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笑著站起來,視線梭巡著左近,找到了另一個總是隨時跟在她身旁的人。
“史官,剛剛朕與掌璽官的話,可以不要記下來嗎?”她不希望后人質疑玉印身為掌璽官的公正性。
掌史的史官是一名面貌清秀的少女,她的回答并不令麒麟意外。
“請陛下恕罪,微臣不能不記!闭剖饭儇撠熡涗浀弁醯难孕泻推鹁,留下史料,以作為未來史館修史之用。
麒麟忍不住嗟嘆!跋氡啬愕氖穬陨弦欢ㄓ洕M了朕登基以來的糗事,那可是拿來編撰《皇朝見聞錄》的最佳材料啊。”
“啟稟陛下,《皇朝見聞錄》是民間野史,文人加油添醋之作不足以采信,無法與正規的國史相提并論。”
換句話說,那本《皇朝見聞錄》根本只是道聽途說的民間傳聞罷了。
可麒麟卻愛極了那樣的傳聞。她露出遺憾的表情。“想必你是一定不會讓朕看你手頭上那本記載了朕所有言行的史冊吧?”
皇朝的史官群與任何一個朝代、任何一個國家的史官一樣,對自己掌有的記史工作十分看重,對史料的收藏也都神秘兮兮。
掌史的少女官員微微一笑,并不答話。
“這不大公平,不是嗎?”麒麟抱怨。“朕提供材料讓你記錄,但卻不能檢視自己的歷史!本退闼洃浟υ俸茫灿洸蛔“l生在自己身上的每一件事啊。
“這就是您是陛下,而臣是史官的原因啊。”大家各司其職。
“麗正,你不過比朕長上幾歲,可別學太傅說話!
“太傅是臣崇敬的對象,還請陛下恕罪!
“也是……朝中群臣哪個人不崇敬他呢……”麒麟再度一嘆。
“如果陛下想看有關您的民間傳言,聽聞那聽雪樓已經在為《皇朝見聞錄》編撰新冊!
麒麟忍不住低呼出聲。這新冊,她等好久啦。第三冊只記載到父皇的事績,自第四冊起,想必將開始以她宋麒麟為藍本。好想看!只不知道從編寫完成到出版,還要等多久?
“你想民間文人會怎么傳寫朕?”真是令人迫不及待啊。
名喚麗正的少女史官笑答:“等印行上市后,臣會帶一本來給陛下校閱。”
聽雪樓刊印的新書因為太過暢銷,往往需要預定才能在第一時間購得,麗正身為史官,雖然對于民間野史抱持質疑的態度,但也仍對這些野史保持關注。
“好極。就這么說定了。”麒麟興高采烈。
青年玉印與少女麗正互看一眼,也很高興他們的陛下終于恢復了笑容。
婁相自我降罪這件事,對陛下來說,著實太突然了,她一時間亂了分寸,才會想不到該怎么來應對。
而現在,麒麟已經想到,她應該怎么做了。
“兩位,跟上來,朕要去政務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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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她親自向百官道歉,也準時參加朝議了?”
皇城地牢里,聽著送來公務,順便報告帝王近況的春官長描述,婁歡不禁噙起笑意。已經連續幾日,麒麟不再來地牢探視,婁歡正好奇她在做些什么事呢。
“不僅如此,陛下還向下官問禮!贝汗僬贫Y,統領禮部的春官長自然是這國家禮制的守門人。治理一個國家,先禮后法!岸Y”并非陳腔濫調,而是能順應時代變化的常情標準。
“哦?陛下都問了什么?”
“陛下問了下官,君王的禮儀、人臣的禮儀,以及君師之間應遵行的禮儀!贝汗匍L逐一回答!俺酥,陛下也向秋官長討教了國家的法治。”結論是:“陛下最近宛如洗心革面了一般,非常地勤懇!贝汗匍L十分欣慰地說。
雖然不訝異麒麟終究會想到以群臣為師,從中尋求解套的方法,但婁歡仍然有些擔心麒麟會有出人意表之舉。畢竟有前例可循,麒麟經常隨心所欲。
春官長站在牢門外,猶豫地道:“相爺,君王已經知錯,是否可以提前——”
“不,律法嚴明,婁歡不能擅自更改。這一個月,就麻煩各位照顧陛下了。”
“何勞相爺交代,我們是陛下的臣子啊!贝汗匍L嘆了口氣。這位宰相與少帝固執的程度,可說是不相上下呢!傲硗,還有件事相爺應該要知道!
“春官長請說!
“西歧州牧已經入京了,陛下正在御書房召見他。事關重大,相爺可有指示?”
婁歡沉吟!爸菽烈粋人入京嗎?”
