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母親在房里小睡,電鍋正燉著魚湯,她趴臥在窗臺,懶懶地什么都不想做。
如果,這時候能和季楚牽著手,逛逛商圈該有多好……就算什么都沒買,走得腳好酸,也是一種幸福。
電鍋里的食物,每天都不一樣,母親很費心想幫她補得圓潤健康,她實在沒那么好的胃口,母親還是笑笑地說:「沒關系,總會有想吃的時候。」
不愿拂逆母親的好意,她便什么也不再說了,煮了,她就吃,入口食物的味道,嘗不嘗得出來其實已經不重要。
門口對講機忽然響起,怕驚醒午憩的母親,她快步上前接聽。
是大樓管理室打上來的,通知她有人寄放了物品在那里,要她下來領取。
會是誰?她回臺灣時日不長,知道她住在這里的人也是屈指可數……她心房一跳,明知那樣的機率微乎其微,還是慌亂地狂奔下樓,幾度險些被自己凌亂的步伐絆倒。
管理員交給她的,是一只緊掩的紙盒,約一張A4紙大小,附上一封信箋,打開來,只有簡短幾行字。用我一個秘密,換你一分心事,這交易劃不劃算?若是成交,就出來吧。小心慢慢走,不用急,我會等你。真的是季楚!她認得他的字跡。
懷抱紙盒,她快步沖出管理室,但太過心急,下階梯時又險些摔跤。
「不是要你慢慢走嗎?」伸來的臂膀及時扶住她肩磅,穩住傾跌的身形。
她仰頭,怔然瞧他,發不出聲音。
「來——」待她站穩,他松開手,往下握住泛涼的纖指,帶著她往停在不遠處的車內,隱私空間好方便與她長談。
冉盈袖一臉迷惑。
他不是——決絕得想與她老死不相往來了嗎?可眼前的他,眉目溫和,淺笑依舊,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
「我這兩天,想了一些事情,突然覺得,我們似乎不曾敞開心胸好好談過,所以花了點時間,整理出幾樣比較具有代表意義的物品,想不想看?」
她催眠似地被他淺淺的溫存笑意牽著走,什么也不能想,順勢點頭。
「來!谷∵^她懷中緊抱著的紙盒,打開,取出第一樣。
一張陳舊的入場券票根。
「那是我初戀情人的人生第一場舞臺,我排開所有的事情,專程飛去,見證屬于她的掌聲與喝采,只可惜那時不能親口對她說——盈袖,我以你為傲!
淚霧漫上眼眶,她翻過背面,看見淡淡的鉛筆字痕,標記五年前的日期與場次,還有他想對她說的那句話。
「想賴皮嗎?我都說完了,你要拿什么跟我換?」毫不拖泥帶水,直接索取回報。
「我人生中的每一場演出,十三號的座位永遠是空出來的,西方國家迷信地猜測,是因為不吉利,其實,不是的,因為我答應過初戀情人,會永遠為他留一個位子,等待他的到來……不多不少,是他名字的筆畫數!
楚……
他一直不曾出現,于是,那位子就一直空著,不曾有誰取代過。
他似乎對這樣的交換頗滿意,又取出一本厚厚的剪貼本。
「他不曾忘記你,分開的這幾年,他一直都在看著你,你的每一場演出、每一個報導,他都留心關切!
那不是嘴上說說,泛黃陳舊的報導,不是一朝一夕能剪輯得來。
本子的首頁,同樣有他隨筆刻劃的心情紀錄——
你見或者不見我 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不來不去
你愛或者不愛我 愛就在那里不增不減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棄
短短幾行字,直接殺掉她以往翻盡詩詞,寫下的諸多熱烈情詩,也成功引出她懸在眼眶的淚水,一顆顆收不住地滴落,暈開字痕。
「你不在的那些年,我是用這樣的心情,不預設任何立場地等待。你還愛不愛我、等不等得到你,都已經不是最重要,就只是等而已,等待你的歸來,或者,等待情淡!
他的情,不若她那般澎湃激蕩,宛似一江古井水,深沉而溫潤。
于是,她忍不住也告訴他——
「我沒有一刻忘記過你,那句行銷骨立、相思磨人,不是在開玩笑。原本我不打算說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再回頭來抱怨離開你我吃了多少苦,未免太卑都,你并不欠我什么……」
他不作任何評論,只是靜靜地聽。
她深吸了一口氣,繼續道:「思堯怪我,為什么就是忘不掉,他做盡了一切,為什么我還是記著遠隔在千山萬水之外的人,看不見守在身邊的他……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那個時候病得迷迷物栩,其實已經有一點……什么都無所謂了的心態,所以他幫我套上戒指時,我沒有拒絕,我不是存心要背叛我們的感情……」
「后來……后來的事情,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連呼吸都覺得好沉重……昏昏沉沉中,聽見他哭著說:『你現在是拿命在威脅我嗎?好,我認輸了行不行?我去找他,你給我好好的,等著他來』……可是他沒有回來,在去機場的途中,發生暴動,他被意外波及,死了!
