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沃萌回北院弄妥自身后,原打算上苗大爺的‘鳳翔東院’,但苗老大已出門談生意,吩咐方總管傳話過來,說是晚膳后再談。
“風里春寒,一向在外走闖的苗二午后風塵仆仆回到‘鳳寶莊’,今晚苗家飯廳桌上擺著黃銅火鍋,鍋中銅管置著燒紅炭火,切絲酸菜在熱揚里滾動,片得薄薄的新鮮肉片兒備著好幾盤,還從地窖取來珍藏佳釀,即便年節早過,仍可圍爐取暖,盡興吃,痛快喝。
苗家三兄弟親自去請太老太爺上座,老人家的飲食依舊被苗老大掌控著,但今晚苗淬元“大發孝心”,多涮了不少瘦肉片兒 擱進曾祖父碗里,也讓老人家啜了三小杯美酒解饞。
兄弟三人邊吃邊飲邊陪曾粗父說話。太老太爺難得的開懷,開懷到即便見露姊兒跟在老三身邊伺候,他也不置氣了。
晚膳過后,兄弟三人聚在苗老大的東院。
小廝替大爺擺上茶具、備妥熱水和紅爐便退出正廳,讓三位爺兒們私下聊去。
“朱大夫現下義診的鄰縣,快馬加鞭半天可至,我可遣人去相請他回來,三弟以為如何?”苗大爺提陶壺注水入茗壺,熟練地溫壺、溫杯,問話間還極快瞥了自家三弟一眼。
苗沃萌微地一笑。“大哥口中說‘相請’,其實是‘強劫’吧?”輕搖了搖頭,笑略濃!按蟾,那頭傷也就這祥,我挺好,你倘是擾了朱大夫義診,他或者不怪你,但朱大夫的閨女兒定要跟你急,屆時見我根本無事,朱姑娘她饒得了你嗎?”
“哼,誰饒誰還沒個準兒!她爹義診,咱們‘鳳寶莊’可沒少資助藥材錢!”苗大爺邊嘟囔,邊將沖出的金黃茶湯注進杯中推到苗一苗二桌前
苗沃萌聽兄長那挾惱帶恨的語氣,心里不禁好笑。
這一邊,苗二也不怕熱茶燙舌,一口喝盡醒酒,這才問:“三弟舊疾又發?”
“已無事!币姴m不過,苗沃萌便淡淡認了。
苗老大再往苗二杯中注茶湯,似不經意般提起。“跟你同榻而眠的那個露姊兒,三弟果真喜歡,收在身邊亦無妨。”
“同榻而眠?”苗二這下真酒醒了。
“還蓋同條被子!泵缋洗笫盅谠谧爝叄^靠向苗二,一副說人小話的摸樣。
“噢……原來如此……”苗二連連頷首,直瞧著自家老三。
收在身邊……當他的房里人?苗沃萌被調侃得微微臉熱,嗓聲仍持平!按蟾,我跟她不是那樣的。”
苗大爺見么弟捧起茗杯認真品茶,仿佛事不關己,遂笑哼了聲。
“嘿嘿,真不要嗎?這露姊兒年紀是長了些,不過當大哥的替你仔細審視過了,她圓眸清亮,鼻子俏挺,五官偏娃兒相,膚色雖稱不上白皙,淡淡麥子色瞧起來亦頗好,總之這么看啊看的,一張平凡鵝蛋臉也有可喜之處,你要喜愛也別隱忍,干脆收作通房啊……”
鵝蛋臉。娃兒相。圓眸俏鼻。淡淡麥膚。
苗沃萌胸房輕震了震,在盡黑的眼前,似浮現當年湖上的絲絲斜風與細雨,他見那姑娘從烏篷中走出,對著他笑。
“大哥凈愛說笑!彼醣,臉紅歸臉紅,卻不接苗淬元的話。
慢條斯理飲完杯中香茗,他隨即卻問:“大哥今早特意上‘鳳鳴北院’尋我,是為何事?”
苗老大與苗二爺對望了一眼,交換了然眼神,深知自家么弟性情,凡事不能逼急,他既不愿松口,也就適可而止。
苗大爺勾唇一笑。
他替老二、老三的杯子又注香茶,三人靜靜品茗一巡之后,才道:“‘錦塵琴社’昨日遞帖,邀請‘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苗三爺前去一聚,共襄盛舉!”