“不,他還帶了一名隨從。”
“隨從是男是女?”
“是一名女子!
“我知道了。請夏官長加派人手暗中保護陛下,至于歧州的事,就讓陛下自己來裁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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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沒有料到沐清影是這樣一個溫煦的男子,也沒料到他竟還這么年輕。
男子身穿布衣,神態安適自在,雙唇未開先笑,看起來與他的身分不太相符。
固然,當年任命他為州牧時,已經知道他年約二十五,但那已是兩年前的事了,眼前這位州牧看起來比他實際的年齡來得更加少年,算是保養得宜嗎?
跟婁歡比起來,這兩個年歲相近,何以她的太傅卻早生華發?該怪她經常給太傅添麻煩嗎?
坐在御書房里,麒麟靜靜觀察了男子好半晌,才開口道:
“沐州牧,你奏章上提到歧州州民與西方海夷的海上沖突,事關重大,在我們進入正題之前……”麒麟視線瞥向一直站在州牧身后的隨從,考慮著是否該點破那名英姿颯爽的女子可能的真實身分!半抟銓⑺械氖虑橹匦略僬f一遍,包括你為什么要在奏章上說謊!
那站在麒麟面前的溫煦男子哂然一笑!氨菹旅鞑烨锖,想必已經明白,何以臣不得不在奏章上隱藏事實的原因!
麒麟蹙起眉。“那與你身后那名隨從——或者,朕該稱呼她為海夷將軍——有關嗎?”
女子微微訝然,望進麒麟年少卻炯然有神的眸色里,揚起一弧微笑!昂R膶④姾M瑓⒁姳菹。”
這是麒麟第一次見到這位來自西海的西方夷之長,她繼位時年紀尚小,隱約記得當時前來祝賀新帝繼位的海夷之長是一位年長的女性,并非眼前這位新任的女將軍。她只在得知海童成為新任夷長時,派遣使者贈禮祝賀過。
麒麟的視線在州牧與將軍兩人身上來回,突然領悟地苦笑道:“如果事情嚴重到需要州牧與將軍聯袂入京,那么,但愿朕的處置不會令兩位失望。請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快快對朕說明吧!
沐清影笑了,臉上有著令人安心的氣蘊!氨菹掠⒚,整件事情說來并不復雜,甚至相當單純。臣原本以為海上黑船是一般的盜匪,但將軍發現了異樣。與臣商議后,擔心風聲走漏,因此假上奏章,以誤導真正在幕后操縱的黑手。”
那女將軍英姿煥發,接著說明:“海夷素來與皇朝交好,彼此互蒙其利已經有百年之久。想要借機煽動海夷與州民沖突,并從中牟取利益的人,陛下仔細推敲,應該就可以知道。這事屬于皇朝內政,我原本不準備插手,但因為事情發生在雙方交界的海域上,海童無法置身事外,是以愿意協助陛下,盡速處置此事!
麒麟聽著兩人的陳述,良久,越聽心里頭便越是擔憂。
這件事很重要,她應該召集群臣,共同商議這件事;但一旦那么做了,又怕走漏風聲,枉費先前辛苦隱瞞群臣的用心。倘若太傅在此,至少還有個人可以商量。可現在太傅仍在地牢里……麒麟可以想見他會怎么說。
婁歡會說:陛下,難道您就不能獨自處理國事嗎?
麒麟再度苦笑。太傅真的不把她當十六歲的孩子來看哪。雖說,她也真的不能再把自己當成小孩子來看待了。
“依照兩位的說法,那黑船總是利用海上發生大霧時出現,速度奇快,且可能就藏身在海域交界上的無人島群。至目前為止,還不曾登岸攻擊州民,只劫掠海上的船只,看起來確實很像是一般海上盜匪的行徑。然而將軍在一次追趕黑船的時候,察覺到那幾艘黑船使用的火炮屬于皇朝州師所有,倘若不是有人盜賣州師軍械庫里的火藥,便只剩下一個可能了……”
而這個可能,或許會動搖整個國家。這也許是預謀許久的叛亂,也許意在混淆視聽,聲東擊西。麒麟斟酌地詢問州牧:“目前歧州的州師歸誰統領?”
“州司馬趙清。”沐清影謹慎地道:“共有五萬兵力。”各州軍政分離,即便他身為州牧,也不能擅自調動軍隊。全國十九州里,只有西方歧州擁有強大而訓練有素的海軍。
“海童將軍,這是我朝內政,請將軍幫忙,是說不過去,但……”
明白麒麟想說什么,女將軍笑道:“我手上有十萬兵源,不過那是因為海夷一直以來都是軍民合一?鄢先酰杏辛f兵力可用,挪一點借給陛下,是可以的,但要看陛下決定怎么處理這件事才行,海童不能輕率挑起戰爭。”
“朕明白!摈梓霌粽苽鲉倦S從:“請夏官長速來御書房!彼玖似饋,看著窗外濃郁的春色道:“朕不想要戰爭,除非那是平息另一場戰爭最好的方式。西歧州牧,請你做好接管州師的準備,我們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了結這件事!
