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顯然也沒心細到去顧忌女皇的臉面,大手一揮道:“程愛卿唱兩句便是!
程盼兒在心中冷嘲熱諷,表面上卻是恭恭順順地道:“微臣恭敬不如從命,只是微臣多年不曾唱曲,過去所唱之戲文早已生疏,不如就唱兩句‘鎖麟囊’可好?”
“準奏!
“曾大人既然對下官的歌聲如此好奇,不如讓下官站近一些,好讓曾大人聽得清楚。”程盼兒眉眼含笑,神態友善,緩步走到那名曾大人三步前。
程盼兒很清楚該做出什么樣的表情,才能讓自己看來溫和無害,可若是熟悉她的人在此,絕對不會這么認為。
說到底,程盼兒這個人還是極傲氣的,不可能當眾被賞了巴掌還不反擊,她沒傻到去招惹皇室之人,可要給這個讓人當槍使的傻鳥一巴掌還是辦得到。
在出仕為官之前,她的確曾是一名伶人,這點眾人皆知,只是這么多年來,她不曾開口唱過一句,是以在場根本沒有人知道她原是非常少見的“坤生”,而且她擅唱須生,拿手劇目是“包公怒鲗鍘陳世美”。
程盼兒氣一吸,開口便是:
憐貧濟困是人道,
哪有個袖手旁觀在壁上瞧!
她刻意用上了包公斥問陳世美的唱腔,生生將這兩句閨門旦的戲詞唱得鏗鏘有力,正氣凜然。
她平時說話聲音與一般女人無異,只是略略低一些,誰也沒想到她一開口唱戲時,會是如此渾厚有力的男音。若說剛才唱千金的伶人聲音是黃鶯啼唱,那她這兩句便如鐵帛金戈。
幼時學戲,師父曾說她的嗓子渾厚洪亮,不帶半點雌音,指著她的鼻子告訴她,她是萬中備一的“祖師爺賞飯”,讓她務必認真學習。
誠然她的嗓子倒了,沒有全盛時期透亮,那充滿爆發力的音色仍有驚天怒
雷之威,駭人的魄力足以轟得在場之人都震上一震,旁的不說,那被怒雷正面直擊的曾大人臉色都白了,若非原就坐在座上,怕不是要摔倒。
原本熱絡的宴席似被瞬間凍住,倏地靜了下來,一片鴉雀無聲,直到一聲喝采劃破寂靜,眾人才紛紛回過神來。
“好!”喝采伴隨著渾厚內勁清晰地送入眾人耳里,嚴公公眉眼含笑地撫掌走來,不斷夸贊道:“真不愧是‘斷章先生’,果然名不虛傳!
程盼兒過去唱的是須生,自然要一個有氣勢的藝名,當初她的藝名便叫“斷章”,后來因為她在藝界實在太過有名,圈里人都稱她一聲“斷章先生”。
嚴公公知道“斷章”,程盼兒還不覺如何,知道“斷章先生”卻著實讓她心中一驚。她拱了手回禮,并沒有答話,嚴公公也不以為意,一臉笑意,自顧自話地為她說了幾句好話。
他言語幽默風趣卻又不失莊重,巧妙地圓了場子,才讓席間又重新熱絡起來。
將眾人的目光自然地轉移到自己身上,嚴公公上前拜見過太上皇與兩位太妃,傳遞了錦文帝的口喻。
程盼兒知道自己仍是沖動了,也知道嚴公公是在維護自己,心中不勝感激。趁著眾人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尋了空子,打算先回自己住處。
喉間似有火灼。
程盼兒一手撝著喉間,心里直道真是虧大。她痛得頭昏眼花,都不知該怎么形容才好,只知道再不做點什么,這個嗓子的下場可就不僅僅只是倒了那么簡單。
疼痛似會蔓延,由喉部竄向全身。方才在宴席上時,便覺身體不適,如今難受的感覺又再次襲來,恍然間,竟似那年被按趴在地上挨板子的時候,全身僵疼。真的走不動了,便依在行宮墻角粗喘氣。
雖然渾身上下都不舒服,最痛的還是喉部,極度的疼痛中突然又有些癢,程盼兒咳嗆了一下,直覺撝口,卻沒來得及掩住。手中濕熱,嘔出來的居然是一口鮮血,污得她掌心通紅不說,還從指縫滴答直落。
看著那一手鮮血,程盼兒自己都看直了眼,心中直呼夸張。
她知道自己的喉嚨不能使力,平時只能以丹田提氣,即便如此,話多說一些也要疼上幾天?戎袔涎z倒還可以接受,可怎么會拉了兩句就吐血了?
