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開端,始于那一日的向晚時分。
那一年,他二十四,她二十二,正是青春明媚、情思初動的年華。
如果不是遇見她,他不會知道,世上有一種愛情,連觸動都痛徹心腑,不會知曉世上原來有一個人,能夠讓他連想起都酸楚盈懷,卻寧愿疼著、 想著,不能拋舍。
甚至,往后的許多年,他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早知道前方等著他的,會是一段如此撕心裂肺、兩敗俱傷的愛情,他是否仍會開啟那一道相隔的門,迎向這一生最初的情動?
他沒有答案,也無從選擇——
那時的他正在攻讀研究所,平日在外租屋獨住,適逢母親五十大壽,特意回家一趟。
楊家成員單純,只有雙親以及楊家兩兄妹,因父母生性低調喜靜,除了一名管家及定時前來的鐘點傭人之外,通常是不合有什么閑人出入楊宅 ,因此緩步上樓,聽見虛掩門扉內傳出的聲響,他本能便以為是那個甫上大學的妹妹。
這丫頭打小便愛蹦蹦跳跳,片刻也靜不下來,一點都不像學者氣質的父親及嫻雅閨秀的母親,父母索性將她送去學舞蹈,發揮過剩的精力,沒想到這一學倒學出興致來,讓她發掘未來志向之所在。
這間練舞室就在他臥房的隔壁,原是屬于他的書房,是在她考上舞蹈系后,才重新設計、規劃為練舞室送給她,作為她成為大學新鮮人、又朝未來夢想邁入一大步的賀禮,也是當兄長表達對妹妹的寵愛。
隨著輕揚的音樂聲,他順勢推開門,發現里頭的人不是妹妹的當下,著實一愣。
自小深植的禮教告訴他,應該要禮貌地立即退離,或者也該出聲示意才對,偷窺不是好行為。
然而,在那當下,他什么也沒做。是她的舞姿吸引了他,抑或柔軟如水的身段令他移不開視線?他沒有答案。有些人,單單是肢體語言,勝卻千言萬語。她便是這種人。
纖腰如錦、身段如水、媚骨如絲,一個旋轉、一個下腰、甚至是不經意的回眸,宛若秋水春波,誘人神魂與之飛揚共舞——
「。
微妙的瞬間終結,她發現了他,也將他拉回現實。
「抱歉,門沒關妥,就擅自進來了!瓜肓讼耄酗L度地先自找介紹。「我是屋主的長子,楊季楚。」
她當然知道他是楊季楚,還知道他與她讀同一所大學,是歷史系楊教授的長子,這幾年陸續取得中文系、哲學系憑,目前主修中研所的學分,有空再修幾堂藝術史,也許今、明年會考個博士班來玩玩。
有人說虎父無犬子,楊教授有這么一個青出于藍的兒子此生足矣,還有人笑稱他打算把藝術與人文類文憑全都拿上一輪……
他是文學院的當代傳奇,更是女孩們趨之若鶩、寤寐以求的氣質型才子兼永遠的夢想。
可——她完全沒預料到會遇上他啊!
「我猜,你是季燕的同學?」見對方一徑沉默,他主動問道。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她似乎很排斥他,目光完全不敢與他對上,一副最好能有多遠離多遠的模樣……這讓他感到些許意外。
他不曉得自己的存在有這么可怕,會讓女孩子手足無措到想避逃。
「哥,你回來啦?」后頭響起的聲音,將她由無言可對的窘境中解救出來。去而復返的楊季燕,端著點心及茶飲入內,來回打量了下兩人之間微妙的氛圍。
「他是我哥啦!哥,這是我學姊,她有一個很特別的姓喔,姓冉,冉盈袖,很美吧,像是天生注定要跳舞的!
「盈盈起舞,長袖翩翩,是很美!顾烈鞯溃毤毻嫖。
纖軀不明顯地一顫,靜立垂眸。楊季燕嘆氣,橫他一眼。
「哥,你別再造孽了!