“……”沐清影沒有立即回應,直到麒麟轉過身來,用目光詢問,他才微微一笑!斑@是我們君臣初次會面,而陛下卻相信臣所說的話?”
那正是麒麟先前對自己的疑問;食,她如何相信一個素未謀面的臣子?
“首先,“她有條理地說:“你眼神端正,敢直視朕的目光。在明知你已經犯下欺君之罪的情況下,仍然不畏責罰,入京來接受朕的質詢。而你身邊的隨從不是別人,正是海夷之主。你二人微服入京,必有緣故。雖然這消息可能已經傳開,但根據朕的御使回報,你治理歧州兩年,得罪了不少人,這些人,恰恰都是州司馬的親信。趙清是諸侯之子,你不畏權勢與之抗顏,已經說明了很多事情,這便是朕決定相信你的原因。既然今天無論如何朕都必須做出決策,倘若朕錯了,也只能怪自己識人不清,必須有承擔后果的準備……但追根究底,或許也是因為朕信任宰相的緣故吧。當年宰相推薦你繼任州牧,朕相信他的判斷!
“原來如此。”沐清影點頭!澳敲矗家詾槭虏灰诉t,雖然已經命人嚴加防備,但仍然可能出事,臣最好即刻返回歧州!
“不用那么急!摈梓胙奂獾仄骋娤墓匍L正朝御書房疾行而來。“你帶著朕的手諭一道回歧州去——記住,要活著,朕不愿意失去一名值得信任的邊陲州牧!
仿佛沒料到帝王會對他說這些話,沐清影微怔半晌才趕緊道:“臣遵旨!
站在一旁的女將軍突然笑了出聲。
麒麟挑起眉!皩④娍墒窃谛﹄蓿俊
“正是!焙M粗梓搿!懊耖g傳言陛下年幼任性,哪里知道陛下聰明絕頂,處事周延,與民間傳言毫不相符!
麒麟聞言,不禁一笑!澳沐e了,將軍。朕確實極為任性。你入宮時沒聽說嗎?日前,朕的帝師們才因為朕的愚行而入了牢獄呢!鄙踔恋浆F在都還不肯出來。
“聽說了,所以才不難理解,何以陛下會是現在這等模樣了!边@就是有其師必有其徒吧。
麒麟眨了眨眼,算是默認了。轉過身看向剛剛進入御書房中的夏官長,她有點淘氣地笑了起來!跋墓匍L,你來得正好,朕想跟你調一支軍隊!
☆☆☆
“陛下采取行動了,她向下官借調一支行動迅捷的騎兵隊趕往歧州。事情果然如相爺所言,與州司馬越清有關。幸好發現得早,預先做了防備,下官也已經下令加強京畿的守備!
“這件事情,是陛下自己采行的決策嗎?”
“不瞞相爺,日前陛下曾經來向下官討教過國內兵力的部署情況!
好個麒麟。婁歡露出笑容!跋墓匍L,辛苦你了!
“不,這是下官應該做的。”
“那么,陛下現在何處?”獄中不見天日,是因為先前典獄官送來了餐食,才知道現在已經入夜了。
“……”原本侃侃而談的夏官長突然沒了聲響,似乎有話想說,卻說不出口。
婁歡察覺了夏官長的局促,他詢問:“烜夏,陛下這幾日都在哪里過夜?”
君王賜字“烜夏”的夏官長大司馬素來是一名鐵錚錚的武士,如今面對宰相的問題竟然面紅耳赤,顯然是有人不許他說出帝王的行蹤。
“陛下不讓你們告訴我,是吧?”婁歡臆測。
“春官長什么都沒說嗎?”夏官長遲疑地道。
“她只說,陛下向她問禮……”婁歡猛然領悟過來。“難不成陛下她……夏官長,陛下現在何處?”
