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快起來,再蹲著對腿腳不好!”她嘆氣道。
“不起來不起來!老大、老二聯手欺負人,咱想吃那盤紅燒蹄膀燴海參,老大就把那盤子佳肴全端到老三面前,老二存心嘔我似的,不知從哪兒變出一盅竹笙豆腐粥,還說粥底是用干貝和魚骨熬了一天一夜才熬成的,一直勸咱吃……哼!咱不吃豆腐,不吃!”委屈到快哭了。
陸世平有些頭疼了。
想了想,也沒再勸他起身,只是拉了張小矮凳過來,二話不說便往老人家臀下一塞,讓他胖胖的身軀有張凳子撐持,免得蹲到腿麻。
太老太爺倒沒拒絕,吸吸鼻子,還是可憐兮兮的。
她起身,從灶上保溫的一大盅甜品里舀出一碗,放上調羹,復又蹲下。
太老太爺見狀,雙目發亮,口水都快泌出嘴角。
“紫米銀耳蓮子湯……是、是老大要盧婆子專為老三準備的?”
她不及答話,老人家已哼聲連連——
“可惡,疼弟弟也不是這么個疼法!老三偏愛這道甜湯,就見天的弄給他,那咱呢?咱的紅燒蹄膀呢?咱的燴三鮮呢?可惡!沒天良!我……我吃光它!”
說著,他一把奪走她手里的碗,唏哩呼嚕一陣,兩下輕易碗便見底了。
“還要!”空碗遞過來。
“不行!”
“就要!”鼓起腮幫子。
“不行!”
“就要!就還要!”
陸世平很狠心地用力搖頭。
老人雙層下顎抖了抖,眼里仿佛有水光。
“露姊兒,你……連你也來欺負我……你跟他們一國的、一伙兒的……”
“我沒有!您不能這祥——”
“露姊兒,前頭人手不夠,在催三爺的甜湯了,你幫忙端、端出去……太老太爺?”盧婆子細瞇瞇的眼縫忽地大瞠,直瞪挨在角落的渾胖身影。
陸世平一骨碌趕緊躍起,快聲快語道:“有的有的,三爺要的甜湯都溫熱著,沒涼,我上了盅、擺好碗和調羹,就能上桌……”她陡地愣住,因盧婆子的話這時才全數被她聽進耳里、腦里。
說是人手不夠。
說是……要她幫忙端出去?
……端出去見人嗎?
欸,總不能把事情推回給盧婆子。
沒事的,端個東西出去罷了,外頭賓客和仆婢那么多,誰會留意到她?沒事的……陸世平咬咬牙,氣息一整,硬著頭皮上了。
然后為了防止太老太爺不聽話,貪吃吃個不停,她很堅決地把整大盅的紫米銀耳蓮子湯全端走,臨去時還特意托付盧婆子,千千萬萬別再給太老太爺甜食,全然不顧他哀怨的眼神。
從灶房來到前廳大院,進出幾道月洞門、上回廊,轉過幾個彎,一路上皆亮晃晃的,因每個廊道、檐下、轉角處,皆點上大燈籠,很有年節味兒。
一來到前廳,鬧元宵的氛圍更盛。
廳外大院兩邊架起竹架,裝飾著五花八門的七彩燈籠,燈籠下方掛著一道道謎題,陸世平很快地喵了一眼,見不少賓客圍在燈籠底下湊趣兒,若有誰猜出謎底了,苗家家仆便會敲鑼大響,大聲報唱,跟著奉上苗家準備的彩頭。
不遠處,幾個今日隨爹娘進‘鳳寶莊’作客的孩子們玩在一塊兒,苗家仆婢備上各式各祥的煙火和小炮竹,孩子們又叫又笑,玩得臉蛋紅通通。
莫怪說人手不足,此時眾賓客酒足飯飽,一宅子仆婢得招呼大人猜謎題,還得照顧小的玩耍,幾個得留在主子身邊伺候,還得盡快將杯盤狼藉的桌面收拾干凈,換上熱茶和果子。
陸世平端甜湯跨進廳內時,頭低低的,直盯著自個兒的足尖。
廳內的紅木雕獅圓桌,桌上豐盛的酒菜尚未全數撤下,苗家三位年輕主子圍桌而坐,苗家二爺仍吃得頗香,大爺則對候在一旁的方總管問起——
“太老太爺呢?還在鬧不痛快?”