嫌在他西裝褲下陣亡的芳心還不夠多嗎?如此溫醇的嗓音低低吟詠女孩芳名,縱是無心勾誘,也難不使芳心怦然,她要不是他的親妹,也要醉得分不清今夕是何夕了。
「胡說八道。」楊季楚笑斥,將話題繞回原點!改銈冊诰毼瑁俊
「對呀!拐f到這個,她可興奮了!肝液蛯W姊在排練畢業成果展的舞,學姊很厲害喔,整段舞都是她自己編的,每個指導過她的老師都說 她是他們見過最有天分的學生,好像身體里每一個細胞是為了跳舞而存在的,以后的成就必定不可限量——」
「楊季燕!」她窘得直想挖個洞鉆進去。
「是這樣啊!」所以當系上教授譽為舞蹈天才的學姊找上她,請她在畢業成果展軋一角時,可以想見她會有多受寵若驚了。
先不說一年級新生受邀參與學姊們的畢業會演是多大的殊榮,能夠讓舞蹈天才的學姊如此看重地親自邀請,她作夢都不敢相信。
「我可以嗎?」她曾經無比懷疑。
但學姊說:「你可以。我看過你在社團的話劇表演,你有相當豐富的肢體語言,你要相信自己!
居然有人如此肯定她,而且還是來自于她一入學便視為偶像及學習目標的學姊,她好感動。
學姊真的很照顧她,有時請學姊過來指導她、陪她練舞,她都不會拒絕。
「你說得我都好奇了,可以跳一段讓我開開眼界嗎?
「當然——」
「可以啊!箺罴狙嗯d致勃勃,活像個愛現、等著在大人面前討賞的孩子神情,讓冉盈袖再不識相都只能將婉拒言詞吞回去。
她硬著頭皮,勉強點了下頭,重新按下音樂開關。
心無旁鶩,全心默記舞步、數著拍子,憑本能移動腳步,展臂、旋身,皓腕搭上搭檔的掌心,但也不知是急于表現還是怎地,楊季燕一個失誤 ,慢了半拍,讓她落了個空,一時重心不穩 ,身子一傾,跌落地面。
一瞬問,楊氏兄妹皆愣了。
「沒事吧?」楊季楚率先回過神來,上前探問。
「學姊……」自知闖了禍,楊季燕囁嚅喊了聲。
「沒事。」然而,一移動便心知不妙,右腳不尋常的痛楚令她顰起雙眉。
楊季楚是何等地心細如發,當下便察覺不對。
「傷了哪里?」
「……腳。」細細的音浪自唇問吐出。
「你呀!」畢競是自家妹子大意闖下的禍,楊季楚半是責備地去瞥一眼,事主立刻低下頭,愧疚地坦承錯誤。
「學姊,對不起……」
「不關她的事!箤W舞的人,摔傷扭傷早就是常事,沒有人天生就什么都好,季燕的表現已經很好了,問題在她自己。
是她自己不夠專注,否則這種小小的失誤,她應該有足夠的能辦 應變過去。她正欲撐起身——
「別動。」下一刻,整個人騰空而起,她本能攀住觸手可及的物體,定下心神才驚覺自己正落入他臂彎之間,而她雙臂正牢牢攀住了他肩膀。
她一臉困窘,迅速松了手。
「我自己可以——」
「別逞強!箤W舞的人腳有多重要,絲毫風險都冒不得,她不會不知道。
她旋即靜默下來。他說的對,事有輕重,由不得她。
「自己在家反省思過,等我回來!惯@句話是針對妹妹說的。
十九歲的大女孩,竟也被訓得乖乖的。真奇特,這年頭哪還有這么聽話的妹妹呀?