“恕下官不能透露。婁相,陛下不許臣等透露她的行蹤。”更不能說出,這幾日,陛下都夜宿在地牢門前,不曾回寢宮休息。
理由是:“皇朝歷代以來,尚無帝師下獄的例子,依君臣之禮,朕不能阻止三公下獄,但依君師之禮,帝師下獄,朕亦難辭其咎!摈梓肴缡钦迅。
問清楚皇朝的禮法之后,麒麟便齋戒受諫,且夜宿獄前,下旨不許令三公知曉此事。三公一日不出獄,她便一日不安寢。
“麒麟又不笨。”另一間囚室里出太保的聲音。“太傅,別忘了她是你教出來的。你有十成聰明,麒麟起碼也學得了八分。現下,她必定夜宿地牢外,學你自我降罪——咳咳——以麒麟的個性,她是寧可委屈自己,也不會輕易低頭的。”
“太保說的是。”婁歡自嘲地道。在某些方面,麒麟確實像他。是因為長達十年的教養所導致的結果嗎?教出一個思考方式與他幾乎如出一轍的君王。
再度聽見輕咳聲,婁歡蹙起眉,關切地問:“太保,你身體不適嗎?”
太保仍在咳嗽,沒有回話。
太師出聲了!皧涮担R呀浭芎畠商炝!闭Z氣里帶有一絲憂慮。
一聽見太師的話,站在婁歡囚室前的夏官長立即反應過來,“我這就去告訴陛下,請她特赦三公!钡乩翁^陰冷潮濕,一直關在里頭,很容易生病。
“不行,咳咳!碧W柚埂!氨菹抡趯W習如何獨當一面,好不容易才稍稍上了軌道。我還掌得住,別拿這些小事情去煩她。”
“這不是小事!眾錃g當下決定:“夏官長,麻煩你請御醫過來——”
太保打斷婁歡的話!罢堄t來,可以,但是別讓陛下知道。你們只要好好照顧陛下就可以了。不過短短幾日的牢獄之災,我若受不住,又怎么有資格當一名帝師?”不是不明白婁歡的用心良苦,既是如此,她也不能軟弱。
“太保,你身上帶著披風嗎?”太師突然插話問道。
“咳,沒!闭l知道地牢里入夜后會這么冷。她又沒被關過。
“夏官長,麻煩你!碧珟熃庀律砩系呐L,遞給囚室外的夏官長。
夏官長會意,將太師的披風轉交給太保。
“咦!太師你……”經常隨身穿著披風嗎?就連溫暖的春季也不忘披風隨身啊。如今想來,好像確實如此呢。但太師看起來身強體健,不像是怕冷的人。
“太保你畏冷,應該要記得隨時多帶一件披風,以備天候突然轉涼,又或者偶爾在外頭露睡時,可以避免受寒!
“太師,你……?”怎么說得好似很清楚她平日到處亂睡的小習慣?
“太師說的是!眾錃g說:“太保該多照顧自己。”再度聽見太保囚室里的輕微干咳,先前他因為忙于國事和留意麒麟,沒有注意到太保的狀況。“夏官長,在你請御醫過來以前,麻煩你幫我傳一句話給陛下吧。就說:‘這一回,是婁歡輸了!
夏官長虎目圓睜!跋酄敗?”婁相要對君王認輸?這可是破天荒頭一次!
“輸給懂得向群臣請學的君王,婁歡榮幸之至。”
“暫時滿意了,婁太傅?”太師頗有些嘲弄地道。
“如果真讓太保出事,想必太師與陛下都不會原諒我!庇行┦虑樵撨m可而止,才會有效用。
太保聞言,卻一點兒也不高興!氨咎R呀洿蚨ㄖ饕庖虧M月才出獄!咳咳!蹦魏螘r不我與。
夏官長才將婁歡的話帶到,麒麟已經親自進入地牢來迎接帝師。
“保保,快出來吧,趁太傅沒改變心意,我們趕緊逃走!痹捳f得很急,顯然真怕婁歡又反悔。
太保無可奈何,只能被麒麟牽著走。
“慢著,陛下!眾錃g出聲制止。
麒麟擰眉看向婁歡。“太傅?”他不是已經認輸,難道又有機關?
囚禁獄中十日,真不知婁歡怎有辦法看起來非但不憔悴,雙目還炯炯有神。
“陛下還未下旨特赦,罪臣怎么能走?”
聞言,麒麟松了一口氣。她走到婁歡的囚室前,聲音鏗鏘,下口諭道:
“三公以自罪規勸天子,朕已深知反省,未來必兢兢業業,朝乾夕惕,不敢怠惰,故此,傳朕旨意,即刻赦免三公,復職如初!
她緊張地看著婁歡,怕又被拒絕。直到婁歡謝恩,麒麟這才放松下來,綻開一抹開懷的笑容!疤,你剛說,這回是你輸?”有點懷疑是自己聽錯了。贏的滋味太美好,有點不真實呢。
婁歡微笑!俺疾辉谕约菏勤A家!
麒麟沒有被婁歡騙去,她回以一笑,很清楚即使婁歡不期望自己贏,但他們十年來無數次的交手,他也已經占了太多次的上風。
她得來非常努力,才能再贏一次。
至于為什么這么想贏,麒麟沒有仔細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