦肩而過時,心情好不容易好了些的東翁隨即沉重地垂下兩肩,可憐兮兮地看著這個近來造成他夢魘的源頭。
「老兄,我家房客為了你日日拆房,你也稍微同情我一下吧?」虧他還能笑得滿面春風,也不想想身為刺殺戰場的主人都快為他白了一頭的發。
「這是我早就為你備妥的補償費用。」早知他定會這么說的盛守業,將一張準備好的銀票擱在桌上。
「這只是治標不治本啊。」然而這一回東翁卻沒收下來,反倒是雙目隱隱泛著淚光,「這位大德,您要到何時才能擺平她?」總不能讓七號房老是還沒蓋好就又被拆了吧?
「我不急!顾滿享受目前情況的。
「但我很急呀!股袂槲业臇|翁,可全然不能理解他的樂在其中。
盛守業仍是一副萬事俱備,就等著東風緩緩吹的模樣!赣悬c耐心!拐{教過程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得從頭教起,太急躁亂來只會壞了大事而已。打心底哀嘆不已的東翁,抱頭苦思許久,仍舊不懂這位寄住的房客為何對軒轅如相那么執著!改,說真格的,你究竟看上那只既粗暴又兇猛的野獸哪一點?」總可以給他一個死因吧?
盛守業在唇邊噙著一朵淡雅的笑意,「正因如此,馴服起來才格外有樂趣不是嗎?」
整個人因他的話意而瞬間凍僵的東翁,不敢領教地瞧著他滿心歡喜的模樣。
「你有空真的得去給大夫瞧瞧……」他不管了,日后他們愛怎么著就怎么著。
盛守業毫無異議地頷首,「我也這么認為!
清寂的山林里,觸目皆是冬神伸出雙手輕撫著人間的痕跡,曾在夏日里輕唱著淙淙悅音的山澗,已在崖上成了一道被風雪冰封的銀河,總是昂首探望著天際的古松,在樹身積滿了厚雪后,則不得不委屈地低首俯看大地。
軒轅如相一腳踩進綿軟的深雪中,再一腳用力拔出,繼續在這可說是寸步難行的雪地里往前方的山崖前進。一路上,迎面而來的凜冽風雪阻撓不了她想解開詛咒的決心,更凍結不了她想逃離狼窟奔向自由的堅定意志。困在客棧近半個月后,軒轅如相總算是在煎熬中等著了老友的回音,就在她收到解咒有望的消息當晚,她隨即趁著風狂雪大無人上街的夜半時分,突破萬難強行「逃」出客棧。以往在術士這一行道上,最是風光八面、術法無人能及的軒轅家繼承者,居然淪落到得用逃的?想來她就覺得丟盡顏面,可,她也很不愿意這樣啊。
都怪那個姓盛的瘋子,一天到晚越界跑來七號房拿那面照妖鏡照她,而她一被照著了就又開始定定定,硬是被強迫冷靜?蓯,她是人又不是妖,當人的反被那個看上去不人不妖的給收伏?
倘若他只是拿鏡照照她,其它什么都不做那倒還好,可他老兄卻常把她抱至懷里對她毛手毛腳,不然就是三不五時地親親她的手或是吻吻她的面頰,在她耳邊吐露一些盡是猥瑣下流的言詞。
拜他所賜,打小就身強體健的她,這陣子所吐出來的,遠遠比被強行喂下腹的還來得多。
這實在是太傷身了……
那個可惡的家伙仗著有面破鏡和不錯的武功,就狠狠吃定她,還逼著她非得整桌打包,全都兜著走?不成,再這樣子下去,她定會死在七號房里的,到時她就算不會吐死,也會因那家伙恐怖的言語攻擊而夜夜噩夢,甚至再進一步因此而瘋了,她要是再不想個法子救救自個兒,她早晚會因那個永遠都聽不懂人話的男人而一腳踏進棺材里。只是她沒料到,在她逃出客棧后,那尊瘟神竟也跟上來了。很努力要攀上崖頂的軒轅如相,在即將抵達崖頂時回首看向崖底遠處的方向,果然又找著了那抹陰魂不散的身影。自她逃離客棧起,身后的那家伙聰明地與她保
持著一定的距離,不急著趕上她,也沒打算將她給逮回客棧,他就只是遠遠的跟著而已。
一心急著想解咒的她,才沒空理會他這回又是存著什么心思,只要她能快點解決掉這個害慘了她的詛咒,日后她有的是大把機會可以好好殺他個十八回,或是追在他背后砍他一輩子。
踩著崖邊一塊大石躍上崖頂后,軒轅如相才走了幾步隨即停了下來,并備感恥辱地想轉身爬下山崖,因為那個算準了她何時會到的老友,正站在自家大門邊朝她瞪大了眼珠子,而后……
「哇哈哈哈!」
聆聽著他中氣十足的洪亮笑音,軒轅如相極力忍住犯癢的拳頭一步步走近。
「笑夠了沒?」都七老八十了,還笑得這么起勁,都不怕會閃到腰呀?
