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借著對少帝的了解,他步行穿過御苑,來到他年幼時居住的東宮。
國君尚未大婚,目前東宮無主,只有宮人在此整理環境,見到婁歡,紛紛屈膝行禮,正要問候,婁歡搖頭示意宮人們噤聲,隨即自行走進書房里。
書房靜悄無人,窗扉朝外推開,吹進略帶涼意的春風。
婁歡走到窗邊,倚窗望著外頭的景致道:“日子過得真快呢,轉眼間,殘雪都融了,是春日了!
躲在窗口下方、吃著糖漬蜜棗的金袍少年驀地仰頭一看,怔住。
“慢慢吃,別噎到了。”婁歡提醒。
少年猛然吞下嘴里的蜜棗,雙手黏乎乎,一時間找不到擦手的東西,只好往衣袖抹去--
“拿去用吧!眾錃g從衣帶里翻出一方潔凈的汗巾遞給少年。
少年扯了扯嘴角,抹凈手上的糖漬,原本有些心虛的表情在下一瞬間已轉為鎮定!疤,你提早回來了。如何?京川的治水工程一切都還順利吧?”
許多年前,他曾是太子少傅,而今盡管婁歡已是一國宰相,卻仍身兼太傅之職。他當帝王的老師比當宰相更有資歷。
“有冬官長親自監督工程,自然是順利的!彼蛑倌辏芮宄悦龀潜O督工程,不過是想圖個清閑。沒人在他耳邊進言督促,日子當然快活。
“嘿。”少年摸摸鼻子,很清楚他的所作所為,這男人心底都明白;而男人也不過是順著他的意,偶爾縱容他罷了!澳阊芈纷邅,見到太保沒有?”
早先他們正在玩捉迷藏呢,只是他躲了半天,也不見太保過來找他。明明,他沒躲藏得很隱密啊,稍微了解他的人,比方說,太傅,都知道該往哪里找他的。瞧,此刻他不正被逮個正著?
捕捉到婁歡面具下的眸光透出些許笑意,少年已經懊惱地想到:“啊,該不會……又騙我!”說要陪他玩,自己卻反而躲起來睡覺偷懶,好個太保!
婁歡只是一笑,伸出手遞到窗口道:“進來吧,陛下,我們君臣談一談!
少年瞪著婁歡那男性化的手,一瞬間很想逃走,但,要逃到哪里去?這是他的國家,除非越過邊界,否則不論走到哪里,他都是這皇朝的帝王,他能逃去哪里?
陽光下,少年的發色偏棕帶金,一對眼眸燦爛如星。
頗無奈地嘆了口氣,他將手放在他的宰相手中,攀上窗臺,跳進他躲也躲不開的處境!罢f吧,大臣們又跟你說了我什么事?”
婁歡瞇眼微笑道:“臣聽說陛下日前下了三道圣旨!
“是這件事啊。”少年露出百般無聊的表情!疤怠!彼蝗粏镜。
“臣在!
“我是帝王嗎?”他詰問。
“陛下當然是帝王。”
“一個帝王沒有權力下旨詔令群臣嗎?”他又詰問。
“當然有!
“那么,這三道圣旨,哪里錯了?”少年挑起眉眼,俊麗如春天的桃花。
婁歡微微一哂時,牽動了面具底下那線條分明的唇瓣。他當然認得這個少年想要轉移焦點時的表情!跋轮荚t令,確實是帝王的權柄,但是--”
一聽到“但是”這兩個字,少年便知道接下來是一連串的訓話。他趕緊打斷婁歡的話,插嘴道:“既然如此,朕以為,本朝的官服太嚴肅、征兵太嚴苛、朝議太繁瑣,朕有意改革國政,為皇朝建立一番新氣象,有何不可?”特別強調他天子的身分,說得好理直氣壯啊,心底直想給自己鼓掌叫好。
婁歡面具下的目光淡定地凝視了少年好半晌,隨即凝眸笑道:“臣畢竟教得還不錯,不是嗎?能教出陛下如此敏捷的反應、如此機智的說詞、如此有條理的分析……”短暫的沉吟,有技巧地,讓那沉默發酵。
直至少年兩耳染上薄紅!叭绻闶且鈭D讓朕羞愧--”
“臣不敢!