苗二爺甩酒醒的腦袋瓜,皺起濃眉!肮蚕濉裁词⑴e。俊
苗老大將陶壺置回紅爐上,嘴角曖昧一勾!凹妊堅蹅兗依先,自是琴師們的聚會。只是這‘錦塵社’,幕后主子恰是當朝的老尚書劉大人,而琴社就歸他那位外表溫雅實則剽悍的獨生女主持,這位劉大小姐對咱們家老三又有那么點意思,說來說去,也得怪老三自個兒惹了這朵桃花回來,若非他年年皆在‘試琴大會’上鋒芒畢露,尚書大人的千金也不會心系于他!
苗二爺揉著額角!按蟾纾牙先频健嚽俅髸巷@擺,要我記得沒錯,那還是你出的主意吧?”
苗老大嘿笑了聲!啊恰⑹菃?”
苗沃萌從氤氳茶香中抬起臉,長目略彎“看”向長兄,溫聲問:“大哥,‘錦塵琴社’所謂的共襄盛舉,究竟是何事?”
“哈,險些忘了提!”苗大爺連忙重拾話題!八蛠淼奶由蠈懼\塵琴社’近來尋到一張絕妙好琴,琴名‘甘露’,出自太湖‘幽篁館’,據‘幽篁館’已故館主杜作波的獨生子杜旭堂之言,那張‘甘露’與幾年前老三收進藏琴軒里的‘洑洄’ 跟‘玉石’,皆是同一位制琴師的手筆。”
“同一位……”苗沃萌在杯緣上輕滑的指驀地頓住。
苗老大頷首!氨闶峭晃,皆出自杜作波的女弟子陸世平之手。那張‘甘露’被‘錦塵琴社’瞧上,重金收入,他們亦想辦個試琴會,遞帖相邀便為此事!
苗二爺沉吟道:“三弟,‘幽篁館’經過一場大火后重建,那位陸姑娘便不知去向,你一直想打探她下落,原來是因她那手制琴功夫?”
苗沃萌一時間有些怔忡。
他究竟因何尋她?
那個為了護住師父、護住身邊所有人,而對他使出威脅、禁錮、乞求、利誘等等手段的姑娘,她贈琴,他接受她的“賄賂”,她跪地拜謝,他也守諾了,那么,他尋她又是為何?
是因惜才、愛才,欲為苗家延攬她這位制琴師嗎?
他心緒波動,思緒微紊,卻聽苗二爺又道——
“‘錦塵琴社’買下陸姑娘的‘甘露’琴,或者對陸姑娘這般的制琴師亦上了心。我這邊遣人留意一下‘錦塵琴社’,關于那位陸姑娘的下落,說不準能探到丁點株絲馬跡!
“二哥……”
“嗯?”
“已無須再探!
“咦?為何?”苗二爺挑了挑眉。
苗沃萌將杯緣湊至唇下,五官輕斂的模祥略感神秘,徐聲答:“我已知她人在何處!
今日是苗沃萌的“坐堂日”。
每個月有一天時候,‘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苗三爺會在‘鳳寶莊’旗下的琴館露臉,或與琴師們相互切磋琴藝,或是當一天教琴先生,對一群被爹娘送來習琴的娃兒們,還得手把手親自點撥琴技。
能跟出來瞧苗三爺授藝,陸世平自然抱著滿滿期待。
只是今早在回廊上遇到昨日返回‘鳳寶莊’的苗二爺,她謹守奴婢本分,福身作禮后,人立即退立一旁等主子先過。
但……苗二爺沒走。
他就兩手盤胸,把她從頭看到腳,嘴角勾起,笑無聲。
她瞬間記起盧婆子曾提過的事,說二爺盡做那些見不得光的買賣,而他盯著她的眼神,讓她心里發毛,像似……她是件上選好貨,能賣上好價錢。
終于挨過二爺詭譎的探究,適才上馬車前,恰遇苗大爺出門,他老大遂過來跟馬車上的苗三爺說了幾句,跟著,苗大爺一雙眼忽然掃向她。
她什么事都沒做的,就安靜立在馬車邊,但苗大爺那眼神……她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覺得跟苗家老二打量她時的目光頗相像,皆讓她頸后寒毛悄立,頭皮一陣陣發麻。
是因那天清晨在藏琴軒里的事吧?
苗沃萌和她同榻窩著,大爺撞見,或者也告訴了二爺,所以他們才那樣瞧她?