皓鋼邊笑邊揩去眼角溢出來的淚水,再瞄了瞄她高大依舊的身材后,又是捧腹一陣悶笑。「這是……這是哪來的水姑娘?」光是見到她這模樣,他就覺得為她奔波跑腿的代價真是太值得了。面皮很薄的她扳扳兩掌,「再笑本大爺就拆了你的窩。」最近拆房子這門功夫她可是練得技術挺純熟的。
「不笑就不笑……」他揉揉笑酸的兩頰,一手指向站在遠處雪地里的陌生客,「喂,外頭的那位是誰?」
「路人!管庌@如相怏怏不快地走進屋內。
「……是嗎?」有這種經過荒山野嶺還位在高崖上的路人?
「快說,你有什么法子可以幫我?」一入內坐定后,她即等不及地問。
相較于她的急切,生了一頭白發白須的皓鋼就顯得從容得很,他先是為她倒了碗暖身的姜湯,盯著她全數喝下后,這才在底下置了盆炭火的暖桌邊坐下。
他揚首睞她一眼,「妳是個術士吧?」
「就跟你一樣!
「那,會不會煉丹?」她八成是急過頭也慌過頭了,所以在事發后,才會連最簡單的自救之道都想不起來。
「我怎會忘了還有這一招……」恍然大悟的軒轅如相一掌拍著額際,但不過片刻,她懷疑地睨向他,「等會兒,這世上真有那種可由女變男的丹藥?」
皓鋼仍是一派氣定神閑,「既然巫派都有咒術可將男變女了,咱們術派又怎會無丹藥可撥亂反正?」真要與巫派互別苗頭的話,他們術派可不見得會輸。
「我該拿什么藥引和藥材來煉?」沒想到在絕望谷底仍有個希望,她興奮地張亮了雙眼,以看救世主般的眼神看著他。
他自袖里拿出張寫滿密密麻麻小字的字條,「藥引與藥材該用哪些,還有它們身在何處,我都已替妳打聽到了,至于煉法,也都在上頭!
她忙伸手探向他,「快給我!
「只是我有個條件。」皓鋼卻以一掌將字條給按在桌面上,討價似地朝她搖搖頭。
軒轅如相不耐地催促,「行了行了,不管有幾個條件我都答應你。」
「那好,代我去擺平下面那個村子河伯娶親一事吧。」這一年來,山腳下那座村莊的村民三不五時就爬上山來煩他,搞得早就退休的他都不能專心享受天年。
「你要我頂著這副怪德行進去村子里?」她嫌惡地皺著眉,打心底不想被其它人見著她這副有損地位的女人樣。
他拈著白須,「正好合適呀!共皇莿偤每梢员荒切┟孕诺拇迕窠o扔去水里喂不挑食的河伯嗎?要她在人前扮成個要出閣的新娘,萬一有人恰巧認出她就是軒轅如相怎么辦?光是想到那是何等恐怖的景況,她就怎么也壓抑不住滿腹的欲嘔感。在她仍舉棋不定時,皓鋼干脆再推她一把!笂呉业乃幰,正巧就在那位河伯的肚子里。」如此一來,既可讓她找著藥引,又可打發他的麻煩,兩人都可得利不也挺好的?