“老人家嚷著要在宅里走走逛逛散散心,不肯丫鬟跟著,我遣人遠遠守著了,晚些再送太老太爺回‘松柏長青院’。”
陸世平聞言有些吃驚。
不知是否心虛,竟覺方總管答話寸,目光似朝她掃來。
太老太爺溜去甜食灶房蹭吃,方總管遣去的人定是瞧見了,而她“大逆不道”無視家主之意,偷渡甜湯給老人家……被大爺知道了,說不準得挨罰。
所以方總管是打算對她和太老太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她悄悄吁出口氣,又聽大爺跟方總管交代近日欲請大夫進府,要幫太老太爺調制膳食,也要替三爺再開些固本培元的藥膳等等事務。
方才仆婢傳話,說是廳上催三爺的甜餳催得急,根本沒有。
但想想也是,哪有讓主家爺兒們等待之理?
自然是底下人巴巴地將東西送來,挨在邊邊等著傳喚。
站在她身邊的是府里大丫鬟梅茉,年歲肯定較她還小,倒頗有淑年師妹那種精明干練的小氣勢。
本以為梅茉會接過她手中托盤,讓她這個灶房粗使丫頭快快走人,但她朝梅茉瞟去,小姑娘站得直挺挺,眼觀鼻、鼻觀心的。
她心音怦怦響,莫名其妙地頭皮發麻。
閉了閉眸,始終輕垂的頸項終是抬起,她陣線略揚——
錚嗡——
仿佛七弦琴中的第一弦被猛地挑勾,粗弦聲沉,使得回音陣陣,劃破心湖。
她對上苗家三爺酥蒙如春雨的眼。
明知他目力喪失,她心頭仍驚,倏地低下臉。
沒用、真沒用啊陸世平!
她好生唾棄了自己一番后,重新鼓足勇氣,復又揚睫去瞧。
那雙迷美長目依舊淡淡“望”來,瞳心幽幽,無神采似深淵,有誰臨淵一照,仿佛所有的小動作、無用的內心、撲騰的思緒,全收落在那兩潭淵底,教他“看”得一清二楚,無所遁形。
自慚形穢,大致就是這祥的感覺吧……陸世平抿唇苦笑。
這是她進‘鳳寶莊’一年多以來,頭一回離他如此之近。
心跳如擂鼓,擂得胸中生疼,又似有火苗悶燒,燒得她整個人熱呼呼。
她、她沒喜歡他的,至少不是姑娘家思春或什么……知好色則慕少艾的。
她都幾歲人了?是什么身分?怎可能對他有什么古怪想法?
之所以臉熱心熱,那是因接近了知己,她琴中的知音。
她制琴的用意,他是唯一析透分明的人。
也許啊……也許……還有一些些崇拜和仰慕,但那樣的心情,絕對僅止于他的琴藝。如此而已。
“三弟,你吃得真少,瘦得臉都見骨了。”
苗二爺終于停箸,一邊滿足地拍拍吞食一大堆佳肴后依舊平坦精實的肚腹,一邊挑眉審視像喝風就飽的自家三弟。
男子玉面微側,澤唇掀動時,陸世平已又斂下眉眸,燙耳捕捉那柔嗓——
“二哥一連幾月在外奔波,餐風露宿,難得佳節同聚一堂,自然要多吃些掌杓大廚的拿手好菜。再有,我哪是瘦了?每日自個兒凈臉時,都覺圓了,腰身也粗了些。”
苗二爺一聽,笑哼了聲!澳氵@身板……粗了些?”瞄了眼丫鬟們布在苗沃萌盤中的菜,著實剩下不少,他嘆氣又道:“要是咱們家太老太爺跟你一祥‘挑食’,也就用不著狠著心惹他不開心了!
