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品頤將掌貼上他的背心,感覺他的肌肉瞬間緊繃。哽咽沖上喉頭,她咬唇忍住,為他細(xì)微的反應(yīng)感到心疼不已。對常人而言再自然不過的舉止,他卻像是將生命交出般緊張戒慎。在羅剎門里,他過的是什么日子?!
而他,竟能信任她!
“我要開始了!卑阉星榫w隱藏,她輕聲開口。
強(qiáng)抑反擊的沖動,遲昊點頭,深吸口氣,閉上眼,感覺溫?zé)岬牧α孔运菩耐高^穴道流竄體內(nèi),他加上自己的內(nèi)力,匯集成一股強(qiáng)大的熱流,將體內(nèi)的積毒一點一滴沖蝕。
幾個循環(huán)下來,遲昊發(fā)現(xiàn)抵在背后的雙手微微顫抖,她卻強(qiáng)撐著,不開口喊停。
只為了救他,她難道打算虛脫而死嗎?這個發(fā)現(xiàn),讓遲昊沉下臉,在循環(huán)告一段落時,運勁在背上一彈,卸下她的雙掌。
這段療程,海品頤耗掉大半元氣,累得只能倚墻喘息,看著遲昊穿上外衣,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好不容易,她才找著力氣開口!昂谩命c了嗎?”
“量力而為,我不想因為這樣少了幫我采藥的人!边t昊冷聲道。
聞言,即使疲累至極,海品頤仍忍不住笑了,心里好感動。他不知道這樣的話很硬嗎?不知道那里頭的關(guān)心有多難察覺嗎?
他不知她是女子,當(dāng)然更不可能憐香惜玉,這樣的轉(zhuǎn)變,是不是代表他已漸漸地放開自己,學(xué)會關(guān)懷別人?
“謝謝。”抑著笑意,卻抑不住微揚的唇畔。從防備進(jìn)展到這地步,她好開心。
屋里雖一片黑暗,遲昊仍感覺到了!澳阈κ裁?”
他不高興了。海品頤輕輕吐舌!案吲d你的傷又好了一些。”
知道她避重就輕,遲昊冷哼。在不知不覺中,他以為早已喪失的喜怒哀樂因她而微微起伏。
發(fā)現(xiàn)此時的他,并非那么難以接近,海品頤鼓起勇氣問:“為什么你會從小生長在羅剎門?”
俊薄的唇在瞬間抿直,遲昊望向她的位置,她晶燦的眸光在黑暗中閃動,眼底的那抹溫柔,瓦解他的戒備。
“羅剎門滅了遲家,將我和母親帶回!钡纫庾R到,話已脫口而出。遲昊心頭震驚不已。他竟失防至此?
海品頤驚訝地望向他。殺父仇人成了師父,有多狠毒?“你們教主……沒隱瞞他是滅門兇手的事實?”
是毒所致嗎?是夢魘造成?還是瞬間卸下的心防已無法筑起?遲昊發(fā)現(xiàn)他無法克制,抑壓多年以為已不復(fù)存在的思緒,宣騰著要傾泄而出。
“這是他的樂趣之一。他不隱瞞事實,卻扭曲我們的思想。給予,再奪走,是他最樂見,也是他最拿手的。他用盡各種方式,逼出人性的私欲,讓我們?yōu)榱嘶钕氯,學(xué)會踩著別人的尸體往上爬!
海品頤下意識地揪緊襟口,他的語調(diào)越平緩,她所感受到的悲痛越深沉。
“五歲時,他給了我們一人一只幼兔。”遲昊瞇起眼,即使年幼,那感覺卻永生難忘。不懂童趣及玩樂的他們第一次見到可愛事物,幾乎成了每個人的心靈依靠。“受了苦,對白兔訴說,挨了罵,見了白兔就能忘懷,沒人知道,疼得越深,所得到的‘成效’越大!
“他殺了白兔?”她的聲音不禁發(fā)顫。
“不,”他徐緩開口!八覀儦⒘税淄茫駝t就一只只砍掉我們的手指。”
海品頤倒抽一口氣,淚泛上眼睚。給予再奪走,比從不曾給予更殘酷上數(shù)百倍,才五歲的孩子,怎受得住?!
“這樣就嚇著了,怎么在羅剎門待下去?”發(fā)現(xiàn)她的反應(yīng),遲昊低笑,眼里卻不見絲毫笑意。“他讓母親將我?guī)Т,雖不是每日相見,但半月一會的日子仍是痛苦生活中的唯一期待,很仁慈吧?”
海品頤停住呼吸,臉色變得蒼白。他在極度痛苦中呼喚出的字匯,是多深的折磨?剎那間,她意會到那該是多慘絕人寰的過往!
“別說了……”她慌亂搖頭。她不要他連清醒時還要承受回想的痛苦!
“我殺了她,就為了保住我的命!睙o視她的阻止,遲昊用最平靜的語調(diào)說出,仿佛只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實。
海品頤用力掩唇,怕自己會驚呼出聲。疼惜的淚,無法抑制地落下。
天!他竟經(jīng)歷了這些!那掙扎有多疼、有多傷?!那不得不下手的抉擇,又會換來多長久的心理折磨?
“而我,非常清楚自己沒選錯。”望著攤平的右手,遲昊倏地握住。他沒有任何借口,他的心已經(jīng)泯滅了。在面對他的威脅時,那個男孩明知不敵,卻仍選擇奮力一搏,而他,卻是親手殺了母親!
海品頤拚命搖頭,若他真如他所說的那般冷血無謂,他不會連生死交關(guān)時還陷入夢魘無法自拔!