她沮喪地垂下頭,「我去就是了……」狡猾的老頭。
「軒轅,妳確定外頭那位不停在對妳拋媚眼的,真是個路人?」才變成女人不久,這小子就走桃花運啦?
「與我無關的路人!」她索性去把所有的門窗全都關上杜絕騷擾。
「拿去!桂╀撛趯⒆謼l交給她時,不經意的問:「對了,妳會游水嗎?」他記得那條湍急的河川這十年來少說也吞了快百人,還是先提醒一下好了。
軒轅如相頓了頓,而后僵硬地撇過臉。
「……不會!共贿^就是落水一會兒,在她溺死之前,應當來得及施法叫出式神來救她吧?只是前提是,在這等天候下她不會被凍死。
「那……」皓鋼聽得渾身冷汗直冒,而后再看了看外頭下個不停的大雪。
「總之,我會想法子就是了!箾]什么選擇的她站起身朝他拱手,「多謝你的拔刀相助,事成之后我會扛十壇老酒來答謝你的!
「妳別死得不明不白就成了!共蝗蝗羰堑搅讼骂^,她是要怎么去跟她爹娘解釋她這副怪模怪樣?
「告辭!怪幌朐琰c搜齊所有煉丹之藥的她,趕時間地起身向他道別,只是就在推開大門后,她又見著門外那張很可能會成為她變回男人的唯一阻礙。
若是這家伙知道了她已有法子變回男人的話,他該不會采取什么不正當手段,或是又用什么她無法想象的下流陰謀,企圖阻止她吧?真是這樣的話,她該怎么甩掉這個一路上都跟在她身后的牛皮糖,不讓他跟來生事或是搗亂?
見她站在雪地里遲遲不動,一雙優美的黛眉也愈擰愈深,盛守業頗擔心地走上前,低首看著想得出神的她。
「妳沒事吧?」
「不勞你費心!管庌@如相當下回過神來,并唾棄地往旁走了兩步與他拉開距離。
無視于她的冷臉,已有好幾日沒同她說上話的盛守業,漾著求和的笑容,不著痕跡地拉近與她的距離。
「河伯之事,我可助妳一臂之力!
軒轅如相以兩道冷光直接拒絕了他,「免。」他是生了千里耳不成,這么遠他也聽得到?
「我可幫妳搜齊煉丹所需要的藥材。」他也不急著打退堂鼓,反而氣定神閑地朝她伸出友誼的一掌。
她嗤之以鼻地哼了哼,「少在那假惺惺,花了大筆銀子才把我變成女人身的你,會有那等良心助我變回男人身?」
「與其讓妳繼續這么全面戒備的敵視我,我總得讓妳掙扎個一回!顾麌@了口氣,細步走至她的身旁,低首在她耳邊輕喃。
聽了他的話后,軒轅如相面色鐵青地瞪視著他。
這家伙,都不覺得自個兒狂妄自大太過頭了嗎?這等施恩的態度是什么意思,以為她會搜不齊藥材或是輕視她的煉丹術不成?哼,他也不過就只會依賴那面破鏡,和稍微不錯的武藝而已,待她成功變回男人后,她定要教目中無人的他明白什么叫人外有人!
「怎么,迷上我了?」見她瞬也不瞬地盯著他,盛守業不禁低聲輕笑,看似奸詐滑頭的模樣,簡直就是渾然天成得不費半點功夫。
軒轅如相兩目寒光爍爍地掃他一眼,而后飛快地朝他的心窩送上一記狠勁十足的肘擊。
「咳,好誠實的回答……」冷不防遭到突襲后,他頗識相地拉開兩人的距離以策人身安全。
「原因。」肝火又再次竄燒起來的她,邊問邊走向他,「你老實回答我,你把我變成女人的原因是什么?」模模糊糊的不甘、打心底不能承認的屈服,化作在風雪中凜凜朝他燒來的一道烈焰,逼得盛守業不得不正視她總是積郁難發的心火,清楚的讓他瞧見了她在這事上頭,究竟是有多么的受傷,又是多么想頑強抵抗。
只是,她曾有片刻看過他的心嗎?她又可曾明白,他的心,也是會傷會疼的?
應當是不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