苗沃萌微微笑!暗葧䞍哼得再去尋太老太爺,總得把老人家哄好了。”
他端起溫茶囁飲,耳中分辨周遭聲音——大哥猶跟方總管詢問與吩咐諸事,方總管正細心答復。外邊熱熱鬧鬧的,鑼聲大響,家仆報唱,還有煙火和炮竹聲,孩子們尖叫笑嚷聲……
他忽而徐聲問道:“二哥,之前托你查探之人,可有眉目?”
苗二爺將茶一口氣灌完,抓袖擦嘴后,這才道:“兩年前‘幽篁館’一場大火,館主杜作波不幸葬身火場,你要找的這位陸姑娘據說當時受了點傷,之后便離開湖東故居,連向來與她感情親厚的師弟、師妹,一概斷了連系,這條線探不出個所以然。至于你提過的那位師叔公,嘖、嘖,就兩個字——”
一指敲著桌面!半y纏!
眼底倏地刷過光,苗二爺嘴角一咧。“但我敢打包票,那位四兩撥千斤、不變應萬變之法使得爐火純青的毒派師叔公,肯定知道些什么。”
陸世平知道梅茉丫鬟側目覷了她一眼,似覺她古怪。
沒法子啊,因她一顆心狂鬧!
她端住托盤的手握得好緊、好緊,托盤上的瓷盅、碗和調羹全都輕輕顫動,仿佛她突然間膽小如鼠,沒辦法應付眼下場面。他在找她……
為什么?
他一直留意著‘幽篁館’嗎?要不,怎知那場大火?怎知師父的事?
他在找她……這事鉆進她耳中,一下下敲擊她胸口,一股驚人的熱氣在血液中迅速拓漫,燒得她面紅耳赤,氣息紊亂。
苗大爺此時結束跟方總管的談話,雖與別人說事,仍分一半心神聽取苗二和苗三的交談,他眉峰微蹙,問:“這‘幽篁館’ 的陸姑娘究竟有哪里好?值三弟這般心心念念?”
陸世平幾是費盡氣力才抬起宛若千斤重的頸項,鼓起勇氣朝苗三爺看去。
結果,他淡笑不語,微斂的眉睫真意難測。
苗大爺也不糾纏,錦袖略揮,朝立在一邊的婢子們道:“把菜全撤下,換新茶過來。再給二爺添些酒。”又問:“三爺的甜湯備好了嗎?”
梅茉見陸世平怔了似的,連忙替她答是,答話間,已率領兩名侍膳的婢子動手收拾桌面,頃刻間便大致清空。
梅茉立在桌邊,朝她伸手,眼神拚命對她示意,想接過她手中托盤。
陸世平在被瞪了五、六眼后,終于回過神。
她挪動腳步靠近,一步步接近,僅差些許距離就能碰到苗三爺衣角,她咬住嘆息,正要遞出托盤,眼角余光卻映進一道燦亮火光!
咻颼颼——
耳中被炮竹沖天的厲響完全侵占!
點燃的沖天炮竟竄進大門敞開的前廳,且離她最近,倘若沒擋下,她身側的人怕要遭殃……!她身側的人是他……
腦中一凜,她憑本能動作,手中托盤反面揮將出去,一記絕佳擊打,瞬間竟將那根射歪的沖天炮擊出前廳!
砰爆——
火炮在廳外的大紅柱邊炸開,耀眼一閃!
然后廳內……所有人都……僵住,包括陸世平。
她拿托盤去揮,整盅的紫米銀耳蓮子湯往身側一倒,而坐在她身側那人自然首當其沖。
從寬肩到胸前,再從胸前到膝上,苗沃萌被甜湯澆淋得頗“精彩”。
然后,他怔怔地抬起臉容,怔怔地“望”著她,語氣無辜地說——
“你絆了一跤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