看得出來,楊季燕相當敬重兄長,該寵的時候他比誰都疼寵,該嚴厲的時候,可也讓她沒敢吐出一個不字。
他這個哥哥,當得挺稱職的。
「你在想什么?」親自開車送她去醫院的路上,他打量副駕駛座沉默的側容。
「你可以在前面放我下來,我自己去看醫生!
「出了任何差池,燕燕擔待不起。」他一句話,便輕松駁回。
就說他是稱職的好哥哥吧,連妹妹無意捅出的小紕漏都責無旁貸,一肩扛起。
以為他會帶她去大醫院,畢竟楊家可說是名門之家,凡事講究得很,沒想到他帶她到一間看來頗有歷史的中醫診所。
等待看診時,她悄悄打量了下內部陳設,以及墻上列了整排的獎狀、證書……
雖然診所外觀看起來沒有華麗的門面,但是單從這一排光榮歷史看來,這醫生應該頗有兩下子。
他進一步說明。「燕燕小時候好動,跌打損傷都是這個老醫生包辦的,瞧她現在還活蹦亂跳,你可以相信他。」
原來所謂名門,也不盡然只講究外在排場而已。
看診號碼叫到他們時,楊季楚照例抱她進看診室,老醫師診視了受傷的腳跟一會兒,宣告并無大礙,喬一喬、再換個幾次藥就沒問題了。
確認并沒有傷到筋骨,回程時,她便再也不肯讓他抱進抱出了。
送她回學校宿舍的途中,他似是無意,每隔一會兒便打量似地瞧她,繞是冉盈袖再沒神經也不可能全無所覺。
接收到他又一次投來的深思眼神,她終于沉不住氣。
「你到底在看什么?」
既然有人起了頭,他也就不容氣地問了——「你很怕我?」
「沒有的事!顾g斥得迅速,反而顯得言不由衷。
不是怕,那就是討厭嘍?閃避意味分明的姿態,傻子才會感受不出來。
「我們以前見過嗎?」
「沒有。」依然是不經思考的回應。
「只是確定一下罷了!谷绻浺娺^,他卻沒認出來,那就是他失禮了,否則怎么解釋她初見便退而避之的態度?
但是她否認了,那么他就想不通了,自己究競是哪兒唐突了佳人?
「你在校門口放我下來就可以了!
他沉吟了會兒,并沒有馬上回應。
校門口離女宿步行少說也要十五分鐘的路程,雖然她的腳傷并無大礙,還是不適合一下子走那么長一段路。
「我會打電話請室發來接我。如果你真的不想造成我的麻煩和困擾,請聽我的!
她不想讓任何人瞧見,引發不必要的揣測,是嗎?
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在這座校園的渲染力,但是頭一回,有女孩子避他如蛇蝎,將名字與他扯在一塊兒視為莫大的困擾與麻煩……不得不說,這感覺不會太愉快。
可他也不是那種死皮賴臉的人,人家都那么清楚表態了,再做無謂的堅持就是不識相了。
深深瞧了她一眼,如她所愿,他在校門口緩下車速,并且特意繞到較少人進出的小南門。
「……謝謝!
是謝他送她去看診?還是謝他配合她想保持一條長城距離、最好永遠當陌路人的意愿?
無論哪一個,起碼人家維持了基本的禮數。
他扯扯唇,也頗含深意地回她。「不客氣,應該的!
她嚅了嚅唇,最后還是不發一語,安靜地下車離去。
他沒立即駛離,升起車窗耐心等待了片刻,確認她撥了電話,有人前來接她,才放心離去。
這件事,楊季楚著實掛心了一陣子,畢竟是自家妹子害人家受的傷,于情于理總脫不了責任。
知道是舞蹈系的畢業班學生、也有了名宇,要找到她并不難,掛念著她的傷需要回診換藥,他前往女宿拜訪了幾回,回回都撲了個空。
他不笨,回想她先前的態度,心下多少有了底。
既然人家都不要他多事了,何苦再去自討沒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