哪里不敢了。認識他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婁歡從來沒有“不敢”的事。
少年瞅他一眼!澳阋溃。朕有今天,這都是你的錯!奔热凰乃魉鶠椴槐惶蒂澩纱喟沿熑味纪频剿砩。
“臣,確實知錯!眾錃g坦承自己的錯誤。他知道,是他把這個年幼即位的君王教導成現在這個樣子的;所以,倘若這一國之君有任何的差錯,那么一切罪咎都在他,他不會推卸責任;而既然錯在于他,他就有必要修正。
不太愿意承認自己的作為替群臣帶來困擾--更或者,還有一點樂于見到那樣小小的紛亂。收攝起眼底的小小得意,刻意對上太傅一向洞悉如炬的目光,他克制著嘴角的隱隱抽動,問道:“太傅,在你眼中,朕是個昏君嗎?”
他必定是縱容他的,否則怎會放任這小小的伎倆在他眼底施展?婁歡以他一貫的溫和微笑回答道:“不是。還不是!
“喔!辈挥X得后面那三個字有點多余?這人就不能用肯定一點的語氣來回答如此簡單的一個問題嗎?不甘心,繼續挖陷阱。
少年又問:“那,太傅,在你眼中,朕該是個明君嘍?”
太傅仍然溫溫地笑著。“還不是;但,有可能!
會不會太過模棱兩可啦?少年端起帝王的架子,豎起雙眉。
“那是什么意思?難道朕經營皇朝十年,這國家還不夠繁華富庶?”他已經很努力了,不是嗎?
婁歡只是微笑!按_實,這十年來海內升平,邊境無事,百姓生活安定,可還稱不上是盛世,仍有待努力。陛下能不能成為明君,也得看往后二十年,乃至三十年、四十年的成果才能論定!
“你好大膽,婁歡!”竟敢說出這么不中聽的話。想到要被綁在皇位上二十年,乃至三、四十年……漫長的日子怎可以不培養一點嗜好?還怪他亂下圣旨!
“臣一向直言,陛下不也是知道的嗎?”
是沒錯,而他也不過是借題發揮罷了;可仔細一瞧,瞧瞧他……
“太傅……”少年瞇起眼,像是突然發現什么似地,瞪著婁歡的鬢邊。“你的黑發里有銀絲了。你打算陪朕再操勞幾年?”
倘若沒有這個男人,倘若不是他……幼主即位的他,今天可還有命站在這里,耍弄些小小的任性?
這男人,今年尚不過三十吧?他真打算一輩子把自己貢獻給這個國家?
天底下哪來如此令人感動的忠誠?他這皇朝之君,何德何能?
婁歡沒有絲毫的動搖,甚至沒有伸手去撫觸自己摻了些許銀絲的發。
他只道:“既然陛下也能體恤臣子的辛勞,那么,可否來討論一下那三道圣旨該怎么處理?您可知道,有時候大臣們并不喜歡太過突然的決策?”
說到最后,終究還是躲不掉啊。每次都是如此。這男人,是否早已看出,他之所以下那些圣旨,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期待著……什么呢?或許是期待像現在這樣的時刻?
略帶稚氣地噘了噘嘴,少年道:“我有我的立場!币粫r間忘記繼續端著帝王的架子,自稱起“我”來了!安恢朗钦l教導過我,做一個君王,不能老讓臣子猜出心底真正的想法?”所以他一直努力地在練習啊,不想讓自己那么容易被看穿,可怎么好像……在太傅面前,他還沒有成功地隱藏過?
婁歡對這些話當然不陌生,他躬身答道:“以老師的立場來看,陛下學得很好!
“可不是嗎?”很難不承認,今日他的性格,有一半可說是婁歡教出來的啊。正因為如此,才會想,不想一直這么下去……
想知道,有什么事,是可以真正讓這男人驚慌失措的?
想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見到他真正的面貌,而不是老對著一張沒有表情的面具,徒勞抵抗。
“太傅,你是我父皇在位時登科的吧?”終究忍不住好奇地問了!奥犝f民間百姓對你面具底下的面貌有許多有意思的猜測,不知道,哪一種說詞比較接近真相?”好想知道那張面具底下到底藏了些什么,讓婁歡總是如此神秘。
對于一個帝王問出這人人都想知道的問題,婁歡只是輕輕一笑。
“陛下如此體察民意,是皇朝臣民之福,萬歲萬萬歲。”
好一記回馬槍!少年帝王一時語塞。早該知道,這家伙腦袋里裝的東西跟一般人不太一樣。
話說回來,當初入他東宮,教他育他長他的三師,如今則是他的太師、太保與太傅,其中一人又身兼了皇朝的宰相。這三個人,似乎沒一個是普通的……
總覺得,他的三位老師,個個渾身是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