可那時苗大爺明明是要賞她一頓排頭的,今早他瞧她的目光古怪歸古怪,卻不似作怒……
欸,想不明白啊……然而最最教她迷惑的,仍是苗沃萌的態度。
仿佛她對他的輕薄舉止,從未發生過。
她沒有強吻他,沒有不要臉地吻進他唇齒中、試圖勾引他的舌……
他待她一如往常。
反觀她,這兩日跟在他身邊伺候,偶爾不經意碰到他的指,她都覺氣息一窒,膚上熱麻,不爭氣啊不爭氣。
馬車輕搖輕晃,車內僅苗三爺與她,兩竹僮今日被主子留在北院里習字讀書,功課甚多,還得趕在主子回府前做完,因此今日僅她陪主子出門。
陸世平靜坐不語,抬睫望著坐在對面、身軀隨馬車輕晃的苗三爺……不得要嘆,他外貌實是得天獨厚,連灰撲撲的衣色都能穿出風華。
他很沉、很穩,玉面迎向半敞的窗簾子,墨睫微斂,似在感受風中春信。
她目不轉睛直看,那是一幅太美的畫,讓她心里滲出點莫名甜蜜、也滲出一些些澀然,她幾是忘記眨眸,直到他像察覺到什么,迎風的面龐緩緩調轉過來。
他又在“看”她。
但她多少有些長進,盡管頓覺驚慌,亦能把持住、能粉飾得極好,不會失措。
她其實也能假裝,裝作自己根本沒在看他,沒留意他的一舉一動……只是心底壓著一股莫名情緒,悶悶的、沉甸甸,她想過又想,捫心自問了幾回,才約略抓到一絲朦朧心思——
她竟頗在意他的“一如往常”。
這般云淡風輕的苗三爺,委實教人著惱。
馬車走了半個時辰,一路無話。
抵達苗家位在城中的琴館時,兩名策馬跟出的護衛見琴館前圍了太多欲一睹苗三爺風采的男女老少,遂讓馬夫悄悄將車繞至后門,苗三爺便搭著貼身丫鬟的小臂,一手持盲杖,從后門徐徐步進館內。
一進后門,館主以及負責打理琴館大小雜務的管事很快已前來相迎。
苗沃萌溫文有禮地與他們寒暄,最后被迎至二樓的習琴敞軒。
軒室為六角形,六面大窗此時敞開三面迎接天光,余下三面則半落卷簾輕掩。
從踏進后門、穿過院子、走廊道、上樓,陸世平足可感受到無數道崇拜目光,那些琴師們和館內仆婢,有些是光明正大瞧著,有些就含蓄些偷覷,而贏得他們滿滿崇拜的自然是走在她身畔的這個清雅男子。
雖有衣袖隔著,她小臂仍因他的虛握而覺肌膚泛熱。
禁不住側望,見他神態沉靜,如玉如石,而美目略黯……倘是他雙眼得以復原,目光轉流間,不知又要添上如何的姿采。 上到二樓,崇拜的眼光更多、更坦率直接了。
寬闊的敞軒內擺著二十來張小案,案上架琴,案前皆坐著一個孩童,最大的那個孩子,瞧起來應跟竹僮們差不多年紀而已。 館主和管事似已摸清苗三爺教琴的脾性,領他們上來后也不多話,只請仆婢送來茶水,隨即留下一軒的孩子,旋身便下了
將身旁男人領至教席上落坐,替他收好盲杖,陸世平退兩步,坐在他斜后方。
軒內靜得似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她看著二十幾個孩子皆仰起稚嫩臉蛋,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直望教席上的“一日教琴先生”,好幾個還看得小嘴微張,那模樣直教她心軟想笑。
眸光輕移,落回斜前方那抹天人般的姿影上,她其實也跟孩子們一祥,滿心期待他的教授。
苗沃萌半句話不說,抬起兩手貼放在琴面上。
他甫動作,孩子們忙端正坐好,學著他將手平放琴上。
琴音從他指下流瀉,右手連作托、擘、抹、挑的指法,清脆明朗。
待他示范完一小段,按弦頓下,孩童們倒也乖覺,十根肥肥短短的指很努力學著他的指法,將他方才所鼓的琴音重現。 陸世平微驚,頓覺‘鳳寶莊’琴館里調教出來的小琴徒們確實不錯,僅聽過一次的琴音,竟能鼓得八、九分像。
便如此鼓一段、聽一段,苗三爺雙耳需一次聽辨二十多張琴,從她所在位置瞧去,恰見他低斂眉目、凝神細聽的神情,玉面侵紅,俊唇似有若無輕勾愉悅的一抹……她看癡了,不知自己亦勾唇傻笑,因極愛他此刻模樣。
他所鼓琴曲一共七小段,分段聽過后,他撤下雙袖。
陸世平見狀,忙起身靠過去,尚不及出聲,他已淡淡吩咐——
“領我去第一張琴案。”一掌探近,摸索著握住她的胳臂。
“是!彼那恼{息,只希望心音不要過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