「這些年,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的執著害死了他?我沒有辦法在一條人命消逝后,還能于心無愧地回去找你……」她撫著指間的銀戒。
這里牢牢圈鎖住的,不是婚姻的承諾,是愧悔、是一條人命的罪罰,將自己放逐在異鄉,時時提醒自己,不可以忘記他……既然這是他生前唯一的堅持,那么她至少能為他做到,永遠不取下它。
「我倒不這么認為。困住一個女人的肉體,只是求之而不可得的消極杭爭,如果可以,誰都希望牢牢占據女人的心靈,否則從以前到現在,我為什么會那么被馮思堯怨恨又羨慕?」他執起她的手,不理會她輕微的抗拒,硬是取下她指間的戒指,以銀鏈串起,掛回她頸問,平貼心口。
「這里,是屬于愛情的承諾,如果明明沒有那樣的心意,卻硬要占據它,對往生者又何嘗不是一種欺騙與侮辱?我相信他會情愿你將他記在心里,也不要名不副實的假象,那是他生前一直無法辦到的!
「你——」她疑惑地仰眸。他不介意嗎?怎能說得如此平心靜氣?
楊季楚輕笑。「你盡管想他,我不介意。」因為他知道,那不是愛情。
人都不在了,再斤斤計較,未免有失厚道。
「既然你都誠意十足了,那我也來回報你一個戒指的秘密!谷〕龊袃鹊牡谌龢游锲,她眸光黯了黯,偏開頭不去看那與他指間相映成對的銀戒。
「我唬你的,這不是婚戒,是定情戒!箤⑺牡谌齻秘密,套進那空下來的右手無名指!噶昵熬唾I了,那個沒心肝的初戀情人一再逃避,送不出手,只好退而求其次,拿來氣氣她!
「你——沒有要結婚?」
「原本有,不過談清楚了,幸好還沒告知雙方家長,若是我們能求個圓滿的結果,她也會替我開心……看什么?我都誠實招認完,又輪到你了!
她垂眸,撫著指間的銀戒。沒有太花哨的點綴裝飾,淡淡的雕縷刻痕,素凈而清雅!肝、我不確定……」
真的可以嗎?她總是在傷害他,她對自己沒把握。
「思堯剛死的那一年,媽媽很不諒解我……」她挨過巴掌,受過詛咒謾罵,連他都被拖下水怨恨。在媽媽眼里,是他們一同害死了馮思堯,她真的不敢想像,她若和他一同出現,會是什么樣的混亂場面。
這些年,好不容易媽媽的情緒平復了許多,能夠好好地跟她說說話,讓她代替思堯孝順、陪伴她,她不想再挑起過往傷痛,也沒有勇氣再面對一次那種相互怨恨的折磨,他那么驕傲的人,也不該陪她承擔那樣的難堪折辱。
「我不是不想坦然牽著你的手,讓全世界知道我們的關系,但是她……我真的很怕……」
「你想太多了。天底下,會有什么過不去的怨恨?時間久了,傷痕總會淡去,何況是自己的女兒。你以為我此刻為什么會在這里?」別忘了,不只馮思堯是兒子,她好歹也是被看著、養著長大的女兒,沒了兒子,會更加珍惜唯一僅有的。
「你是說——」可能嗎?是她想得太悲觀了,媽媽其實——有諒解的可能?
他笑了笑!改銊e真呆得跑去問她!
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就好,說破就沒意思了,那面皮薄的老太太恐怕也會抵死不認。
畢競那是喪子之痛,要一笑泯恩仇,正面承認他們也真是強人所難了。
他懂,也能諒解,嚴格來說,他終究脫不了責任。
反正他是有心理準備了,老太太這輩子都不會給他好臉色看了,那么上有政策,他們只能下找對策。
「大不了就是當一輩子奸夫,三天兩頭衣衫不整被你趕出門而已,我做好心理準備了!
「我才不會!」
他皮笑肉不笑地回瞥她!缸詈媚悴粫。」
「……」為什么原本氣得要死的事,現在看他說來反而云淡風輕,不以為意?
「真的沒關系嗎?」她以為,他自尊心那么強的人,決計受不了的。
「記得幫我保密就好!鼓敲呆艿氖拢瑐鞒鋈ピ趺醋鋈?他探掌憐惜地撫了撫蒼白面容。
「你啊,有沒有乖乖吃飯,好好睡覺?」都已經夠瘦了,臉色還那么差。
這一提,她還當真努力思考上一餐是什么時候。
「啊,對了,電鍋有魚湯,我們上去喝——」
她拉了他就要下車,他大笑,拉回她抱了滿懷。
「你別太得寸進尺了。」老太太還在扎管駐守呢,這么明目張膽地挑釁,是存心找死嗎?「去我那里吧!」
「那……我去把那鍋湯偷渡出來?」
「我的女人記得也順便偷渡出來!顾皆谒希瑴芈暤袜!傅轿疑磉厑恚冶WC不會再讓你吃不下、睡不好!
「嗯!顾齽尤,將臉埋進他懷中,攀上肩頸的掌心,感覺到喉間輕微的震動,卻聽不清楚發音。
「你說什么?」仰首,想辨讀唇形。
「沒!箯埍郏苊苁諗n嬌軀。
對不起,讓你吃了這么多苦,我的盈袖……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