“那不是你自愿的,你已經(jīng)脫離羅剎門了……”她好想緊緊握住他的手,不讓他沉入自我折磨的深淵。
脫離?遲昊自嘲揚起唇角。脫離的只有他的人,他的心早已扭曲變形,只余冷殘。他望向她,冷銳的視線布滿懾人的氣息。
“終有一天,我會殺了你!睍䦟λ嘎哆@些事,不僅只是夢魘讓他失防,也是因為他早有打算,待傷好她完全沒有利用價值,他會殺了她,將他的行蹤和她一起化去。為了保護(hù)自己殺人,已成為他的宿命,他的生命不會有任何人停留。
聽到這句話,海品頤分不清心里悸動的情緒是憐憫,或是——已無法止限的情感。
早在他緊緊握住她的手時,他就一起握牢了她的心。她只想能多陪在他身邊,多給他一些溫暖。
她不怕命喪他手下,她只怕,若殺了她,在他夢魘時又有誰能握住他的手?在殺了她之前,是否能讓他明白,有些事,是一旦給予就再也奪不走的?
海品頤揚起笑,笑中有著堅定的義無反顧!拔业戎!
這意料之外的答案,讓遲昊怔住,一抬頭,對上那雙燦然的瞳眸,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反應(yīng)的他,只能用慣用的陰狠武裝自己。
“別以為我下不了手。”人性都是自私為己,不可能為了他人視死如歸。
“我知道,相信你娘也很清楚,卻自愿承受!焙F奉U淡淡一笑,翻身下榻。
“星夜草必須這時候才摘得到,你再睡會兒!睖厝岬恼Z氣像是剛剛完全不曾發(fā)生過任何事。
她拿起藥籃和弓箭,門一拉開,外頭的月光拖曳出一道長影,幾要觸到榻邊,隨著門的關(guān)合,影子完全消失。
那臨去前的笑容,就像月光那般柔和。
望著關(guān)合的門板,向來犀冷的黑眸盈滿復(fù)雜的情緒,遲昊閉上眼,任黑暗將他包圍。
。
遲昊坐在屋后大石,用布拭著長劍,鋒利的劍身在日陽下閃耀光芒,他借著審視劍身的凝視,望向一旁熬藥的海品頤。
她專心地看顧火候,燦烈的火光映得她俏臉生暈,小巧的鼻梁沁著汗珠,雖脂粉末施,雖一身男裝打扮,卻美得像凝聚了所有光采。
遲昊微瞇了眼,放任陌生的情緒在體內(nèi)騷動。
自那一晚,她的態(tài)度不曾變過,沒更加小心翼翼,也沒更加噓寒問暖,而是維持之前的態(tài)度,只在以為他沒留意時,她會望著他,像要將他刻進(jìn)心里般望著。
那眼神,不會讓人厭惡,卻像攫住了什么,讓他無法淡然視之,牽動他的心緒。
“藥好了,我放這兒!币宦曒p喚拉回他的神智,他一回頭,看見她將藥放置一旁。
“嗯!边t昊點頭,斂回心神,直接端起藥喝下。原本他都會等她離開后測試無毒后才會喝下,但自從開始讓她助他運功療傷之后,他已不再那么做,或許是早已下定殺她的決心,所以不在乎在她面前展露出更多失防的弱點。
見他喝藥,海品頤猶豫了下,而后開口:“我等一不要下山!边@個決定,她考慮了兩天,如今已不得不離開。
她擔(dān)心他,不想離開這里,但她沒有辦法。治毒的重要藥引因花期過了已采不到,必須回藥鋪拿干貨,而且這次待在山上太久,怕家人掛念,她也必須回去報備一聲。
“好!边t昊隨口應(yīng)道,但原已松懈的心防,在轉(zhuǎn)瞬間升起。
“只要一天的時間就好,拿到藥材,我會立刻回來的!迸滤嘈模F奉U再三保證。其實,她最怕的,是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信任,會因她的暫離毀滅。
“緊張什么?我有說不相信嗎?”遲昊唇畔微揚。
血液里根深蒂固的猜疑取代了理智,心計已然成形。他的功力大半恢復(fù),體內(nèi)只余殘毒,就算無她相助,他也已可避開羅剎門耳目逕自下山買得藥材。如今,她的存在,成了一種威脅。
海品頤咬唇,胸口沉窒得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他表現(xiàn)得越淡然,她的心就越擰。他怎么可能不擔(dān)心?怕她通風(fēng)報信、怕她一去不回、怕她只是用這個借口擺脫他——那該死的羅剎教主早已將信任與期待從他生命中鏟除!
她好怕,她一回來,等著她的會是不見人影的空屋。
她不敢奢求太多,她甚至不敢妄想自己能影響他,但她只希望能再多給她一些時間去努力,讓他知道人間還有溫暖,知道——還有人會將他放在心上。
偏偏,她必須離開。
會嗎?好不容易拉近的距離,會因這個暫離而全數(shù)破壞嗎?一思及此,她的心就整個揪疼起來。
“一天,我保證!”她靠近他,逼他望進(jìn)她的眼里!懊魈齑藭r我一走回來!”
那抹堅定,撞進(jìn)他已筑起防備的心墻。對她,他是否還能寄予希望?她所做的一切,是在松懈對他的心防,還是真如她所說,只是關(guān)心?
別放棄,我會救你,我陪著你,你不是自己一個人,若再有人尋來,我?guī)湍阋黄饟酰∷f過的話,和握著他手的溫度,竄過腦海。
若她真依言回來,就解了她身上的隱毒吧。心念一定,緊接著選擇信任之后的,是因期待而起的不安。遲昊故意忽略,將那抹情緒歸類于猜疑。
他望向她,深湛的眼未起波瀾,須臾,才緩緩開口——
“就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