正暗自驚疑間,一股腥氣在喉部漫開,程盼兒覺得難受,呸了一口,又是一口帶紅的。
程盼兒是有見識的人,知道這幾口血看上去嚇人,其實血量不算多,雖然詫異,倒也不至于慌了手腳,反倒是偷偷追上來的孫潛被她沾了鮮血的下巴與手心嚇得不輕。
“榆……榆卿,你怎么吐血了!”孫潛慌慌張張想要找人求救,驀然發覺眾人皆在宴席上,此地根本四下無人,最后終于想起自己身上帶著手巾,慌忙掏出來,也顧不上男女之防,便想給程盼兒擦臉。
程盼兒看著眼前這個慌亂了手腳的男人,突地感到一股說不出的怒意。
這個人……什么都不知道。
程盼兒佝僂著背依在墻上,狠狠揮開面前執著白巾的手。
這個人……什么都忘了。
她目光凌厲,盯著人看時很有氣勢,若是帶上了殺氣,更是十足兇狠。孫潛隱約間居然有種被猛虎盯住的感覺,既是驚駭又是錯愕。
“榆……榆卿……”孫潛小心喊道。“是我,孫潛,孫容洋!
孫潛知道程盼兒有時會心不在焉,有時會突然變得有些冷淡,可從來沒有想過會被這個人用這樣怨慰的眼神瞪住,還以為是天色暗,她認錯人了。
她知道,她當然知道他是什么人!她眼睛好得很,就算墻角下暗了些,也不至于認錯人,所以……所以……
眼前的男人一臉無辜,一臉擔憂,小心翼翼中帶著柔情,所以她才會這么的恨!
打從一開始知道他失去了那段記憶,程盼兒就不斷重復告訴自己,那不是他的錯,她不能要他為他沒有半點印象的事情負責,不能怨他,不能恨他,可事實上怎么可能完全沒有怨恨?
恍如隔世,他就像是到了來世的人,教他為前世負責,并不公平,但她卻還留在今生,還清楚記得那些甜蜜,承受著那些痛苦。
程盼兒實在無法不去怨恨命運的不公。
“榆卿,你得看大夫,我帶你去找太醫!睂O潛不懂她為何會突地翻臉,可他實在太過擔心她,什么都顧不上了,伸手就要拉人。
程盼兒出手極快,孫潛才一靠近,就被她狠狠推開。
別靠近我!
她開不了口,只能以眼神兇狠地瞪他。
“你就是對我有什么不滿,也要先看了病再說!睂O潛不依不撓。
程盼兒再次將他推開。
別過來!別靠過來啊!
程盼兒只恨自己不中用,此刻開不了口,身手也大不如往,要是在以前,像孫潛這樣的書生,她兩三下就可以打趴在地。
孫潛是性情極好的人,此刻也被她弄得怒火由衷而起,不禁斥道:“你到底在鬧什么?”
不論是孫潛對榆卿,還是洋哥對盼兒,他從來都沒有用這么兇的語氣對她說過話,當下兩人都有些嚇住。
程盼兒被他一吼,頓時覺得委屈,臉上再也撐不住兇狠的表情,眼眶一熱,好強的她自有記憶以來,首次在人前哭了出來。
孫潛乍見她落淚,原本滿腔怒火都被澆熄了,口中不自覺喊了聲“盼兒”,便雙臂一張,心疼地將人擁進懷里,輕聲哄著,“怎么了?別哭了!彼窈逵變核频牟粩嗯膿崴澏恫恢沟谋场
兩人皆沒注意到他們之間的舉動有多么不合宜,不只是這雙手環擁的姿態,還有孫潛喚她的方式亦然。
盛輝皇朝的女子名字可是只有丈夫才能直喚的。
程盼兒淚落得更兇了,所有理智與防備皆在此刻潰堤,只想盡情宣泄她的委屈。
盼兒,這個名字多么諷刺,她都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什么自己能夠去盼望?記得小時候學戲時,師父告訴她,這世上的戲子就跟天上的繁星一樣多,師父說她有那份才華,教她一定要當最亮的那顆星。
當時,程盼兒還記得她是這么回師父的,她說:“我不要當星子,我要就是要當金烏,當不了金烏,最少也要當玉兔!
那個時候她的盼望就是當天下第一的伶人。
囂張?
她確實囂張,也有本錢囂張。那時她有容貌、有才氣、有青春,就算身為戲子,也一點不覺得自己般配不上這個男人。
十七歲的她相信,眼前這個男人就是她的緣分。
而今……
程盼兒想再次伸手推開他,卻覺得手下溫熱的胸膛重如千斤。
豆大的淚珠無聲地落下,只恨自己為什么到了這個地步還要為他心動,還要為他掙扎?為什么……
為什么不是這個人……就不行?
在她風華正盛時,不是沒有人向她示愛,喜歡她的人太多,向她求親的也不少,可她從來不曾心動過,偏偏就是這個人,蠢笨的手法、青澀的姿態,莽撞地闖進她的心里。
或許不是她打不趴他,而是根本下不了手。
一個想法如流星劃過,閃現在她的腦海里。
程盼兒突地感悟,也許,這個人天生就是她的劫數。